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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鄉五百裏——移民18年

(2018-04-27 15:02:38) 下一個

 

 

咱一家三口除了各自有自己的生日之外,還有一個共同的生日,那就是每年的3月6日,那是我們連根拔起,漂洋過海,脫胎換骨,浴火重生的大喜日子。

 

牛頓第8定律:學外語的一定要出國

 

18年前那個難忘的清晨,霧都重慶依舊沉睡輕紗薄霧中,波音飛機呼嘯著噴薄而出。沒人送別,無人知曉,既無牽衣頓足攔道哭,更無哭聲直上幹雲霄。我們仨就這樣靜悄悄地告別了生我養我的故土。

 

這不能怪我,得怪當年的出國熱。高考前,我本礦山子弟中學孩子王,帶著一幫孩兒們成天專跟ABCD過不去,上大學想都沒想就投錯胎誤入英語門,直奔英文係。

 

80年代國門初開,我們這些“英”字號大學生,更是向著大洋彼岸伸長脖子。那年月,學英語的都一門心思出國,初次約會不拿一本“托福”考試指南,自己都覺得丟份兒,跟人談話不提考“托福”你都不好意思,走路腋下不夾本“托福”壯膽,那都得靠邊行。學外語的要出國,像蘋果熟了一定要“砰”地一聲落地砸牛頓頭上一樣,都是自然規律不可抗拒。對我們這些中了“英語毒”的芸芸學子來說,無論是BBC和《美國之音》優美動聽的語音語調,《美國名歌101首》裏充滿了朦朧希望和追求的《月亮河》,還是英國詩人拜倫那碗“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雞湯,抑或是馬丁·路德·金那聲“我有一個夢想”的吆喝,乃至空巷美劇《加裏森敢死隊》和《大西洋海底來的人》,無不傳達一個信息:“過海去,飄洋去!去西方朝聖!去擁抱德先生賽小姐!”

 

畢業留校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把我送上了去往非洲前英國殖民地勞務輸出的路途,非洲離英美可不近,但畢竟我初出國門,開了些許眼界。

 

非洲歸來,我更動了出洋之心。這也不能怪我。誰叫叔本華當時不提醒我,告訴我人性的本質是“很少想到有什麽,總想到缺什麽”。本來,係裏每年跟美加兩國門羅教會合作,輪流選派老師赴美進修。1997年我參加係裏組織的“托福”考試,成績名列第一,副係主任喜氣洋洋地告訴我這位昔日得意門生:“最近最好不要出門,準備行裝出國。”殊不知,第二天係委會經過“綜合評估”選拔,我以0.5分之差落選,另一位教師踏上了本屬於我的國際航班。不久,係上宣布:“凡已踏出國門者均不得赴美進修,直到係上教師輪完為止。”這等於給我的公派美國夢判了死刑。

 

接下來,我3番自費留學美簽,次次被沉甸甸的拒簽章戳在心窩窩,後來也跟偷渡芬蘭的朋友聯係過,跟移民南非的學生通過話,跟僑居新西蘭的哥們見過麵,但都最終跟那些國家無緣。正迷惘,隧道盡頭亮光閃:先前留學挪威的朋友踏上了楓葉之國的土地;係上同事從新加坡勞務歸來,係裏聖誕晚會上,她邀我深情二重唱加拿大民歌《紅河穀》:“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故鄉。。。”唱畢,在嘈雜的掌聲和叮當鈴聲的掩護下,她咬我耳朵:“明天,我們全家就要移民加拿大!”

 

加拿大?就是那《紅河穀》的源頭?那個北緯N多度,寒冷廣袤,出門坐雪橇戴皮帽的國度?那個說什麽都先說英語,然後再用法語重複一遍的民族?就是毛澤東《紀念白求恩》裏麵那個高鼻子八字胡倔老頭的家鄉?

 

說我對加拿大知之甚少,也太低估了我一個英美語言文學教師的水平。我早在大學時代,就受教於一對加拿大教師夫婦,也譯過白求恩那篇名為“真正的藝術家”的短文,介紹過加拿大著名幽默作家裏科克的作品。留校任職校外事辦公室,我隨加拿大外教參加中國加拿大研究會,合譯過《加拿大百科全書》,譯過白求恩傳記,甚至發表過中國第一篇研究加拿大英語的論文。

 

然而,我們對大洋彼岸這片遙遠陌生土地的了解,事後顯得是那麽的蒼白無力。加拿大和中國差別之大,不僅僅是民用電壓那點區別:所謂最宜居要看你是誰,萬能定律不一定適用於他鄉異國;那些經過精挑細選的美圖隻反映了加拿大的一麵,照片照不出刺骨寒氣,照不到生產線上愁眉苦臉疲憊不堪的博士碩士教授。

 

遺憾的是,我對信息采取了選擇性的取舍。頂替我赴美的同事回來,感慨萬千地在眾人麵前宣稱:“在物質方麵,中國落後美國至少50年,在文明素質方麵,至少落後1百年!”分配到邊遠地區的同學上調到了我所在的係,成了同事,移民美國的同學急了:“連他都從農村中學調到了你的大學,你還不走?” 是呀,樹挪死,人挪活。抗戰勝利,父親隨我爺爺奶奶離京入川,醫士學校畢業後分到偏遠閉塞的煤礦,窩囊一輩子。他窮其一生示我:“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嶽父應和:“去吧,去闖洋關東,自古出得三峽天地寬!”回到家裏,妻子在枕邊吹風,說所在報社風在飄雨又在搖。風雨正交加,最後一根稻草壓了下來:女兒小學升重點初中考試以0.5分之差落第。我厚起臉皮向弟弟借款3萬,繳費將女兒送進了重點中學。顫抖著,我把沉甸甸的人民幣呈了上去。我明白:以我月薪7百,不出國,定會終生愧對我弟弟。

 

 

移民遠非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那時,我們身邊發生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個方向:加拿大!去不了美國,咱好歹混個街坊鄰居!

 

我們藝低人膽大,仗著“一怕不苦二怕不死”的精神撐腰,揣著田橫五百士的氣概,壯著“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膽兒,一咬牙一跺腳上了移民專機。

 

事實證明,沒有身曆其境,任何豐富想象都是貧乏甚至幼稚的,尤其在轉換國度移民他鄉時更是如此。套用洛夫的話來說,加拿大天叫那個蘭,地叫那個寒,淚叫那個鹹。

 

夜深,接機的朋友將我們仨連同6隻大編織袋統統扔進租好的地下室,匆匆離去,數小時後她還得打工養家。地下室昏暗,我和妻子睡在唯一一張床上,女兒睡地上,睜大眼,緊閉嘴。周遭一片漆黑,牆上掛鍾不厭其煩地走著,故意瘮人不安,大家心裏亂得慌。好不容易合上眼,半夜醒來饑腸轆轆,口渴難當,卻不知能喝的水可以自來。熬到天亮,朋友偷空溜出來帶我們去超市買菜,盡管薑都隻買一小塊,但也花出國內一兩個月的生活費,我們體味到匯率猛於虎的硬道理。

 

說是“窮家富路”,但我們帶銀子不多,且一分一毫都是借的,包括借錢買機票。不吃不喝可以,每月6百50加幣的房租怎麽省?第二天清晨,妻子咬咬牙,迎著凜冽的寒風到縫衣廠應聘清潔工。在國內,妻子上班前總要翻箱倒櫃,漂亮正裝試個遍,還要搖醒我求好評,還得回答的有理有據。那天,她總算讓我睡了個好覺,直接披上女兒的運動服就出了門,真應了嚴歌苓那句話:“移民,這是個最脆弱、敏感的生命形式,它能對殘酷的環境做出最逼真的反應。”

 

心急火燎到了縫衣廠,女老板說:“哎呀對不起,我已答應別人明天來上班。”妻子紅了眼說:“您何不讓我試試工?”說著操起掃帚,三下兩下就把滿地的布頭線頭連同矜持斯文一掃而光,女老板樂了,眼沒了。就這樣,地下室是有的住了。後來,妻子轉戰化妝品廠,生產線上包裝口紅,一天下來瞅著我做的回鍋肉滿口生津,手卻捏不住筷子。。。

 

一開始,我在妻子工廠隔壁的廚具廠打工,後來當清潔工,又去了一元店任庫管。出國前以為把一切困難都估計到了,後發現不盡然。以為當過知青,礦工,吃苦耐勞不在話下,在倉庫裏扛起一箱又一箱貨物,我發現曾幾何時光陰背叛了我,年齡已成敵人。出國前辦護照,女辦事人員驚訝得拔牙似地張大嘴:“43歲出國的我沒見過。”一個人在昏暗寂靜的倉庫揮汗,我常想起那張誇張的嘴,想起不久前從門口橋上縱身一躍的“清華”美國雙料博士,想起我們仨在國內的幸福生活:我在大學任副教授,一周僅6課時,外加寒暑假;妻子在報社任編輯兼記者,風光八麵;女兒在重點中學當班長。

 

白天胡思亂想,夜裏我就在網上發帖:“我非哈姆雷特,但去與留,確是我家的一個問題,請方家指點。”清晨起來,發現網上“去”派與“留”派你來我往,殺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去” “留”之戰延續數周方息,其中一位網友的話說得最透徹:“為自己就回去,為孩子就留下。”我們選擇了“留”,因為都說加拿大是孩子們的天堂,盡管是我們的戰場,誰叫犧牲奉獻是中華民族的名牌產品呢?何況打道回府,欠的債一輩子還不完,我的算術雖然是體育老師教的,但這個賬掐指會算。

 

留是留下來了,但沒預料到移民孩子麵臨的衝擊。我和妻子都是教師出身,卻忽略孩子的教育。在國內,我成天忙著寫論文譯書,以伏案背影麵對孩子;妻子當教師時心裏隻有學生,免費把一群群差生請到家補課,卻忽略自己孩子,當上記者更是滿天飛,女兒眼中的母親是拎包出門的樣子。我們以為矛盾和困難會因出國而一“出”百了,卻發現出國並不能演繹勝利大逃亡。

 

青春期的孩子敏感叛逆,移民異國他鄉的孩子更甚。一下飛機,女兒變得舉目無友,加上語言不通,故而經常逃學,(此處省略50餘字)。學校打電話,要把女兒送特殊管製學校,我們才如夢初醒。女兒生日那天,我買來一小塊披薩當生日蛋糕,她未及張口早已梨花帶雨,說要等媽媽。。。次日開畢業舞會,女兒穿著國內帶來的運動服,站了一夜無人邀她共舞。。。一天傍晚,女兒再次與我們爆發爭吵,一夜醒來人去室空。。。

 

找不到女兒,又找不到專業工,我們不知柳暗花明的那個村莊在哪裏,開始質疑當初的選擇:在國內,我再誤人子弟,也會誤入教授之列,妻子會品著茗,坐上資深編輯的頭把交椅。。。妻子一生堅強,白日裏嘴裏不說,半夜常常邊哭邊說夢話:“我要回家。。。回不去了。。。”

 

正困惑間,我的教師執照終於頒發下來。我開始漫山遍野代課。冬天第一場暴風雪下得昏天黑地,我駕車下坡錯過路口,忙扭頭看地圖,方向一歪,急忙中往回猛打,再打回去,說時遲那時快,砰的一聲巨響,車撞電杆,氣囊爆出。我滿臉是血爬出來,熱血淌在冰冷的雪上,血白雪紅美輪美奐。含淚讓拖車把舍身救我的小白車拖走,我擦幹血跡,趕緊迎著風雪踩一腳淺一腳趕到學校,然後深呼吸,抖擻精神,登上講台。。。眼看代課無法盡快改變我家窘境,我不得不撇下妻子在多倫多打工,隻身到亞伯尼原住民保留地任教。臨別,我和妻子彼此鼓勵:“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那兩年特別漫長:出了國來本來就舉目無親,一家人還分居各方,關鍵女兒還生死兩茫茫。就在節骨眼上,我的“發動機”又出了故障。醫生說熬夜生活不規律,酗酒抽煙,或壓力是誘因。我心裏明鏡似的:除了壓力山大,那些壞毛病都跟我無緣。不久,我駕雪地摩托穿越冰麵時墜入亞伯尼河。。。

 

那年月,我常立於詹姆斯灣亞伯尼河畔,沿著鄉間小道眺望故鄉,耳邊響起約翰·丹佛那熟悉的歌聲“鄉村路帶我回家”,眼前浮現出國前的幸福時光,浮現出那個酷似瓊·貝茲的美籍外教,難怪她半隱狡黠別有用心地跟我二重唱《離鄉五百裏 (Five Hundred Miles),又名旅人悲歌(Railroaders’ Lament)》:“你若將那列車眺望,便知我已去向遠方,隻留下汽笛聲聲萬裏長(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天很寒,我淚很熱。。。

 

笑到最後?

 

上帝閑來喜歡把門關來開去:我後來終於混跡於多倫多教育局某校,女兒也浪子回頭,回到加拿大,先完成專科學習,又一鼓作氣以優異成績畢業於多倫多大學,成家立業,並依帝王之選(|King’s choice)育出一男一女,達到了哈金所謂A Good Fall (落地生根)的境界。

 

每每看到外孫們幸福可愛樣子,我常常想起當年出國移民的情景。如若人生可以倒帶,我會不會重來,如若人生有重置建,我會不會後悔移民?是要篤信波普爾的忽悠,認為“如果我們過於爽快地承認失敗,就可能發現不了自己曾經非常接近正確”?抑或還是聽信赫拉克利特之讒言,認定“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跟在哈金後麵相信“抵達比回歸重要”?我常問自己。

 

問到最後,我覺得人生有些問題需要一生甚至兩生三生來回答,而我會讓《離鄉五百裏》陪伴我,耐心靜靜地躺在某個地方,等待,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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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ellen123 回複 悄悄話 不得不點讚。非常理解你的處境和感受!
天涼好秋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有同感。移民最大的收獲就是經曆。祝福你們全家日子越來越好。
京工人 回複 悄悄話 思想有多深刻,痛苦就有多深重
大宋屯 回複 悄悄話 為什麽是五百裏,而不是萬裏?
SpaceTimeNY 回複 悄悄話 今年也是我移民十八年。 個中的故事也是好累。 可至今天我還時間寫, 唉, 等退休吧!
toby嘛嘛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謝謝分享!\n
愚若智大 回複 悄悄話 就是進來看看有沒有提到 Five Hundred Miles...
柳溪郎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曉龍東雲 回複 悄悄話 真實感人,祝你現在的生活平靜安逸幸福。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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