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馨忍著高燒,和勳等人碰了頭,匯報了自己的模型結果,昏昏沉沉地離開賓大,她記不得自己是怎樣發著寒打著抖走進聚龍的。上午和顧宇生通過電話以後,她的高燒愈發厲害了。她量了體溫,有三十九度。這樣的身體狀況,讓她很想放棄做工。但是,她的身體畢竟受她的意念支配, 而她的意念又被欲望驅使著。在她熱嗡嗡的頭腦裏,至少有兩種欲望支撐著她走向聚龍的腳步:第一,她想見顧宇生;第二,她還想賺取今晚的小費。
來到聚龍,愛麗斯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告訴她阿生出去了,還沒回來。 朗馨這才注意到,愛麗斯的胸前帶了一個經理的牌子。朗馨打了卡,強打著精神和愛麗斯寒暄了幾句,便來到衣櫥前,準備換工作服。此時,她感到神虛氣短,口舌幹燥,雙眼辣燙,站立不穩,便用手支著壁櫥的門,低頭休息。隻聽餐館的一個女服務生從背後跟她打招呼說:“朗馨,今天你上晚班兒啊?”朗馨點點頭,怕對方看出自己病著,強打著精神開了衣櫥。她頓時驚呆了:隻見裏麵放著一雙嶄新的白色厚底旅遊鞋,是阿生送的!禁不住地,朗馨的眼眶濕潤了,她真的好感動:雖然自己一再否認那雙薄底黑布鞋膈腳,顧宇生仍舊堅持為她買了這雙舒適的軟底鞋!朗馨拿出鞋子,將它貼在胸口,覺得心頭暖暖的。她又伸進衣櫥摸了摸,果然摸出張紙條,打開來一看,隻見上麵寫著:“昨晚,你說腳腫了,我的心好痛,我知道,那是因為你的鞋。今晚,你一定要穿上這雙鞋,我們好一同走回去的路。愛你的,阿生。”
讀了這情深意切的字條,朗馨的腦海爆光似的閃過和顧宇生相識以來,為數不多的一幕一幕:機場相遇,入住旅館,唐人街找工,龍潭做工, 涼亭躲雨,護送回家,打電話詢問,送軟底鞋……這時,早晨的恐懼感又來襲擾她:看來顧宇生是動真情了!那自己對阿生呢?她不確定。她隻知道當初她踏進唐人街找工是因為極度的經濟困境;她隻知道能有聚龍這個穩定的機會對她完成學業是多麽的重要;她隻知道涼亭躲雨她接受阿生的擁抱是對溫暖的渴望;她隻知道當顧宇生說“我愛你”時她也有甜蜜心跳的感覺。這麽說,自己來龍潭,抓住一個顧宇生,是從假戲真做開始的。 可現在呢?顧宇生的這般真誠,柔情和無辜,在她僥幸的心上撒了一把鹽, 讓她感到一種受譴責的痛和一種壓力---站在三岔路口做選擇的壓力。她似乎對上午的決定又有了新的認識,對自己說:跟著感覺走,就是向阿生這邊靠,等近到一定程度,就會有個了斷。
顧宇生和華偉強倆人一走進聚龍,愛麗斯就迎上來,說:“阿生,你回來了。呦,華博士,這兩天試驗不忙啦?今年,你們賓大的秋晚會什麽時候舉辦啊?我兒子天天念叨著呢!”說完,問他倆:“你們坐哪?” 顧宇生指指那張雙人桌,對偉強說:“還坐那兒吧。”偉強點點頭,邊朝那桌子走去,邊回應愛麗斯的問題:“就在下周。今年,我們要搞一個四所高校的聯合聚餐會,讓大家在秋假好好樂一樂。”愛麗斯正想跟著偉強走,顧宇生拉住了她,低聲問:“秦朗馨來了嗎?怎麽沒見她人?”愛麗斯點點頭,說:“好象才來,大概在換衣室吧,你有事找她?我去叫。” 顧宇生擺擺手說:“不用了。”他一聽朗馨在換衣室,心禁不住跳起來: 不知朗馨會不會喜歡那雙白球鞋。他清了清嗓子,定了定情緒,對愛麗斯說:“你先給我們哥倆上冰鎮啤酒,然後讓秦朗馨來招呼我們。”說完, 往那張雙人桌走去。
顧宇生一落座,就舒了口長氣,說:“偉強,按說我開了這個分店, 咱哥倆就都在大學城了,本應是越來越近了,可怎麽我覺得反而彼此越來越遠了呢?”華偉強卸下眼鏡,捏了捏疲倦的雙眼,說:“是啊,不象前些年了。那時,我的試驗還在摸索階段,隻要心煩就往你唐人街跑,你那時一心一意創建第一家龍潭,也沒有開分店的心啊!”然後,他又帶上眼鏡,深有感觸地說:“阿生,你還記得咱哥倆第一次見麵嗎?” 這時,愛麗斯給他們上了酒,顧宇生喝了一口,說:“那是八年前吧?我去你宿舍送外賣。一開門,嚇了一跳,裏麵坐滿了學生,你們都在看天安門廣場清場的新聞報道。”華偉強說:“是啊。時間過的真快!一晃抗戰都結束了。那時,我剛來美國不久,國內就出了六四事件。那是一個犧牲了許多人生命的悲劇。可如今,你看,香港回歸了,澳門也要回歸, 中國正向更強大的路上和平地邁進,這是我們海外華人的驕傲,是值得慶祝的大團圓啊!”
顧宇生看了看餐桌上華偉強走到哪兒都隨身攜帶的資料,說:“你博士都畢業快兩年了,怎麽還不去找工作?我看別人搞癌症研究的,早在大公司混上了。”華偉強滿腹惆悵地說:“人各有誌。一個真正的科學家是不能急功近利的。阿生,你知道嗎?你叫我科學家,我是非常驕傲的。 因為,追求科學是追求真理,鍥而不舍,向極限挑戰的代名詞。”顧宇生又問:“那你打算在賓大實驗室再幹多久?”華偉強拍了拍桌上的資料, 說:“我打算順藤摸瓜,徹底證明我的假說為止。如果它是成立的,那將是癌症史上的一個大突破。”聽了偉強的一番話,顧宇生不禁為他的執著而感動,說:“最近你的課題有新的突破?”華偉強點點頭,說:“結果相當不錯,隻是完成這個階段的工作比我早先設想的時間要更長。”
倆人正寒暄著,隻見愛麗斯走過來,給他們添了酒,說:“你們倆, 就跟在唐人街時一樣,隻要坐在一起就談友誼,談事業,談社區。我說, 你們倆也該談談結婚的事了!雖說男人沒有事業不行,沒有女人,事業也不能長久的呀!” 華偉強喝了一口啤酒,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說:“你說的沒錯。但沒有好姑娘,怎麽結婚呢?愛麗斯,你有什麽好女子,能不能幫我和阿生介紹介紹?”愛麗斯半開玩笑似地說:“你們賓大那麽多的才女佳人你不找,倒要讓我來當介紹人不成?” 說完,對顧宇生說: “秦朗馨馬上就過來幫你們點菜。”
華偉強見愛麗斯去了,問:“你為什麽不讓愛麗斯當這兒的經理呢? 我看她手腳最快,嘴巴也會說,很典型的上海人。” 顧宇生麵露遺憾地說: “是啊!她也是我的中意人選。可她新近離婚了,自己帶個孩子,常有事請假,作息時間上不能承諾。我想,等她穩定以後再說吧。”偉強聽了顧宇生的解釋,點點頭,又問:“阿珠接管這個分店,能行嗎?”顧宇生自信地說:“沒問題。她從小在我二爸二媽的外賣店長大,切過菜,端過盤,結過賬,樣樣都幹過。隻是去了紐約,才和餐館的事生分了。但阿珠人聰明,隻要她肯幹,很快就能上手的。”
華偉強半信半疑地說:“那就好。”然後,他突然轉了一個話題說: “哦,對了,阿生,我很快就要去南加州大學工作一段時間。” 顧宇生詫 異地問:“為什麽?”偉強說:“和我們合作的實驗室在那裏,他們有更強的試驗數據處理能力,儀器也更先進,去那邊,對我的試驗結果更有 利。”顧宇生失望地說:“那咱哥倆不是各分東西了嗎?已經定了嗎?什麽時候動身?”華偉強說:“我也是考慮了很久,才做出的決定。我想會很快的,有可能在聚餐會後就得走。”顧宇生說:“那不就是下星期了嗎?” 華偉強說:“是啊,看來,今年的聚餐會,倒成了咱倆的告別會。”
華偉強見顧宇生喝著悶酒不說話,顯出一副開心的樣子,說:“阿生,今年的聚餐會,規模大,我和大學城社區發展委員會談過了,他們很 支持我們的活動,還同意讓我們折價租用他們的宴會中心呢!那裏不僅場內可以容納上千人,場外也有足夠的空間。還有,今年的活動,正巧是月圓之夜,我們可以再續中秋,搞一個點燈會,你看如何?”顧宇生聽了偉強的倡議,點點頭,說:“是嗎?那太巧了!今年中秋,咱們沒搞什麽活動,如果在秋假聚餐會上點燈,也算是彌補一下許多人的遺憾吧!”顧宇生好象受了華偉強的情緒影響,也興奮起來,說:“太好了!場地的大事解決了,廣告通知也早發出去了,剩下的就是食物了,那就全交給龍潭吧。”華偉強舉起酒杯,跟顧宇生碰了杯,真誠地說:“阿生,感謝你這些年對華人學生學者的支持。這次,做這麽大型的晚餐會,我們還是隻能象往年一樣補助你食品的成本費。”顧宇生也回敬華偉強一杯,說:“看你說的,這些年,你也默默地做了許多事情。再有,你可別小看了龍潭的實力, 食物供應,包給龍潭,你就放心吧!”
兩人正有說有笑地談議著聚餐會之事,隻見朗馨穿著圍裙,拿著菜單走了過來。顧宇生見了她,禁不住地說:“朗馨,你還好嗎?”朗馨點點 頭,若無其事地把兩本菜單放在他二人的麵前,說:“請問,你們吃什 麽?”顧宇生低頭看了看朗馨的腳,見她仍舊穿著那雙薄底黑布鞋,皺皺 眉頭,剛要張口說話,卻被朗馨擋了回去:“哦,你們倆什麽也別說,讓我猜猜你們想吃什麽……” 然後,衝著顧宇生笑了笑。顧宇生立即明白了朗馨的意思:她要他對兩人的交往保密。朗馨又看看華偉強,心想:他怎麽又來了?他有沒有跟阿生說上次撒湯的事?這樣想著,朗馨從偉強麵前抽走了菜單,說:“我猜到了,華博士是隻點五更腸旺一個菜的, 對不對?”
華偉強見朗馨在提示著他與她的約定,就說:“沒錯,你真是好記性。”顧宇生楞了楞,說:“朗馨,你怎麽知道偉強就隻點一個菜的?” 朗馨笑了笑說:“阿生,你忘了?那晚,是我服務他的!”然後,一本正經地問阿生:“您吃什麽?”阿生會意地說:“我點河塘夜色。”朗馨知 道顧宇生點這道菜,是在提醒她今晚送她回家的事,便不動聲色地說: “那好,要不要再加個紅燒豬腳?”顧宇生又看了看朗馨的腳,笑著說: “好啊!紅燒豬腳,軟軟的,暖暖的。” 華偉強對他們倆人的地下暗語絲毫沒有察覺,獨自坐在那裏,邊翻資料,邊喝啤酒,等著上菜。
朗馨強打著精神,點好了偉強和阿生的菜,把單送到廚房,才覺得自己的身體真的支持不住了,便一顫一晃地來到洗手間歇歇腳,透透風。進了洗手間,朗馨用了廁所,在洗手時,從鏡中看到自己的臉,才發現它是通紅的,眼睛也象著了火一般,帶著血絲。她往自己的臉上噴了些涼水,補了補妝,出來,到廚房拿菜。隻見三個菜都準備好了,齊齊地擺在送菜的窗台上。朗馨見了這三個菜的分量,嚇了一跳:原來它們都是大菜,要一起送上去,不大可能。她不禁又想到弄濕華偉強褲子的事故,便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再出差錯。她想了想,決定先送河塘夜色和紅燒豬腳,然後再單獨上那湯菜五更腸旺。這樣決定了,她就拿了端盤,將它放在一個打開的折疊支架上,把河塘夜色和紅燒豬腳謹慎地一一放了上去,挪著碎步來到阿生和偉強的桌前,邊卸菜,邊報告:“來了。河塘夜色,紅燒豬腳。” 偉強看了看熱氣騰騰的菜肴,逗趣地說:“阿生,看來還是做老板好啊。 你看,連上菜都先上你點的。”朗馨斜眼看了看偉強,心想:這個博士, 怎麽這麽缺心眼兒?!還是小心眼兒?!我是怕再打濕你的褲子,才留了格外的小心,最後上你的菜的!顧宇生聽華偉強這麽一說,心中自然是歡喜得意,反問朗馨:“哦?朗馨,是這麽回事嗎?” 朗馨笑了笑,反問道: “你說呢?”
當她再次回到送菜窗口時,發現自己的雙手不住地顫抖:這一天,到目前為止,她除了早晨喝的那杯牛奶和吃的幾塊餅幹以外,沒進其他任何食物。她覺得眼前發花,便閉上眼睛,用盡全身的餘力,做了一個沉重的深呼吸,心裏給自己鼓勁兒說:朗馨啊,千萬別再撒了菜,上完這個菜, 你就可以輕鬆了……就可以輕鬆了。於是,她睜開眼睛,懷著萬般的謹慎, 竭盡全部的體能,步步穩紮穩打,來到偉強麵前,將那個晃晃蕩蕩的湯菜, 四平八穩地放到桌上,輕聲說:“來了,五更腸旺。”頓時,她感到眼前變成一片漆黑,周圍人說話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她放棄了掙紮,渾身一軟,倒了下去。偉強在一旁,眼疾手快,起身一把接住了朗馨,急忙問: “喂,你怎麽了?” 阿生也驚呆了,連忙站起來,走上前去,從偉強手中接過朗馨,把她放在自己的懷裏,說:“朗馨,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哎呀,頭怎麽這麽燙?來,把她放進辦公室。” 然後,抱起她,急忙來到餐廳的辦公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