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了洋,移了民,習慣了天天早上衝涼,習慣了日日換內衣內褲,習慣了喝涼自來水,習慣了凡事先打電話預約,習慣了講話低分貝,習慣了張口一個Please閉口一個Thank you,甚至習慣了掩嘴打哈欠衝著胳膊打噴嚏,唯有中國胃難改。
好吧,我承認:作為研究外國語言文化的專業人士,我是不及格的。不過這不能怪我,怪隻怪大學課本上那篇英語散文太精彩。文章惟妙惟肖地描繪了一件有關奶酪的趣事:盛夏,一位乘客將一塊心愛的成年奶酪(相當於奶豆腐)悄悄帶上了擁擠不堪的火車,於是臭不可聞的奶酪把眾人熏陶得人仰馬翻。從此,我埋下了對西方食品的深深成見。來到西方,咱雖一直在奮力歸化,尤其是入籍之後,但江山易改飲食習慣難移,國籍變了,“胃”籍依舊,始終覺得西餐說愛容易吃起難。
首先,西方食物原料加工簡單,尤其是肉食大多切成大塊,似乎烹調者時間特緊任務特重。中餐則非常講究刀工,可把原料加工成細小的絲、丁、片、末等刀口。實際上,中西方食材加工孰粗孰細從刀具就可以蓋棺定論,西餐的烹飪刀具左看右看都像是鉛筆刀的加強版,用來削削土豆什麽的還行,要刨絲切片什麽的就勉為其難了。
另外,西方食品的烹飪方法也較單一,而且往往是巧婦不為無烤箱之炊,把個烤箱當成咱們的炒鍋反複倒騰,不像中餐涼拌、炒、爆、溜、煸、蒸、熬、煮、燉、煨、燴、氽、涮、燒、焯、鹵,變臉有術。我第一次外出開會學習,饑腸轆轆之際,好容易得以開洋葷。結果供應的肉食是大塊大塊的煮雞腿,大坨大坨的煮牛肉,蔬菜則是大塊大塊的煮土豆,味道單一,不外乎鹹味或咖喱味,品相也難看,色香味全無,而主食除了麵包便是意粉,或者是吃起來很奇怪的大米,我隻好塞一口飯菜灌一口可樂,強咽下一頓並不可樂的可樂餐。
西方食品的味道也跟中國的食品味道有不同。第一次同事帶菜聚餐(potluck),我看到餐桌上一盤綠色蔬菜色拉,覺得秀色可餐,於是追隨“吃草”健體之風,毫不客氣地夾很多放在盤中,不料裏麵的色拉醬酸得我叫“酸”不迭。第二次聚餐,看同事吃土豆色拉津津有味,於是我也拚死吃河豚,吞下一口卻發現味道莫名其妙,故而轉戰希臘色拉,豈料裏麵的菲達奶酪(Feta Cheese)看上去像豆腐,吃起來卻鹹鹹的,嚼起來滿口鑽。盡管我有時也入鄉隨俗,吃餅幹夾車打奶酪(Cheddar Cheese),甚至用車打奶酪下葡萄酒,但菲達奶酪始終沒能入我胃。以前從電影上看上去以為火雞很香,一次去同事家過感恩節,就著麵包吃火雞。那火雞並不焦黃香脆,吃起來隻是一個鹹味,那肉汁蘸醬也是隻有一個鹹味,想就著威士忌一口吞下火雞肉,卻發現威士忌一點沒有中國酒的甘醇,喝起來一股橡木桶味,趕快夾一片蘑菇搪塞,又發現是用黃油煎成,蘑菇香隕處隻剩濃濃的黃油味。
就連餐館裏的西方食品,其味道也不像中餐,沒有蒜香,麻辣,醬香,魚香,糖醋等變化,比較單調,難以與我們的口味契合。當年我去印第安保留地任教,飛機因故改期,航空公司安排我們在市裏旅館住下,一人發一張12加幣的餐券。拿著餐券,我來到餐館,點了一份麵包,一碗湯。湯上桌,跟我想象中透著肉香的清湯大相徑庭,濃濃的,黑黑的,裏麵不知放了何物,很苦,像加了奶油的濃縮涮鍋水。我對著湯發呆,餐館老板走過來,關切的問:“有什麽不對嗎?”我忙答:“沒事兒,沒事兒。”隨後低頭喝下苦“果”。
門口有家有名的紅龍蝦(Red Lobster)海鮮餐館,多少年過其門而不入。一天,為款待不講中文的女婿,終於鼓起勇氣邁進店門。女婿點了幾款龍蝦,原以為龍蝦一定跟中餐館一樣做得香味撲鼻,豈料龍蝦浸在又厚又膩的奶酪中,而且還少鹽少味,一點沒有海鮮的香味,吃得人滿嘴奶酪,膩得化不開。女婿吃得龍飛鳳舞,問:“怎麽樣?不錯吧?”我吃得翻腸倒肚,還不得不點頭稱是。
西方飲食色香味形欠奉也就罷了,更要命的是讓人常常吃不上一頓熱乎乎的飯菜。有次學校為我們提供晚餐,我有點小興奮,結果發現來者是三明治。三明治直接來自冰箱,而且隻有三種口味,一種是夾冷雞肉或者火雞肉,看上去沒有胃口,還有一種是夾雞蛋,煮熟的雞蛋搗碎夾在麵包裏實在難以下咽。我不死心再繼續看,第三種是夾金槍魚,那金槍魚搗成糊狀,使我想起早上給家裏小貓小狗喂的金槍魚罐頭。好容易閉著眼睛就著橘子汁吞下兩片橘子味冷藏三明治,心裏卻惦記著蔬菜,結果發現芹菜,花椰菜,西蘭花,柿子椒,胡蘿卜切成條放在塑料大盤子裏。雖說那些蔬菜平常也都在咱們的食譜上,咱們可從來不生吃的呀。眼見得同事們一個個抓起冷冰冰的蔬菜,蘸著白色蘸醬一個勁往嘴裏塞,嚼得嘎巴嘎巴地,津津有味,像兔子吃草一樣,更有甚者把幾個小胡蘿卜並排往嘴裏送,邊吃還邊喝剛從冰箱拿出來的冷牛奶,我全身都涼了。好容易挨到晚上回到家中,我立馬炒一盤綠油油的小白菜,就上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下肚,這才緩過勁兒來。坐下來打開電視,上麵正播放公益廣告,要我們為無家可歸者捐款獻愛心,讓他們睡暖床,吃熱飯。我尋思:都說西方社會講究誠信,可為什麽一說到吃就說一套做一套呢?
不僅西方和東方的肚皮有冷熱之分,西方的食材也跟東方有別。所謂“南米北麵”,我們中國人以大米麵條等為主食,西方則多以麵包為主食。剛參加工作時,我看同事中午帶塗上花生醬果醬的麵包,或者三明治,或者去賽百味買一條長麵包,吃得很享受,於是有樣學樣,結果吃了一整天中國胃都在燒,喝再多的水都澆不滅。一次同事帶來暗綠的羽衣甘藍(Kale)色拉,說是好萊塢明星格溫妮絲·帕特洛(Gwyneth Paltrow)推崇蔬果汁排毒法,認定蔬菜是深綠的好,同事帶來的羽衣甘藍色拉裏還拌有切成小塊的蘋果。我見到的羽衣甘藍都是朋友客廳的盆栽,而且我們從來不把水果當菜吃,現在要我吃盆栽,還要伴著酸甜酸甜的蘋果粒兒,實在有點逼良為娼的感覺。後來,我本著洋為中用兼收並蓄的原則,硬逼著自己嚐了嚐,當時就覺得上了格溫妮絲·帕特洛的當。
其實對我來說,東西方舌尖上的衝突遠非始於北美,也非始於當下,早在幾十年前就在非洲戰場拉開了序幕。那時春節,我們誠邀英國監工品嚐火鍋。麵對不斷沸騰的大鍋裏黑乎乎的不知名食材,年長的監工望而卻步,隻是矜持而又不失禮貌地答道:“唔,看上去真有意思。”年輕無懼的監工撈起一片毛肚,左嚼右嚼,然後皺起眉頭說:“喔,嚼起來像橡膠。”然後又夾起一塊筍幹,嚼嚼說:“唔,吃起來很奇怪喲。”
事實上,中西飲食的衝突之巨連愛神都無力化解。我的大學同學與美國白人結婚,多少年來兩人同榻共眠,但分而食之,基本吃不到一塊,每次買菜都是各買各的食品,她買中餐的食材調料,先生買西人的半成品食品,我同學從不吃先生的食品,先生為表愛心每周象征性地吃一頓她做的中餐。
按理說,飲食本是一切人類生存的必要前提,奈何東西方對飲食的觀點和態度、飲食內容和飲食特點等方麵存在顯著差異,造成東西方飲食文化碰撞。美國著名人類學家克拉孔在《什麽是文化》一文中指出,“一個人的飲食當然要受到其獲得食物種類的限製,同時也要受到文化的製約”。飲食與文化密不可分。不同的民族締造了不同的飲食文化。隻有在各自的文化中,人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其飲食內容和飲食習慣。彼得·法珀和喬治·阿門拉戈斯也指出:食物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著一個社會的凝聚,食物與深層的精神體驗緊密相聯。“黑猩猩之母”珍·古道爾也在《收獲希望:帶著思考進食》一書中指出:“我們的口味最初是由我們成長過程中的文化、家庭和時代等因素決定的”。當今世界,地球變成了一個村落,然村民們卻以胃為壑,劃界而食,難怪為獻媚食客,國外的中餐館不得不推出莫須有的“左宗棠雞”,口味也分“人吃的(華人吃的)”“鬼吃的(歪果仁吃的)”兩種,國內的洋快餐巨頭麥當勞和肯特基也不得不推出蓋澆飯等中餐。
其實,何況東西方,即使同屬東方,各國飲食習慣也不相同。我的印巴同事做得一手好薄餅,又香又鬆軟,但每每非用薄餅裹著黃咖喱熬製的鷹嘴豆(chickpea)吃不可,略帶甜味的白咖喱我還可以對付,但從來吃不慣黃咖喱,紅咖喱,吃不慣她用黃咖喱熬製的鷹嘴豆。從小到大到老我都對中國煎餅情有獨鍾,是華人超市中式煎餅的擁躉。一次買回的煎餅發了黴,妻子見西人超市有印度燒餅,看上去金黃可口,買回來我一口咬下去,又辣又衝,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味道,原來裏麵除了幹辣椒,還加了藏紅花,茴香,葛縷,黃芥末,葫蘆巴,石榴籽等稀奇古怪的調味品。藏紅花為名貴藥材,以名貴藥材為食,怕是隻治病不好吃,治好了病委屈了胃。我的伊朗同事跟我們一樣以大米為主食之一,但她喜歡把胡蘿卜,葡萄幹放在大米裏煮,還喜歡煮米飯放油,有次請我們品嚐米飯,上麵還撒了金黃色的藏紅花,幾千加幣一小瓶的藏紅花雖然高貴,奈何咱的中國胃高攀不起。
羅馬哲學家Lucretius早就提醒我們道:“一個人的美食是另一個人的毒藥”。林語堂先生將完美人生定義為“住英國房子,坐德國車子,穿法國衣服,娶日本太太,吃中國菜”,咱不敢奢求,隻要最後一條就好。食色性也,胃卻有別,尤其是成年人的成品胃,誰叫胃是離祖國最近的地方呢?
人在兒童時熟悉的食品,有的是十分粗糙因為物資匱乏,有的是因為缺乏製冷設備而不得以的醃製品,但是人成年後條件改善了,仍然會思念這些食品。大歲數人都這樣。所以搶占餐飲市場要從兒童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