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過了中國年

也算過了中國年

吉祥雨

小姨邀我去她家過除夕，一是親戚團聚，二是答謝我做了一年她女兒的中文老師。

小姨的女兒——我那表妹生得羞花閉月，丹鳳眼，細蠶眉， V 字臉，櫻桃唇，鼻子再矮一點，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古典美人。然而，這陶瓷花瓶似的美人卻不能開口，一張嘴就滿口吐碎瓷渣，光紮人。這可不，去年參加海外華裔大陸尋根夏令營，在成都好吃一條街上，表妹玉指一點，當街興奮大叫：“牛——牛——，牛——”。引得“老幹媽牛肉麵館”裏外的人紛紛側目，善良的人們不禁扼腕歎息：好端端一個美女卻是個弱智。小姨大驚失色，急忙捂住她的嘴，怕她又把南京當東京，說什麽“東京大屠殺”。表妹回國後決定雪恥，拜我為師，大二的學習再忙，隔一周也一定來讀寫“人狗馬，魚鳥豬”這些神秘的中國字。後來，竟學會了“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學是學了，她大半不知其意。而且千萬別教她俗語警句。你說： 一 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她就咕噥 Soup ( 湯 ) ？為啥你們中國的俗語都跟吃有關？你說：三人行必有吾師，到她嘴裏就成了：喔，三個人走路有老師。表妹使用中文的積極性還是蠻高。一次小姨做奶茶放多了糖，她立馬活學活用，指著她媽說：一粒老鼠屎壞了這鍋湯。小姨上了年紀，難免念叨，表妹常抱怨媽媽：“ very much 婆婆媽媽！”如今中國年到了，且看表妹怎樣露一手。

小姨家住世界旅遊名勝之地，那裏有一個著名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幾百年來雷霆咆哮，瀑飛千裏；當地的居民卻特安靜的活著，衝淡平和的小日子悠悠地淌。但華人曆來忙碌。他們匆匆去瀑布觀光，抓緊去那兒賭博，象小姨一家常年定居在那裏的華人少之又少。小姨家靠瀑布上遊，興許他們真的愛死了門前那條終年川流不息的河流。不然，眼巴巴悵望彼岸的美國，怎樣度過這漫長的餘生？

進得小姨家嗅到縷縷古香，看到一片古色。一圈紅木加墊靠椅圍著一個雕花紅木茶幾，十人座的紅木大圓桌中心供著一個鐵鏽色的香爐，紅木的裝飾櫃裏擺滿大大小小的青瓷器，白綢緞壁紙裱過的牆上掛著好幾幅中國字畫。古典美的表妹迎了過來，恍然回到了三十年代的中華民國。

熱騰騰的年夜飯端上來了，但絲毫看不到舌尖上的中國，這才知道小姨一家其實離故鄉已經很遠。烤火雞，煎牛排， Caesar 色拉，意大利通心粉，弄得我直問中國年在哪兒？好在表妹站了起來，用國語向父母“恭喜發財，壽比南山”。一堂哄笑，方才有了點“年味兒”。

小姨感謝我教學有方：“瞧我和你姨夫，他說粵語，我講上海話，當年談戀愛正好練英語。但是，吵起架來馬上用方言，一是因為方言用起來得心應手，吵得痛快，更是因為對方聽不懂，雞同鴨講，不傷和氣。”哈哈哈——又是一陣哄笑，年味漸濃。

酒過三巡，小姨夫也來了興致，說：“我祖父做鍾表生意，在上海，北京，南京都有自家的門麵。我在北京四合院出生。記得一過年，爆竹聲，排山倒海，震天動地。家裏紅木案上供著福祿壽喜四星，擺滿了供品。吃完年飯守歲，我們兄妹三人每人點著一支小禮花東西廂房亂跑，累了衝進父母的臥室，拿一支筷子敲大銅床靠背：叮當當，叮當當，很好聽。六歲時父親帶我去了香港，十九歲時又移民加拿大，就再沒聽過爆竹聲了。我父親特喜歡收集名人字畫。瞧，這幅畫就是齊白石送父親的。畫上有跋： XX 先生雅屬白石齊璜八十三歲畫於京華。這是四串葡萄。我大伯有一幅齊白石畫的蝦。後來大伯和大堂哥在美國先後走掉了，大侄子換掉了老家具，把齊白石的畫也給 yardsale （車庫賤賣）了。兩美元——隻賣了兩美元。真是富裕三代出不了貴族，移民三代就忘了祖宗！”

“倆美元？”我心砰砰亂跳，要是小姨她家 yardsale ，我一準兒第一個到。美哉幻哉，想著想著嘴張大開來，成貪婪狀。

“ Dad ，” 表妹叫著。“其實這畫很 old ，紙都黃了，還有那些 grapes （葡萄），太黑，不好看。”

“你懂什麽：這才是真跡，要記住，給你一幢大 house ，也換不了這幅畫。”

“這麽多 money （錢），為什麽不放在 bank safe deposit （銀行保險箱）裏麵？”

“這些家具和字畫是你爺爺從香港海運過來，這種擺設很有品味，你們要一代一代往下傳。。。”

“我不喜歡這種 style （樣式）。”

“ Me too 。”一旁的表弟附和著。“同學都說坐。。。我們木椅子屁股 hurt （疼），還說這個牆上有黑的 worm （小蟲蟲）。。。”

“小黑蟲？這可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溥傑抄寫的家訓：聞雞而起，打掃庭院。。。”

“ No ， we don’t like it 。我們同學的 daddy 把他家的 Greek （希臘）舊家具換了， so nice! ”

“你們——”

“好了，好了。”小姨趕緊圓場。“別弄得不開心。 Darling ，你也不是亂寫中文嗎？你寫信給 Daddy 說：最近牙疼，天天吃竹，還吃竹呢，連粥都不會寫了，害的 Daddy 老叫你大熊貓。 Go, go, go ，孩子們下去玩去。”

表弟妹一到地下室，立刻走進 Justin Bieber ，把音響放得震天響。

過了一會，小姨下來叫表弟妹上去幫 dad 。小姨夫喝醉了，趴在紅木大圓桌上，口裏不停的喊著：“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 come back ？” 表妹問道 “ Dad ， this is your home 。 Where do you want to go ？ 你隻能坐以待斃。”

“嗯？”我驚訝的看著她。

“ umm, 坐——以——待——兔？ Yes, 坐以待兔，坐以待兔。”

我啼笑皆非。

我們幫忙把小姨夫扶進臥室，表妹不願意到瀑布去 countdown 。我回到客房守歲，竊喜大陸的父母均健在，自己還有家可回，可是，我女兒卻沒法回去了，將來我女兒的女兒也會象表妹一樣被人誤認為是弱智嗎？我困惑著，在床上轉輾反側，不覺天明。

初一清晨 , 我收到了被表妹解雇的通知，原來她弟弟找到了一個叫 Rosetta Stone 的外語學習軟件，她決定跟著電腦學中文。我投降，當然囉，電腦比人腦聰明。

“表姐，我一定要學好中文。我想知道莫言小說裏麵藍臉為什麽可以 be born again and again ，也許 translation 的問題。 ”

表弟也要學中文，他認定下次世界末日來臨時，從中國這邊爬上喜馬拉雅山比從尼泊爾安全些。

“我是男孩。”

“我是男孩。”姐弟齊聲。

“一個女孩剛起床。”

“一個女孩剛起床。” 姐弟齊聲

聞雞而起，打掃庭院，這才剛起頭兒，有的是功夫，有的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