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學問得認認真真,做人得清清白白——這是我生活準則。唯一例外是18歲上違心所為,此事至今影響著我。
1977年,我參加工作學采煤。師傅姓萬,嗓門大,人稱萬喇叭。萬師傅天生羅漢像,一天到頭總聽他哈哈笑,好像他的字典裏沒有“愁”字。
萬師傅很照顧我。我弱不禁風,一米八幾的高個兒,低頭彎腰在一米四五的坑道裏連續幾個小時采煤實在“憋屈”。萬師傅總叫我扒煤,自己舉著幾十斤重的風鎬采煤。礦井下抬幾百斤重的電機,我們是身邊有什麽用什麽,鐵釺,鋼軌都來。重負之下,鐵釺鋼軌壓得骨頭嘎嘎響,痛的鑽心,萬師傅每次都悄悄把繩索狠狠往他那一頭挪。
有一陣子,萬師傅更是樂得合不攏嘴。老婆終於給他生了個續香火的胖小子,中年得子的他喇叭裏成天傳出笑聲。好景不長,周一上班我看見他愁容滿麵,喇叭消音。原來,坐月子的老婆和兒子雙雙病倒,沒人照顧,老婆父母不在本地,萬師傅又是孤兒。
萬師傅想請假照顧媳婦,奈何礦工請假十分艱難。那年月領導配合政治任務天天要高產,要求人人全勤,滿負荷工作。事假是不批的。請病假很費折騰。首先,要到礦上的醫療保健站看病,醫生隻給病重的礦工開病假條。病重了,拿到醫生開出的病假條還不算數,還得由工前會定奪。工前會由采煤班長主持,所有當班的礦工和班長一樣身著破爛漆黑,滿是煤垢汗臭的工作服,坐在滿是煤灰的更衣室。持病假條的礦工身著幹淨衣服,無法坐在滿是煤塵的石凳子上,連靠一靠都不能,因為滿牆全是煤灰,隻好像警察抓到警察署的小偷一樣蹲著地上。班長派完了班,人手夠了,請病假的才能準假,否則班長就會下令:“去換工作服。”這就是說還得帶病下礦井挖煤去。
萬師傅請病假根本沒門兒,一來醫生不給假條,因為他沒病,二來他是主要的風鎬手,缺他產量上不去,即使醫生通融給他病假,班長也不會給他病假。萬師傅天天回家瞅著躺著床上的媳婦和寶貝兒子悄悄掉淚。萬師傅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他打聽到我父親是礦區職工醫院的醫生,想托我看在師徒關係的麵上一定幫幫忙。父親一開始不同意,說“大躍進”,“大煉鋼鐵”時,萬師傅他爸采煤時被“土“(煤礦工人對岩石的戲稱)砸破腳趾,時任礦上的醫療保健站醫生的他都沒有給假條。說是說,父親還是很同情萬師傅:母親生我坐月子的時候,他去大煉鋼鐵,成天不著家,母親喝口水都沒人給倒,為此他很內疚。父親決定違規不違心地幫萬師傅一把,他利用醫學知識出一奇招:把萬師傅胳膊上的血用針管抽出來,然後注到腳踝去,這樣萬師傅的腳踝處就會出現一塊青斑。當天晚些時候,萬師傅帶著青斑去醫療保健站,說在礦井工作時扭傷了腳。醫生一看青斑,馬上開了工傷假。
萬師傅暗藏欣慰來到班前會上,班長一看假條和萬師傅腳上的青斑,皺著眉說:“不行,這段時間產量老上不去,你不能請假,得堅持,礦長要日產百噸呢,傷了腳不是還有手嗎?” 萬師傅一聽萬念俱灰,我忙替萬師傅求情,班長喝道:“去去去,你這小徒弟一邊去!” 副班長見狀跟班長嘀咕了幾句,班長說:“好吧,萬喇叭今天帶你徒弟去放煤。”
放煤就是拉開閘門把采的煤從豎井放進煤車裏,工作輕鬆多了,而且放煤是在運煤機車來往的大巷,比采煤坑道寬敞多了。放煤一般是對老弱病殘礦工的照顧。
然而,萬師傅一邊放煤,一邊搖頭歎氣。眼看快下班了,萬師傅說:“我把小手指擱鐵軌上,你把裝滿煤的礦車推過來。” 我一聽嚇壞了,說:“別別,師傅。我怎能壓您的手?我可下不了手!” 萬師傅喝道:“你是我徒弟,我的話你敢不聽?!” 從沒見過師傅發這麽大的脾氣,我隻好把阻擋礦車的木楔子抽掉,但實在不忍心再把幾噸重的煤車推過去。昏暗之中看不見遠處的萬師傅,隻眼見著滿載煤塊的煤車“哢噠,哢噠”滑了過去。“哢噠,哢噠”,時間過得很慢,我的心越揪越緊。“呀”的一聲,萬師傅大叫起來,叫聲在萬籟俱寂的巷道深處顯得極其瘮人。我急忙跑過去,借著礦燈的微光,隻見萬師傅用左手緊握右手腕,右手小指滿是鮮血,眼裏泛出高興的淚花:“可以請假咯,可以請假了咯!”
多少年過去,每當在海外遭遇生活的艱辛,我便憶起那段經曆,於是又信心滿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