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與塵共舞(2013)
葉正明去龍潭飯店取了錢,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已是夜裏近十一點了。他把手提箱放在茶幾上,習慣性地往沙發一陷,正要從持續了一天的緊張中放鬆下來,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就馬上站起來,急匆匆上了樓, 來到女兒妞妞的房間。他走到妞妞床前:見女兒沉沉地睡著,小臉兒紅撲撲的,嗓子眼呼呼喘著粗氣。葉正明愛憐地把手放在女兒的頭上一摸, 燙燙的。他給她掖好被子,正要去寶寶的房間看兒子,就聽雨嘉在身後說: “你回來了,今天怎麽這麽早?”葉正明轉身,回答說:“阿生讓我去龍潭取錢,你嬸子不敢一個人帶錢回家。”雨嘉疑惑地問:“這不是黃經理的事嗎?怎麽讓嬸子管呢?”葉正明和雨嘉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妞妞的房間,又進了對麵寶寶的房間。葉正明輕聲說:“黃錦彪病了,今天唐人街是阿欣帶的班兒。”雨嘉明白地點點頭。葉正明一個人來到兒子的床前, 見他的小臉兒沒有妞妞的那麽紅,而且出了滿頭的虛汗,他摸了摸兒子的額頭,見已退燒,便緩了口氣,說:“怎麽搞的?兩個人都病了? 大夫怎麽說?”雨嘉一邊拉他出來,一邊安慰說:“沒事,就是病毒感冒, 最近好多孩子都病了,我已給他倆吃了退燒藥。”
葉正明和雨嘉下了樓。雨嘉看見茶幾上裝錢的皮箱,就把它歸納到大廳書架的最高層,說:“妞妞和寶寶,雖然病著,一整天都吵著鬧著要去賓大的點燈會呢!”她收好皮箱,轉過身,問葉正明:“阿生說,他什麽時候來拿錢?”隻見葉正明半躺在沙發上,說:“明天早晨。”雨嘉正要去廚房為葉正明上宵夜,葉正明突然對她說:“雨嘉,你過來,坐在我旁邊。”雨嘉就順從地走過去,坐下來,說:“你累了,我去給你端稀飯。”葉正明坐起來,拉住雨嘉的手,說:“雨嘉,謝謝你,幫我生了兩個可愛的孩子……是你給了我一個男人最需要的尊重,一個穩定的家。” 雨嘉點點頭,說:“我知道,這幾句話,我背都背會了。”
和雨嘉結合,是葉正明的第二次婚姻。兩次婚姻中的女人,對他的態度和評價竟是如此的天壤之別,讓他徹底相信那種說法:“婚姻就是穿在腳上的鞋子,合適不合適隻有自己才知道。”按說,他的第一次婚姻,令外人羨慕不已:她的妻子文靜漂亮,是自己博士導師的千金,而他則是導師最得意的門生,是被導師相中的上門女婿。婚後,他的妻子見周圍的博士生都紛紛出國了,就開始說服葉正明出國,粉碎了他想留在國內大學當中文教授的計劃。他以中文訪問學者的身份來到美國,落了腳,才知道,自己學的中文專業,在美國是劣勢,從語言到找工,樣樣都難,隻有不停地留在賓大混博士後;漸漸的,文靜的妻子受不了這種看不見結果的生活, 徹底對他失去了信心,變成了好嘮叨的怨婦,悔恨自己嫁錯了郎,動輒就和葉正明吵架,惡語傷人。有一次,他還被妻子報 911 送進了局子。再後來,妻子有了外遇,是個大學教中文的白人,就跟葉正明離了婚,還帶走了六歲的女兒。妻子的再婚丈夫竟是一個教中文的大學講師,她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去尋找前夫前半輩子未遂的夢想!這讓葉正明覺得自己做男人的尊嚴被降級為零!葉正明痛苦,彷徨,絕望,曾幾次想到自殺。
後來,經人介紹,他來到龍潭打工,結識了宇生和雨嘉姐弟倆,也就是那時,雨嘉暗暗地喜歡上了葉正明。她通過嬸子阿欣的牽線,和葉正明戀愛了。葉正明是中文博士,雨嘉隻是高中畢業,在旁人看來,他們並不般配。但雨嘉對葉正明卻是萬分的仰慕和無比的敬重,這讓葉正明再次找回做男人的尊嚴:他重新振作起來,毅然放棄投入過近半生的中文專業,務實地去進修了一門計算機維修的培訓課,隻花了兩個月就拿到行業證書,象變魔術般的在費城郊區開了一家計算機維修店。他以神奇的速度從一個中文博士後轉變成一個小生意手藝人,讓雨嘉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後來,當葉正明的計算機維修店站穩了腳跟,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濟實力來支撐一個家時,就向雨嘉求了婚。婚後,雨嘉生了一兒一女, 辭了工,專心在家相夫教子。
時不時地,就象今晚一樣,葉正明會有一種懷舊感恩的衝動,會情不自禁地拉雨嘉的手,用沉澱在生命裏的深厚的中文功底,對雨嘉表示 感謝;雨嘉呢,也會順服地坐在一旁聽他說話。這會兒,雨嘉見葉正明停了下來,隨起身去給他拿宵夜。葉正明說:“今天施君宜來電話了。”施君宜就是葉正明的前妻。雨嘉愣了一下,問:“她有什麽事?”邊說, 邊把葉正明的夜宵放在托盤上端了過來,放在茶幾上。葉正明端起稀飯,喝了一口,說:“她說不久要隨他老公去歐洲旅遊,要把小碟放在咱們這兒過寒假。”雨嘉聽了,不解地問:“為什麽她每次出去玩,都不帶上小碟?”葉正明說:“你知道,小碟從來也沒真正接受過她的繼父。施君宜說,他老公受不了小碟和他們一起旅遊,所以,不敢帶她。”雨嘉歎了口氣,說:“既然他老公對小碟不好,她又為什麽不肯讓小碟跟我們過呢?”葉正明說:“她還是記恨我,看不起我,不願女兒跟我在一起。再說,小碟也不願跟我。”雨嘉見葉正明開始為往事內疚,坐回到他的旁邊,說:“你就讓小碟過來住吧,我這兒永遠都是對她開綠燈的。”
兩人正說著,隻聽有人敲門,雨嘉一看表,都快十二點了,就起身去開門,納悶地說:“這麽晚了,誰還來?”她開門一看,原來是顧宇生, 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手上還提著兩隻燈籠。雨嘉問:“你不是說明天再過來的嗎?”顧宇生說:“我知道妞妞他們病了,沒有去秋晚會,就拿了兩隻燈籠過來,讓他們在家過過癮。姐,你知道小孩子的,很在乎熱鬧的!”誰知他的話音剛落,就見妞妞和寶寶穿著睡衣從樓上跑了下來, 妞妞嘴裏喊著:“舅舅,舅舅,你給我們拿燈籠了!我要燈籠!”雨嘉馬上去接住兩個孩子,說:“妞妞,你和弟弟病了,快去睡覺。”妞妞掙開媽媽的懷抱,不顧一切地跑到顧宇生的身旁,抱住他的大腿說:“舅舅, 給我燈籠!給我!”顧宇生一邊把燈籠讓給兩個孩子,一邊對雨嘉說: “姐,沒事的,讓他倆玩玩吧。”葉正明起身,又去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說:“雨嘉,還真不燒了。這樣吧,妞妞!咱們點了燈,後院看月亮去!”妞妞高興得直拍手,寶寶見姐姐高興的樣子,也跟著說:“我也去! 我也去!”雨嘉見他們大人小孩成為統一戰線,根本不容她否定的樣子, 就說:“那好,妞妞,媽媽給你們換衣服,帶上帽子和手套。正明,你把飯吃完再出去。”
顧宇生,葉正明帶著被雨嘉包裹得暖暖和和的妞妞和寶寶,來到後院, 看月亮。小區靜極了,空氣凝固了,隻見月亮已升到天空的至高 點,有如一塊半融化的帶脂黃油。妞妞和寶寶拿著燈籠,嘰嘰喳喳地在後院追逐著,毫無顧忌地打破了夜的寧靜,象是為這個秋夜獻上最後一個兒童節目。這時,顧宇生點著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偉強明天就要離開費城,去南加州了。”葉正明一邊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一邊深有感觸地說:“偉強真行,對自己的專業那麽執著,就是不肯放棄。我知道學他這個專業的很多人都改行學計算機了,還有的去了大公司。我真希望他能在自己的研究領域做得更成功。” 接著,他歎了口氣,象是為自己感歎似的說:“我是徹底改行了。中文,漢學,作家,教授,研究,那似乎已成了遙遠的過去,和我不再有什麽關係了。不過,我現在也挺好的:雨嘉,妞妞,寶寶,還有計算機鋪, 兩種不同的生活。”顧宇生聽了姐夫的感歎,不禁點點頭,說:“是啊, 兩種生活。我又何嚐不是呢?”葉正明皺皺眉頭,好象沒聽懂顧宇生的話。 其實,顧宇生也在感歎: 他和華偉強,過了今夜,,就要各分東西。這樣長遠的分離,是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次,他有預感,自己的生活將要進入另種嶄新的狀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