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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友回憶“反革命”父親的悲慘命運

(2017-06-20 12:54:12) 下一個

這篇讓人讀得淚眼婆娑的文章為同濟校友所作,她是美國的執業精神科醫生。我們似乎是同級的校友,但是分屬不同的大班,所以在校時並不認識,我們隻是微信的朋友。她屬於德語班,所以晚我們一年畢業,但是她比我還早就跑到美國來了,我是我們大班最早來美國謀生的。同濟德語班有個自己的稱呼叫SK,美國永遠是各國漂泊者的終點站,包括那些早期在同濟相當風光的德語班同學。但是作者不同,她出國的首站似乎就是美國,我都不知道她在哪裏學的英文。

我在武漢市第十四中學讀的初中和高中,那裏當年因為是武漢大學附中,所有我幸運曾經擁有不少相當優秀的高中老師。作者在微信朋友圈中說自己也在那裏住過,而我提起那裏的老師時,她又似乎不熟,不便直接問的疑問不少。我是一口氣讀完了她的文章,終於明白了些作者隱約透露給我的人生故事。那個在人妖顛倒的時代經常發生的事情,卻不幸地發生在她的上海交大的生父身上,他當年學的與造潛艇相關的敏感專業。作者在文中有勇氣署上生父的姓,與她在紐約行醫的姓氏完全不同。

一位校友讀完文章這樣告訴我:“潸然淚下啊 師姐的思念和呐喊都在這看似平淡卻字字有力的文字中。。。感謝分享,請替我轉達對師姐的問候!”。現在可以拍出好萊塢大片的故事場景,在當時應該是常態。這是發生在文革高峰期的1969年,而現在不僅國內新來的,甚至包括校友群的部分朋友還有人為文革辯護。新到美國的中國博後談及六四,甚至會這樣向我聲稱:“當時北京街頭到處都是暴徒!”。

她的文章帖出時,編輯稱她的文筆像張愛玲,這可是對女性寫東西的最高評價,耶魯博士夏誌清在海外重新發現了張愛玲。作為精神病學家的作者,中英文俱佳。當然語言功夫是他們的飯碗之一,我的另外兩位精神病學家的同班同學,他們的文字功底都強過文科生。如果你讀她富有感情和想象力的正文,你似乎總是跟著她的筆觸想知道:父親怎麽哪?為什麽會這樣?而她始終不細交待,隻有讓你急著讀完,這就是所謂的文藝範,我們理科生不容易學到。

我在群裏對一位校友說道:“Another thing I have to say is that she is a gorgeous woman”。我非常感謝,她不僅首肯我轉載她的文章,她也願意分享自己的兩張近照,她還說她會設法找到自己父親的唯一照片,然後我們再加進博文中。她那在天國的父親應該欣慰:他的可愛女兒,同時擁有了他的英氣和他的上海交大的智慧;一雙外孫兒女,再也不會遭遇他經曆過的地獄般的生活。

題目:雲彩中的父親

作者:田煒

我的生父田漢忠是個悲慘的人。很多人炫耀他們出生貧窮可現在富貴榮華,而我的父親田漢忠則出生富裕,可最後卻完全被社會拋棄。我逆道而行講我父親的故事不是為了故意與社會作對,隻是要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希望更多被隱藏類似的故事能夠與富貴榮華的故事搭個平衡。中國人其實是最講究平衡的,但不知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這種以中庸為善為妙的哲學思想經常走上了岔路。不過人們都習慣了。

田漢忠是田家村的人。田家村我三年前去過,一派田園風光,到處都是以李時珍名義開的店。縣長說話時的鄉音讓我想像著父親與他的鄉親說話的的口音。去田家村是我能跟父親走得最近的一次。這個小村是蘄春的一部分,當時我爺爺家是當地最富裕的大家庭,他靠他自己的勤勞成就了一番事業。他有好多地,他請人給他種地,他還有一個當地最大的百貨商店。爺爺很幸運,解放前就去世了。爸爸倒是到處在檔案裏誠實地在出生一欄寫著,“地主”。這是我三年前到交大去追隨父親的足跡時發現的。這是他後來成了地主資本家,成了被打擊的對象的主要原因。很少有人想過,這個反革命分子也是人,他也曾是姣姣的幺兒。田漢忠是我爺爺最寵愛的小老婆生的小兒子,我奶奶則是當地聞名一時的第一美少女。我不知道奶奶嫁給爺爺的確切年齡,隻知道鄉下人嫁女兒甚早。我爺爺也一定是個英俊的男地主。我真能稱我父田漢忠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帥哥之最,而且在帥哥中他也是個憨厚之最。爺爺和爸爸都是田家的好種也。

曆史把田漢忠從我田煒身邊奪走,我那時快滿五歲。記得他走時我穿的是襯衣和長褲子。1969年的五月吧。我七月過生日。我不知道他的生日。

神經科學說人在三歲前絕大分的神經元會死掉,然後大腦細胞重組。成人的大腦細胞其實是那剩下的一小部分腦細胞慢慢發展成的。這是為什麽三歲前很多的事我們都不記得了的緣故。我觀察了我的兒女,即使是在我不斷地提醒他們三歲以前的事情,在不經意的刹那間,他們還是會問“真的嗎?”,他們真的是不記得那些開心極了的小寶寶故事了。

我經常抵觸這個不利我的科學數據。我覺得我好倒黴,我願意像天才一樣記憶三歲以前的故事,雖然天才不是以三歲前有記憶定義的,但是天才總歸會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吧?或者應該說是怪才?不是我想用天才來反規律反科學,而實在是那三年是我擁有父親記憶故事最多的三年。可憐我的妹妹,她在生父離開時才剛剛滿三歲。她的生日是4月26號。

但是我一直有著幾個與父親有關,忘不了的故事,就幾個,一點不多也一點都不少。那是上天賜給我的記憶。我真想把這些記憶畫成抽象畫、它們在我的腦子裏那麽美,那麽溫馨,也那麽驚心動魄的讓我揮之不去,也招之不來。她們好像是一些精靈時閃時現,不近不遠,自由地漂流在我的腦海裏,而且都是按照下麵這個順序出現。

一個金色的秋天,一個高高的帥哥,白短袖襯衫,肩上扛著妹妹田玉,我田煒手牽著田漢忠的手。空氣裏回蕩著笑聲,那是安居樂業的一家。我們在散步,我們都好可愛,那是秋葉盛開暖人的季節和畫麵。那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最後的歡樂頌。田煒和田玉,父親的兩個千金,走在生父的盛世中。

一個春節裏的多雲轉陰天,在那個熱氣騰騰的大灶台旁邊,我的爸爸田漢忠坐在小板凳上,我也蹲在他的身邊,看他煮糍粑。那四四方方矮矮的大黑鍋與我父親平起平坐。爐子裏燒的是柴?是引火煤?還是蜂眼煤?我都記不得了。煙子有點熏人,蒸汽襯托著所有家人的歡聲笑語。我的大姨媽王少英,我的表姐楊霖,我的表哥楊謙,我的小姨和舅舅,大姨爹當時已經被送去勞改。還有其它人,但我不記得他們都是誰了。鍋裏的糍粑是米色的,不是白色的,白色是人工漂過的糍粑。那時的人真不知道土氣和天然的都是最健康最可貴最神賜的祝福。這景色配的是劉明源作曲家的喜洋洋,二胡笛子揚琴等在歡樂中以我父親為主角的場麵奏民樂大合奏。畫麵最後結束在那個灶爐大黑鍋下的火焰,好火紅的火焰喔。

一個灰沉沉的趕集的日子。武漢的公共汽車總是人山人海的擠人。我突然被父親舉起,我的小身體從車的大窗子裏往裏麵一甩,然後馬上感覺到那種死命的推拉,就好像我現在往車頂的大箱子裏裝繁重的行李一樣。我大聲哭著要爸爸,公共汽車裏麵陌生的叔叔阿姨們跟我爸爸配合得特別的默契,哄我說莫哭,你爸爸馬上就上來了,爸爸果然從車門裏擠了進來。爸爸安慰我,我好難為情。擦幹我的眼淚,但我好不喜歡那個分離,怕死我了。

一個周末,我和妹妹爭先恐後地抬父親沉重的腳玩,父親躺在那個靠門口的小床上,我們怎麽也不能完全成功。我們搬起爸爸的腿,扛在肩上,忙得不亦樂乎。一刹那又掉下來了。我和妹妹笑個不停,堅持要把爸爸的長長重重的腳扛在肩上,不讓它掉下來。忙啊!上床下床,你左我右。爸爸故意讓我們不成功。兩小寶寶,咯咯咯!

一個午休的日子,我看見父母在輕輕地扇他們自己的臉。我當時覺得,這是什麽打架的方式,一點都不會疼。然而表情是咬牙切齒的,情緒是殺氣騰騰的,聲音很小。我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麽。他們以為我睡著了,他們好像是剛剛檢查完午睡的我就抬起頭直起身吵起架來。我睜眼偷看,他們就在我和床的上麵。我們住的是武昌十四中的老師宿舍,媽媽的福利,我不記得那時我妹妹出生沒有。父親是上海交大畢業造潛艇的,母親是華中師範學院大學畢業的俄語教師,隔壁住的叔叔阿姨都是武大的高材生。吵架也這麽不爽,文明人吵架象過家家。哪段滑稽的音樂都可以配這個人生的片段,特別是英國喜劇電視片短而快的音樂。

一個傍晚,天色已黑,父親從勞改的地方偷跑出來,想推門進來。母親在門口幫我洗臉,我有臉盆架子架起的臉盆那麽高,母親本能的地想把門關起來,父親用力反推一把,母親讓他進來了。我們當時一句話都沒說,父母很緊張,我也不知所措。然後我記得我們仨坐在那個小宿舍屋最裏麵的角落,這樣外麵的人就看不到我們了,因為床的蚊帳和桌子等家具遮住了視線。而另外一邊的窗子是靠山的,此時不會有人。妹妹在睡覺。爸爸帶來了港餅,一種扁扁的芝麻餅,有現在美國孩子吃的冷凍華夫那麽大。外麵是幹麵粉奶油和香料做的,裹著芝麻,裏麵是各種糖果碾碎的心子,很脆很甜,當時市場上零食種類很少,這種餅子是常見的甜點。在表情都很嚴肅和不知所措的安靜裏,那日熾燈泡黃黃的光,給我們提供著色彩和氛圍,讓我們都沉浸在一種非常深厚的情感中。我不知道我的深厚感情是什麽?我也沒有哭也沒鬧。惶恐讓所有深厚感情都模糊在背景上了。或許五歲的孩子根本就沒有支持深厚感情的腦神經纖維?也許我當時隻是在等睡覺而已?好多大人說我一輩子都沒有睡醒過,包括我做醫學院學生時的值班護士。

好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生父田漢忠。鄰居在那次父親逃回來的第二天告訴我,爸爸在十四中老師宿舍的山下藏在樹叢中,一直等到天黑才來探望我們。母親接受不了任何關於生父存在的解釋,打那以後就常常說,你爸爸已經死了。母親在驚慌和恐懼裏常常說一些很傷人的話,比如我的長相酷似生父,她在我惹她生氣時不止一次地說,你父親最後一次來看我們不是來看你的而是來看妹妹的。這一景,我沒有音樂可以配上。讓我自己的哀哭和抽泣作為配音吧!

我一直都沒有勇氣寫我的生父田漢忠。隻是偶爾與好朋友聊聊,自己寫寫日記。我經常告訴朋友我是我父親的翻版,濃眉大眼黑黝黝。父親節即將來臨,微信廣播到處都是父親的故事,我決定寫寫我的生父,但是生父悲慘的一生,讓我遲遲不敢動筆,要給讀者和自己留點希望。終於有一天,一位好朋友才子好父親周宇在他微信的朋友圈送來了加拿大那似乎久別的藍天白雲壯麗拚圖,三張照片一排一行三乘三,那畫麵突然喚醒了我小時候常常做的關於生父的幸福白日夢。我經常凝視著那些長長的雪白雲梯,那些富有立體感的大塊雲朵,似大山叢林。我想象著我和我爸爸田漢忠遠離嘈雜的人間,在寧靜中緩慢緩慢地爬山,時而小手握著大手,時而大手牽著小手,那永遠走不完的步伐,那永遠斷不了的陪伴,那永遠通向天堂的方向。我們會累,但是我們有那天堂般的無聲無煩惱無大起大落的安寧。

我以為那是強迫症,可是真是強迫的幻想又怎樣呢?估計強迫是有的,但還不是病症。那是我深愛爸爸的神經纖維在尋求發展和延續。我現在52歲,三十七歲在做第四年住院醫的時候,我再一次看到了我的父親,我得到的唯一一張他的照片。我不記得我祝福過父親生日快樂沒有。父親節是個洋人的節日,我小時候是沒有的,現在大陸也開始有了。讓我祝福我的生父田漢忠,這熟悉也陌生的名字,我一度完全忘記的名字。

爸爸,我濃眉大眼英氣挺撥的反革命地主出生的父親田漢忠,1981年你得到平反,我和妹妹得到了你的賠償金,不到三千元。那是你給我們的錢。你真的愛過我們。你愛不到我們時,相親們曾傳話給母親,你養了兩個小雞娃,以示你的思念。

讓我回到那天邊的雲彩裏,與你走那永遠走不完的天路,那永遠斷不了的陪伴,那永遠向上誰也打擾不了我們的世外桃源。那裏滋潤著一個五歲小女孩懷念父親的神經纖維。四十七年過去了,我仍然在為爸爸禱告祝福。仰頭時若遇藍天白雲,我仿佛依稀能又看到我們在天邊那小不點的影子。

我父田漢忠祝你天天快樂!也祝你父情節快樂。在天父賜我能夠自拔的樂觀中,我和上帝一起捧起那些沉重的故事。我禱告你已進天堂。

尾聲:中學學長的追憶

文中有一段田漢中傍晚探親的故事很感人,作者聲稱是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其實田漢中在生命最後時刻還有一次來探望你們姐妹,你們卻不知道。據一位醫院的老教授講,那個最後時刻他見到過你的父親,他說:你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後被下放到靳春縣張榜鎮田家村勞動改造,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們姐妹倆,於是就養了兩隻小雞聊以寄情,後來兩隻小雞死了,田漢中又咳喘不止,自己估計日子不久,就從田家村帶著一袋積讚很久的板栗步行近二百公裏到武漢來看望你們姐妹,經推測:你父親當時身無分文應該是乞討到武漢的。當他得知你母親已改嫁,搬到某醫院宿舍住之後,田漢中就在醫院旁邊的宿舍門口等。

就在這時這位醫院的教授認出你父親:那是一個六月初的時候,天氣炎熱,你父親還穿一件夾祅,扣的嚴實,臉色納黃,但好像匆匆洗過,頭發很長油膩,但明顯用手梳理過,腳穿一雙布鞋,有一隻露著拇子,手裏提著一袋板栗驚呀地看著教授,彼此小心的寒喧之後就急著要求教授給你媽捎信,想見見兩個女兒,並遞上一袋板栗帶給你們吃,教授心酸又不敢呆久,拿了板栗答應幫忙就匆匆離去(因為你父親當時身份是反革命)。教授找到你媽說你爸來了,想看兩女兒並遞上板栗,你媽很傷心不同意你們姐妺見父親,但收了板栗並告訴教授讓你爸以後別來了,會給女兒添麻煩。

田漢中得知後很痛苦,沉默良久顫顫微微的問板栗收了嗎?教授說收了,田漢中如釋重負,道謝教授後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上班的時候,教授在醫院宿舍門口又看見了田漢中,他沒發現教授,但教授感覺到他一夜都在門口沒走,他正巔著腳眺望院內,想發現兩個女兒。到了中午下班,教授又看見了田漢中在醫院對麵的餐館裏吃別人的剩飯,一個一個的盤子吃,很餓很認真的樣子。教授心酸,托了一個學生送去了十元錢,田漢中拿到錢,滿臉錯愕的神情讓教授潸然淚下,至今不能忘懷。再過半年,教授從你媽媽那裏得知你父親離開人世,不禁豪淘大哭。

尾聲:作者的回應

那天,我和我妹妹在六醫院常規為奶奶、母親、繼父在食堂打飯吃,就是黃皮路小學(延安小學)旁邊的醫院。站隊時,醫院的幾個阿姨叔叔來告訴我和妹妹,你父親在六醫院來找你們,你們不知道嗎?我回家問媽媽,爸爸冇死?媽文不對題的說, 這些大人為什麽這麽對你們施壞呢?我這時才開始懷疑我父親沒有死。

好多人說我父親瘋了。其實不然, 那個社會才是瘋了。我父親田漢忠隻不過還存留了一點正常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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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wudaniang 回複 悄悄話 長歎一聲,在那個浩劫裏,多少善良的人被無辜得碾成粉末...直到現在這個民族還沒清醒!在做著所謂的...夢!
czhz 回複 悄悄話 折磨人的中文寫作,比如這一句: “在六醫院常規為奶奶、母親、繼父在食堂打飯吃,”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尚文' 的評論 : 完全同意你的觀點。
尚文 回複 悄悄話 非常罪惡的曆史。每每讀及此類故事,總有感觸。所以共產主義的概念絕對不能再從地球上滋生, 因為是個幌子,是反人類的。現時的中國已大不同,已難有係統性的違反人性的罪惡,個人的基本生存狀態有本質提高。每個政府都有問題, 但對共產/社會主義苗子要堅決絞殺。
甫田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這片引發人深思的真實故事。
zhuniang 回複 悄悄話 非常難過, 非常理解你的痛苦,上天會把一切看在眼裏,祝你在美國幸福平安!
wangtora 回複 悄悄話 很多支持川普的華人就是這樣被其反華競選言論所鼓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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