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朗馨醒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去另外一個平安的世界走了一遭, 除了身上的冷汗浸得她寒颼颼的以外,她感到緊張的內心得到了一種剛剛蘇醒後的輕鬆。她發現自己頭上有一塊冰涼的毛巾,半擋著眼睛,就用手推了推,睜開了眼。隻見顧宇生坐在自己的身邊,就問:“我這是在哪兒?” 顧宇生拍了拍她的手,說:“我的辦公室。你剛才昏倒了,你在發高燒。” 朗馨左右看了看,原來自己躺在一個沙發上,就問:“我記不清了。阿生, 剛才,我有沒有撒菜?”顧宇生安慰她說:“沒有,你做得很好。我和偉強都非常滿意。”朗馨又左右看了看,說:“華博士呢?我真無能,又沒讓他吃好飯就走了。”
顧宇生拿開放在朗馨頭上的濕毛巾,愛憐地說:“偉強先走了,但那不是因為你。他預先設定的試驗時間到了,不得不走。朗馨,我和偉強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不會在乎的。”說完,把朗馨扶起來,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說:“朗馨,你發這麽高的燒,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你為什麽總喜歡啃硬骨頭,一個人吞苦水呢?難道你不認為我可以替你分擔嗎?”說完, 他咳了兩聲,懊惱地說:“都怪我!隻想每天見到你,不想這些天你適應新工作的勞累,我真該死!”朗馨輕輕地握了握顧宇生的手,搖搖頭說: “阿生,這怎麽能怪你呢?是我高估了自己的體能,沒事的,我隻是受了風寒,休息幾天就沒事了。”顧宇生說:“我已吩咐廚房給你熬薑湯了。”
他話音剛落,隻見愛麗斯推開門,端著一碗滾熱的薑湯走進來,遞給他。顧宇生接過薑湯,示意愛麗斯把門帶上,出去。然後,自己又坐回朗馨身邊,端著湯,邊吹,邊舀起一勺,要喂朗馨。朗馨拒絕道:“不用, 還是我自己來吧。” 顧宇生堅持道:“不,讓我來。這樣,我會感覺好些。” 朗馨坐在那裏,靠著顧宇生,一邊喝薑湯,一邊低頭看看自己的腳,說:“阿生,謝謝你,謝謝你送我的軟底鞋。”阿生停下來,一邊順了順朗馨紛亂的長發,小心地問她:“你看了我寫的字條嗎?”朗馨點點頭。顧宇生又問:“那你為什麽不穿呢?”朗馨低聲說:“你送我的鞋, 那麽新,那麽白,我怕把它弄髒了。”然後,她好象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似的,隨改口說:“何況,今晚又沒有荷塘夜色,為什麽要穿它呢?”顧宇生雖然沒有完全聽懂朗馨的話,但他肯定地說:“誰說沒有?!我現在就送你回去。不過,不是走,我們開車回去。”
這晚,秋風明月,乍寒出峭。顧宇生開著車,載著朗馨, 送她回住所。 當車子過荷塘涼亭時,顧宇生思戀著與朗馨擁臂相懷的溫馨,回想起這些年在龍潭遇到的種種女子,不禁有一種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感慨。他見朗馨把頭緊貼在副駕駛座靠背上,臉色慘白,憐愛地說:“怎麽樣?你感覺好些了嗎?馬上就到了。” 朗馨閉著眼睛,平靜地說:“我好多了。阿生,你猜我在想什麽?”顧宇生說:“你的心思, 我猜不出。”朗馨說:“我在想,如果那天在機場沒遇見你,我現在的生活會怎樣?”顧宇生激動地用手拍了拍方向盤,笑了笑,說:“哈,原來你在想這個!想聽嗎?我有答案。”朗馨說:“哦?你說出來我聽聽。” 這時,正巧前麵一個紅燈,顧宇生停了車,說:“答案就是你一定會遇見我。如果不在機場,就會在賓大;如果不在賓大,就會在唐人街。總之, 你逃不掉的。”
朗馨聽出顧宇生字裏行間的霸氣,不服氣地反問:“你怎麽這麽肯定?”顧宇生說:“當然。隻要你問問這裏的中國人,誰不知道龍潭的阿生呢?所以,你一定會遇到我的。”朗馨沒有說話,她想:也許阿生說的對, 自己不就是去唐人街送上門的嗎?顧宇生見她沉靜地坐在那裏,不說話, 就神秘地問:“那你倒是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麽?”朗馨逗他說:“我猜你呀,在想怎樣胡說八道,才能讓我相信你的鬼話。”顧宇生搖搖頭,說: “錯。我在想和你同樣的問題:如果我那天沒去接我姐,那我現在的生活會怎樣?”朗馨覺得心裏暖暖的,她問:“會怎樣?” 這時,前方的紅燈轉綠了,顧宇生便一踩油門,加速,衝過了十字路口,說:“如果那天我沒去接我姐,我就不會遇見你。那我的生活就仍在尋找,不停地尋找,直到找到你為止。否則,我的心不會開門的。”
不一會兒,顧宇生的車開進了朗馨住所的後街。他在街邊停下車, 下來,為朗馨開了門,伸手扶她出來。顧宇生看了看這座在黑暗中的大城堡,說:“你住這裏,一個月付多少房租?”朗馨說:“二百五十塊。” 顧宇生點點頭,說:“價格還不錯,房東人怎樣?”朗馨點點頭,說: “還好,是一對沒孩子的白人夫妻。”朗馨被顧宇生扶著,上了石台階。 她讓顧宇生把自己的書包打開,從裏麵拿出鑰匙,開了門。今晚,是朗馨第一次讓顧宇生進她的住所。 顧宇生隨著她,剛步入這房子,就不加遮掩地說:“怎麽這麽黑?把燈打開吧。”朗馨阻止他說:“房東很省,晚上從來不開頂燈,隻開夜燈。”顧宇生納悶地說:“哦?這麽省的美國人,很少見。我認識的美國 人,從來都不會在用水用電上節省。”
他倆剛要上樓,隻聽背後有人打招呼:“Hi, Langxin, you're back, and you bring a guest?”(“嗨,朗馨,你回來了,還帶來一位客人?”)朗馨一回頭,原來是大衛。隻見他象往常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已站在書房的門口了。顧宇生冷不防地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也回過頭, 見一個高大的老人,穿著睡袍站在那裏,手中還舉著一根蠟燭。那燭火,忽明忽暗地照著他的臉,讓他有一種不明朗的陰森感。朗馨忙介紹說: “David, this is A-Sheng, my boss. He drove me home.”(“大衛, 這是阿生,我的老板,是他開車送我回來的。”) 顧宇生聽朗馨這樣介紹他,心裏膈了一下,就跟大衛打招呼,說:“Hi, how are you doing?” (“很高興認識你。”)大衛晃了晃手中的蠟燭,說:“Fine. How about yourself? Watch out your step. ”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小心啊,看著樓梯,別摔著。”) 說完,就關了書房的門,消失在黑暗中。
顧宇生邊上樓,邊說:“朗馨,你這個房東怎麽怪怪的?這個房子的氣氛也不好,一點人氣都沒有。”朗馨拉了顧宇生的手,說:“你這是第一次來,又恰巧是晚上,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沒事的,難道我這裏有鬼不成?”顧宇生帶有保護性地把朗馨摟得更緊了,說:“我還是覺得氣氛不 對。”他倆在暗中,肩並肩地剛拐上二樓,突然,聽見“啊”地一聲尖叫傳來。顧宇生本能地把朗馨一把抓住,從腰裏抽出槍,喊了一句: “Who is screaming?”(“是誰在叫?”) 朗馨見阿生動用了自我防衛的武器,便說:“是安,這裏的女房東。她有病, 時不時地就會發出這種尖叫聲。不過,好象很少晚上叫。” 她想:今天早晨雖然聽了安的往事, 好象那療程沒起什麽作用似的。
朗馨領著顧宇生上了三樓,開了房間的燈,顧宇生才深深地舒了口氣。 他仔細地打量著這間房,說:“你這是閣樓吧?有沒有空調?”朗馨搖搖頭。顧宇生把朗馨讓到床邊坐下,自己靠著她也坐下,說:“朗馨,你住這樣的地方,我真的不放心。”朗馨一邊脫鞋,一邊問:“為什麽?”顧宇生說:“你看,晚上,黑乎乎的,不開燈;女房東,晚上鬧病;閣樓沒有空調,等天冷了,怎麽住?”朗馨替自己解釋說:“沒事的,這兒是四十六街以內最便宜的房間,也很幹淨,離賓大和聚龍都近。”顧宇生堅持道: “我的直覺不會錯,你這不安全,你和房東簽約了嗎?”朗馨搖搖頭, 說:“是按月付房租的。”顧宇生說:“這樣吧,我姐姐的房子是個母子房,後麵的偏房,原先是為我阿爸阿媽造的,現在空著沒人住,你搬過去吧。這樣,你可以離開這個怪異的地方,也可以省房租。”朗馨沒有說話, 她心底的確十分感激顧宇生的提議,但卻不願無償地接受他的恩惠。顧宇生似乎看出了朗馨的心思,說:“沒事的。你去剛好可以和我姐作伴,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白住,可以抽空幫我姐看看孩子。朗馨,答應我,好嗎?”朗馨抬眼看了看顧宇生,見他真是一副著急的樣子,便說:“可我這個月的房租都繳了,定金也押在大衛那兒。再說,我現在搬出去,又不 會開車,怎麽去聚龍上班呢?等這學期結束,再說吧,好嗎?”
顧宇生聽朗馨說的有道理,便說:“好吧!寒假就搬。開車的事,等我閑下來,慢慢教你。”然後,他站起來,走到朗馨的書桌旁,看見桌上擺著的兩張相片,問:“這是你父母吧,這是……” 朗馨從床邊坐著挪過去,拿起照片,遞給顧宇生,說:“她是我姐姐。”顧宇生放下那張全家照,又拿起朗馨姐姐的小像,問:“你說她是你姐姐,可從照片上看, 她比你小很多。”朗馨皺皺眉頭,無奈地說:“她是殘疾的。” 顧宇生愣住了,說:“是嗎?”朗馨從顧宇生手中,拿過那小像,用手擦了擦,說:“她生來就肌肉萎縮,站不久,就得坐著,而且還常摔跤。” 顧宇生聽了,在朗馨麵前蹲下,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所以,你從小就象個姐姐似地照顧她?所以,你一直以來就一個人擔當著啃硬骨頭? 所以,你隻身一人來美國?所以,你連發高燒都不願告訴深愛你的人?所以,你要做強者不願白白受人恩惠?”朗馨震驚了,顧宇生竟然這麽能懂她的心,她深深地點了點頭。
顧宇生端起朗馨的臉,仔細地看著,覺得他太不能了解,是怎樣的兩股能量支撐著麵前的這個女子,讓她如此地達到外柔內剛的統一。他真的好想就這樣,就這樣靜靜地望著她,不走開,直到地老天荒。輕輕地,他閉上眼睛,慢慢地將自己的臉送到朗馨的臉邊,感到她的高燒已褪,那麵頰是柔軟的,平滑的,有彈性的。顧宇生緩緩地用他的唇,去撫摸朗馨的麵頰。朗馨木然地坐在那裏,被動地接受著,就在顧宇生的唇觸及她的唇的一刹那,她伸出手,堵住了顧宇生那即將到來的吞噬,說:“阿生, 你剛才說的母子房,是為你父母建的?” 顧宇生閉著眼睛,拿開朗馨的手, 點點頭,又重新開始尋找朗馨的唇。朗馨又問:“那,你父母為什麽不來美國呢?”這一問,倒打斷了顧宇生的熱吻。他睜開眼睛,麵帶焦慮地說: “我十三歲時,阿爸在一次建築施工時,從房頂摔了下來,癱瘓了。這些年,都是我阿媽在床前床後照顧他的。因為我阿爸常年臥床,他們不能移民來美國。”朗馨聽了,點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然後,他把顧宇生的頭攏進自己的懷裏,讓他靠著,覺得這種程度上的靠近,才讓她心裏踏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