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兒的眼鏡
作者:塵舞(04.15.2016)
鬆兒有兩副眼鏡。
一副,是用來觀遠的,比方,看黑板,覽貨架,賞街景;另一副,是用來察近的,比方,寫作業,玩電腦,讀小說,去教會。那副觀遠的, 度數較深,樣式卻十分雅致:寶藍色的鏡框嵌著變色的鏡片。每當鬆兒戴著它,在陽光下出現,眼鏡會變成墨鏡。若趕上鬆兒背著書包,一隻手提著小提琴,另一隻手插進褲兜,鼓著性感的嘴唇,吹著稚嫩的口哨,向我走來時,那“深沉”的模樣,真是帥呆了!
察近的那副,度數淺些,已然一個破落戶的形象:它的鏡腿本來包著橙色的軟套,但已經脫落,露出金屬的內芯;鼻梁處和一邊的鏡框邊緣,也裂開來,用膠布粘合著。鬆兒每每戴著它,認識他的,多少會隨意問兩句:“你為什麽總戴著破眼鏡?幹嘛不換副新的?” 而不認識他的,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也會因他的破眼鏡多看他幾眼,大概覺得這個戴補丁眼鏡的小男孩,傻得天真可愛吧。
按說,我和鬆兒應該喜歡雅致的那副眼鏡才對,可我倆,偏偏對破落戶獨有情衷。大約每幾個星期,我倆便會把眼鏡上的補丁拆掉,重新貼上精心裁好的潔白膠布。每當我看著鬆兒自豪地戴上這副眼鏡,毫無嫌棄的神情,就會想到一段記憶猶新的往事,一份攜自遠方的親情:一簇睹物思人的愁情便會油然而生。
其實,鬆兒的補丁眼鏡也還不到兩年光景,也曾閃亮過,嶄新過。它是前年夏天我們回國時,外公給配的。記得那天,我哥還有我爸媽帶領我們全家去一家新開的運動用品專賣店購物。十七年沒見過妹妹了,哥哥依然那麽的大方,走哪兒都由他罩著,從來不讓我們花錢。我心裏自然愧疚,但想到哥哥愛妹妹是真心的,便小心的接受著,時常自心底湧過難言的暖流。
我和哥哥從小感情甚篤。這大概是因為我媽的緣故。在我們小的時候,媽媽總會見縫插針地教導我們:“我和你爸將來老了去了,這世上就你們兄妹倆最親,你們一定要互相幫助,這比孝敬父母更重要。”這些年風雨人生,一路走來,驀然回首之時,會禁不住感慨:媽媽的話,我和哥哥應該聽進去了,也行出來了。不然,怎麽會有哥哥入大學那年,我自豪地提著掃把去幫他打掃宿舍呢?怎麽會有我工作後,他的生意朋友到北京找我還錢,我連問都不問就替哥還了那人的錢呢?怎麽會有闊別家鄉十七年的首次回國旅行,飛行往來的費用全是哥支付的呢?
誰說時過境遷?現在,時時回想起買東西那天的點點滴滴,清晰得恍如昨日:那一天特別熱。鬆兒走累了,我索性背起他,在擁擠的街上穿行。忽然,三個女兒嚷著說口渴,外公馬上帶她們三個進了一家冷飲店,我背著鬆兒跟在後麵,一旁是行動遲緩的媽媽。她嘮叨著:“你也太寵兒子了!都八歲了,還背,女兒怎麽想?!鬆鬆,快下來,你媽媽好累呀!懂事,乖,下來,自己走。”聽了外婆的話,鬆兒掙脫著下來,我們娘仨也隨後進了冷飲店。大家吃了冰,解了渴,出門直奔運動製品專賣店。這時,鬆兒忽然說,他的眼鏡不見了。於是,大家又返回冷飲店一通找眼鏡,最終,鬆兒從美國帶去的眼鏡還是不翼而飛了。
下午,我們購物回家,發現外公和鬆兒不見了。我一問哥哥,才知道外公在第一可能的時間帶著鬆兒去配眼鏡了。晚餐左右,當鬆兒再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鼻梁已架上了一副輕巧精致的黑邊橙腿的眼鏡。我心裏過意不去,忙對父親說,怎麽不和我們打聲招呼,就自己破費去配眼鏡了。又問了眼鏡的價錢,竟然二千一百人民幣:這比美國可貴多了。我連忙說太貴,又忙去拿錢給父親,可父親卻沉著臉說,你別老是錢錢錢的,孩子戴著舒服,最重要;又不停地解釋說,貴自有貴的道理:鏡片是法國進口的,這個價錢,值得。
有了外公配的眼鏡,鬆兒當下又活蹦亂跳了。可沒過多久的一天,可能是鬆兒不小心的緣故,眼鏡框裂開來了,先生忙找出萬能膠膠上,可那鏡框竟然融化了,我和先生都很吃驚,也為這眼鏡的質量發愁。為了不讓父親因眼鏡破損了再去破費,我和先生沒告訴他,徑自帶著鬆兒悄悄去了同家眼鏡店,換了個一模一樣的新鏡框。
回到美國後,大約是去年,由於鬆兒的頑皮和粗心,外加眼鏡的質量確不盡人意,鏡框再次裂開來,再後來,眼鏡腿上的套子也相繼脫落了,而我卻怎麽都舍不得扔掉這副眼鏡。我喜歡在燈下把鬆兒叫過來,帶著他一起補眼鏡。我會一邊裁膠布,一邊問他想不想外公。鬆兒會說:想。他也會加一句:我怕外公。這也難怪,鬆兒特別好動,我又寵他,父親是嚴肅之人,又很自律,看不慣鬆兒的懶散,就時常批評他,弄得鬆兒有些無所適從。我會接著問,媽媽家的親戚裏,你最喜歡誰?鬆兒會不加思索地說:外婆。還外加一句:外婆最喜歡摸我的臉。這時,我總興起一種想哭的感覺,囑咐鬆兒,外婆有一隻眼睛看不見,以後咱們回中國,你要多牽她走路。鬆兒聽了,急得替自己爭辯,說:我有,媽媽,我有牽。但外婆說不用 ,說她走得慢,怕我把她弄摔跤。
這一晃,買眼鏡又是近兩年前的事了。先生說,今年的夏天,無論如何讓我帶孩子們回中國探親。我深知他創業不易,也不強迫,但也忍不住一邊向往,一邊暗自發問:“不知回西安,父親見了這打過無數次補丁的眼鏡,會怎麽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