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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圖的睿見與謬見——讀《理想國》紮記之一

(2006-02-06 21:55:29) 下一個
By 肖雪慧

    人追求完美,但現實世界卻總不完美,它充滿缺陷甚至充滿罪惡。在“人希望什麽”與“事實是什麽”之間的差距和矛盾以及人追求完美的不解情結,驅使著一些具有傑出思考力和理想主義氣質的人去勾畫了一個又一個理想世界。

   說起理想世界,柏拉圖構想的理想國大概稱得上最有名的一個。之所以如此,則大概是因為他把人追求完美的稟賦發揮到了極致,以至於成為典型。

   柏拉圖追求完美,突出表現在他篤信知識,並且堅決地把對知識的信念貫徹在理想國的一切方麵。他的理想國最為重要也最具特色的哲學家治國的主張以及後世對其評說甚多的正義觀,可以說都是從他對知識的信念推演出來的。

   柏拉圖相信,人們之所以要建立城邦,是因為每個人不能單靠自己達到種種需要的滿足。為滿足需要,大家聚集一起,彼此合作,相互提供服務,便構成了城邦。然而,一般人往往不了解哪些需要該滿足哪些不該滿足,也不知道怎樣合作才能實現一種最佳狀態,鑄造出一個完美的“整體的幸福國家”。他確信,隻有知識才能把國家引向至善。所以,國家應該由掌握最高知識的人來治理。可是人的天賦有差異,最高的知識隻有極少數天賦最高的人才能掌握。柏拉圖借用腓尼基人的傳說,把人按天賦分為黃金、白銀、銅鐵三等。他用金、銀來喻人的天性中的智性部分,用銅鐵喻人的感覺欲望。他認為,從具有金子般最佳天賦的人中間可以產生出哲學家,他們是眼睛盯著真理的愛智慧的人,掌握著最高知識,應該成為國家治理者。天賦稍次能掌握部分知識的應擔當國家保衛者的重任。天賦最次、心智被各種感覺欲望所遮蔽而無法接觸任何真知的人,其職責是從事生產和商業,服從治理者和保衛者的統治。在柏拉圖眼裏,作為希臘四德之一的節製便是“天性優秀的和天性低劣的部分在誰應當統治,誰應當被統治……這個問題上所表現出來的這種一致性和協調”。那些能以智性、以精神去統馭感覺欲望的人,便是具有節製美德的人。柏拉圖把這頗帶禁欲主義色彩的節製美德延伸到國家的結構上,便產生出正義法則:所謂正義,就是“每個人必須在國家裏執行一種最適合他天性的職務”。倘若彼此互換位置和職務或一人兼行所有這些職責,就破壞了正義法則而將導致國家毀滅,這就如神諭所示:“銅鐵當家,國破家亡”。

   柏拉圖自視他設計的這個理想世界秩序非常完美,可若叫人們生活在其中卻又並不那麽美妙,因為這個理想世界既等級森嚴又高度極權。為此,他遭到後來多少民主派、自由派思想家的抨擊啊!然而柏拉圖這樣來設計理想國並非毫無道理。他鼓吹的等級和極權實質上是一種知識的專政。這一構想來自他對知識的信念,其間又蘊含著他從他那偉大老師蘇格拉底那裏承襲下來的基本信念:知識即美德。這意味著他的一切構想基於這樣一個判斷:知識和美德、真和善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具有最高知識的同時也就是具有最高美德因而可以達到至善的人,反之,無知者不僅低能而且無德。柏拉圖提出這麽一個太容易遭受批評的知識專政的理想,除了對知識的信念,還因為他看到了現實中太多低能且凶殘邪惡者占據著他們實在沒有資格占據的位置。他自己不就在抱怨“如今大多數國家”“被昏昏然地管理著,被那些為影子而互相毆鬥,為權力……而相互爭吵的人統治著”嗎?他不是更為一些地方把人民置於那些在精神上智能上比一般人低得多的人支配之下而憤憤然嗎?其實,人同此心,誰碰上這狀況不抱怨、不憤然、不思變呢?柏拉圖針對這種現狀,主張把每個人放到與其才智相當的位置上,理當屬睿智之見。然而,當他把這一主張解釋為不允許各階層之間上下流動的森嚴的等級製並且規定每人終身隻從事一種職業而不準染指其他,這個時候,睿見就變成謬見。更大謬不然的是,他不假思索地把這一謬見硬塞給了他的老師蘇格拉底,通過蘇格拉底之口把它說出來,竟沒有想一想:在他這個等級森嚴又極端專門化的理想國中,他那曾經作過石匠當過兵的老師蘇格拉底哪能有出頭之日?我敢說,他更沒有想過,在這個要求人專門化猶如磚頭、螺絲釘的理想世界,他自己又怎麽可能如他已經所是的那樣多才多藝!還有,當他把理想國居民截然劃分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後,居民中的大多數就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了。這裏又一個他料想不及的問題是:既然把大多數居民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實際上意味著把大多數人從城邦公共生活的參與者變為消極看客,意味著放手讓大多數人不負責任。當大多數居民處於消極和不負責狀態時,“整體的幸福國家”又怎麽可能實現?

   不過,柏拉圖之所以如此主張,還因為他以異乎尋常的敏銳看到的那個事實:人的天賦有差異。雖然他沒來由地根據這個事實要把人的差異固定下來而且通過終身的專業化來加深這種差異,還錯誤地把天賦直接等同於才智德性,然而這種無疑並不先進的主張卻比在他之前、與他同時代甚至在他之後的二十幾個世紀中許多國家實行的世襲製還是要合理了許多。柏拉圖告訴人們,雖然一般說來父子天賦相承,但又錯綜變化。他堅決主張,倘若統治者沒把自己的後一代看護好,孩子天賦不佳,心靈裏混入了廢銅爛鐵,對他們決不能稍存姑息,而應當把他們放到與他們的天賦相當的位置,安置於勞動者之中。相反,勞動者的後代如果天賦優良,則要提升到統治者位置。當然,誰來識別?怎樣識別?這一類操作性問題柏拉圖可能壓根就沒有考慮過。但是撇開操作性問題,也撇開柏拉圖對勞動者的偏見和輕蔑,他關於按人的才智德性確定每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的主張,本質上是反世襲的。世襲製荒謬,但一般人可以容忍,因為從來就沒有哪個國家實行過全麵、徹底的世襲製。否則,在徹底世襲製下,內科醫生、外科醫生、詩人、學者、藝術家、科學家不論其後裔智商高低或興趣所在而一律世襲,會出現多麽滑稽多麽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麵!好在隻是為政者的世襲,對一般人還不會有性命攸關的影響,至少,人們還可以指望有第一流的農夫、工匠提供物質生活資料,第一流的詩人、藝術家提供精神食糧,生病進醫院還不至擔心開藥方或拿手術刀的會是一個白癡,地球照樣在轉,人們照樣生活。但柏拉圖追求完美,而且他所具有的傑出思考力肯定會使他從其他職業世襲製的荒謬推出唯一可以世襲的那個職業實行世襲也同樣荒謬,更何況他對這個職業的要求又特別的高。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容忍他的理想國保留這麽一塊世襲之地。在理想國,天賦是確定人們位置的決定性因素,盡管天賦被很不恰當地等同於才智德性,但柏拉圖對知識的信賴、對完美的追求畢竟使他把世襲製的傳統領地從理想國中取締了。

   不難發現,柏拉圖在設計理想國時,他的睿智和迷誤難分難解地緊緊摻合在一起。他的睿智令人歎服,他的迷誤令人遺憾。不過,迷誤不是邪惡。所不幸的是,他要求人們職業極端專門化且不準流動的謬誤和把大多數人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的謬誤現今還有人重複,隻是,很難說是受了他的影響,更難說是出於思想和認識上的迷誤。在當代理想國,捆縛個人幾十年的單位所有製和人事檔案製度至今巍然不動,因“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而與職業錯配姻緣的人不付出九死一生的代價休想掙脫,更不用說因種種原因被故意“發配”的人了。而近年來一些農民在改革浪潮中外出另謀職業,還被扣上了“盲流”這麽一個含意暖昧不明且讓人覺著帶有犯罪印記的稱呼,並且到處被圍追堵截。這已經不僅僅反對職業流動,而且幹脆反對居民的軀體在自已的國土上“流動”了。現今還不斷從缺乏參與機會的人中間產生出來的大量練達看客,又提醒我們至今仍有人把許多居民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這種排斥行為肯定不是出自柏拉圖的教唆,也未必是因為被排斥者天賦低了或者是缺知少德。至於他在兩千五百年前就逐出了理想國的世襲製又被20世紀的理想國恭迎回來,這狀況就更令人生疑了。這麽一比,柏拉圖的迷誤是有理由得到寬容的。不管怎麽說,他的迷誤是在追求完美之中發生的,而不是為著說不明道不白或者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目的的蓄意製造的,何況,他在貢獻出謬誤的同時還貢獻了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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