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供 （小小說）

上供 （小小說）


作者：與塵共舞 （4/18/2014）

 

“玫玫，鑰匙帶了沒有？咳，咳，咳......” “帶啦。” “別把鑰匙弄丟了......咳，咳，咳......” “知道啦。奶奶，痰盂我洗好了，就放在你床邊。” 說著，玫玫從竹床的枕下拿出一個紅紙折成的仙鶴，在空中比劃了一圈，做出個讓仙鶴飛翔的姿勢；之後，她將紙鶴遞給奶奶，自豪地說：“奶奶，給你，我折的。” “咳，咳......玫玫的手真巧！隻教過一次，就學會了......咳，咳，咳......玫玫，別去了......要是你媽知道，又要罵我了......咳，咳，咳......” 玫玫看著竹床上咳喘不止的奶奶，鼻子酸了。她為她撚好被角，心疼地說：“奶奶，你別動，要不，又要咳血了。不用擔心，我的作業全做完了，媽媽不會惱火的。” “那你千萬要早點回來呦。” “知道。奶奶，我走了。” 玫玫摸了摸掛在胸前的鑰匙，小心地將它揣進衣襟，出門了。

這是四月的一個下午。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泥土芳香。昨夜下了雨，滿樹的梨花倏地開透了，緊密地簇擁在枝頭，仿佛團團的白雪，蓬鬆而潔淨。玫玫提著竹籃，走過幾排平房，穿過一條馬路，上了一道土坡。她的身影跳動著，猶如風中的海棠，漸漸地，她越走越遠，消失在土坡的盡頭......

玫玫在一所小學前停下。小學的入口，有塊豎立的門牌，上麵寫著“高崗縣重點小學”幾個大字。玫玫望著門牌，愣了愣；隨後，她閉上眼睛，許了個心願，就蹦蹦跳跳地進了學校。她穿過操場，轉過教室，穿過樹林，在一片繁茂的野地前停了下來。這兒，是小學的邊緣地帶，也是玫玫此行的目的地---今天，她是來這裏挖薺菜的。

玫玫放下竹藍，朝遠方望去：除了這片漫無邊際的綠油油的草地，和其間星星點點的蒲公英的點綴，剩下的就是天邊的雲霞了。玫玫見日頭西斜，不敢耽誤，從竹筐裏拿出一把扁平的小鏟刀，蹲下身。她嫻熟地撥開雜草，沿著薺菜的根部，斜下鏟刀，薺菜就歪倒了；她撣撣上麵的泥土，隨手扔進身邊的竹籃裏。就這樣，玫玫和竹籃一起行進著，不一會兒，籃裏就鋪滿了一層葉碩鮮嫩的薺菜。

忽然，玫玫聽見身後有人喝道：“不許挖！這是我的地盤！”玫玫嚇了一跳，鏟刀一歪，鏟破了一顆薺菜。她回頭一看，見五米開外站著兩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一個，大眼睛；另一個，小眼睛。兩個人都抱著臂，叉開腿，虎視眈眈地，給人一股不容侵犯的霸氣。玫玫有點緊張，她站了起來，才覺得兩條蹲久了的腿有些麻木。她輪流地甩動著雙腿，不解地問：“這地裏又沒寫你的名字，怎麽是你的地盤？”那個小眼睛的聽了，在大眼睛的耳邊嘀嘀咕咕了幾句，然後，不容分說地走近玫玫的竹籃，提起來一看，大驚小怪道：“小五子，你看！全被她挖走了！”說完，提起竹籃就要給那個大眼睛的看。顯然，剛才聲稱“地盤”的話，是從那個大眼睛的女孩發出的。

玫玫見竹籃隨意地被人拎了，急了，一把上前搶回來，道：“這地方，是我外婆發現的，是小學的，是公家的，不是你們的！” 那個小眼睛的聽了，也急了，反駁道：“對！就是小學的！你知道小五子是誰嗎？她是咱校長的女兒！” 玫玫的心咯噔了一下，腦裏晃過校門口的那塊門牌，還有自己許下的心願。她的口氣軟了下來，妥協地說：“那好，我走。”小眼睛見“校長女兒”的身份奏了效，得勢地說：“別想！你得給我們上供。”“上供？” 玫玫覺得自己沒聽懂。“對！把你挖的一半，繳給小五子。”“不行！你們這是仗勢欺人！不給！這些薺菜，是給我外婆治咳病的！不給！” 玫玫說著就要走。

大眼睛向小眼睛使了個眼色，小眼睛就立即近前，攔住了玫玫的去路。這時，大眼睛開口了：“我知道，你住對麵那個家屬院，你是新來的，你不在我爸學校念書，你媽在我爸學校做飯，你連普通話都說不來，你整天就知道和你外婆在一起，你沒有朋友，你沒有出息！我爸，可是重點小學的校長，很多人都找他幫忙，給他上供。我訂的規矩，來小學挖薺菜的，都必須給我上供！” 玫玫看著半滿的竹籃，舍不得地想：給還是不給呢？給了，剩下的就包不了多少餃子了......還有，外婆的病......若不給，爸爸可怎個辦呢......怎麽辦呢？她們是兩個人......對，跑，跑掉就沒事了。

主意已定，玫玫用手在籃子裏捋了捋，做出一副分薺菜的樣子，說；“那好，你們背過身去，我來分。分好，你們先選。大眼睛和小眼睛見玫玫輕而易舉地就屈服了，鬆懈了警惕，毫無防備地背轉身，等著玫玫上供她一半的勞動。說時遲，那時快，玫玫趁她倆一轉身的功夫，朝樹林的方向飛快地跑了，在她進入樹林的時候，大喊了一句：“笨蛋！我才不分呢！你爸是校長，也不能隨便搶別人的薺菜！” 然後，一頭紮進了樹林。

玫玫回到家，放下竹籃，衝著竹床喊道：“奶奶，我回來了，挖了不少薺菜呢。咦，媽媽呢？”奶奶硬撐著坐起來，說：“剛才，隔壁的王老師來找，說你爸的調令下來了。你媽聽了，高興地不得了，提著點心去致謝了。” “真的？” 玫玫高興地跳了起來。“那，爸爸和哥哥就可以從鄉下搬回來住了？我每天就可以和哥哥一起上學了？” 玫玫喋喋不休地說著，把薺菜抖在一張報紙上，開始清理起來。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奶奶問：“玫玫，爸爸回來，高興吧？”玫玫說：“奶奶，你知道嗎？就算王老師不來送信，爸爸也會有好消息的。”“咳，咳，咳......是嘛？你怎麽知道的？” “奶奶，剛才我去挖薺菜，在小學門口，我替爸爸許願了。真靈！”“玫玫真董事，從小就知道為家裏分憂。你趕緊把薺菜洗出來吧，等你媽回來，就可以包餃子了。來，奶奶也下床來幫你......”“不用。奶奶，你躺著，我一個人就行。”

等玫玫打整完薺菜，又淘洗幹淨，天已經全黑了。可是，媽媽還沒有回來。玫玫問：“奶奶，媽媽怎麽還不回來呀？不會出什麽事吧？”奶奶也擔心地說：“就是說呀，按說也該回來了。玫玫，你扶奶奶起來，咱們去小學看看。”玫玫有些猶豫，該不該扶奶奶起來，一起去小學找媽媽：天黑了，若是一個人去小學，她還真有點怕。可奶奶的身子，哪能過馬路呀......

玫玫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媽媽突然推門進來了。玫玫興奮地迎上去，說：“媽媽，你怎麽才回來呀？我以為你出事了呢。薺菜我都洗好了。咱們快包餃子吧。”對玫玫的迎接，媽媽毫無反應。隻見她無力地坐在凳子上，任由一包點心垂在地上，沮喪著說：“玫玫，你坐下，我有話問你。”玫玫見媽媽的眼睛紅紅的，知道她哭了，又見了那包本該送走的點心，膽怯地問：“校長沒有收禮嗎？”“玫玫，你在小學，除了挖薺菜，還做什麽了？”玫玫閃爍著無辜的大眼睛，不解地說：“沒幹什麽呀。”“你，你是不是欺負人啦？”“欺負人？我沒有！是別人欺負我的。”“你剛從四川來，誰也不認識，誰會欺負你？你說！”“小五子！還有那個小眼睛！她們......”

玫玫的話還沒有說完，媽媽就把她放倒在竹床上，一個巴掌打在玫玫的屁股上，邊打邊懊惱地喊道：“你做的好事！你誰不能得罪，偏偏去得罪校長的女兒！不懂事的東西！你不知道你爸正在調動工作，全靠校長點頭的嗎？！你，你成心叫我和你爸分居是不是？！你成心叫爸爸辛苦，是不是？！你說，你說呀！” 媽媽的巴掌像雨點似地落在玫玫的屁股上。玫玫捂著被子，哭了。可是，她沒有解釋，因為，她不知道該怎樣解釋。

這時，隻聽“哎呦”一聲，正掙紮著從竹床上坐起來的奶奶摔了下來，虛弱地央求著：“你不要打她呀！是我讓她去挖薺菜的，你要打，就打我吧。那個小五子的霸道，你不是不知道！連隔壁王老師的兒子，都怕她！你到哪去找玫玫這樣的好女兒呀！玫玫是我帶大的，我不相信，她會去欺負別的孩子，不會的。你先問問清楚，再動手啊！......你打玫玫，就是打我！”

媽媽和玫玫驚呆了，兩人連忙上去把奶奶扶回床上。玫玫哭著問：“媽媽，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校長一下就改變主意了嗎？” 奶奶躺在床上，念念有詞地說：“按說，這校長，不會因為孩子之間鬧著玩，就不給工作的......是不是......是不是你的禮送得不夠啊？我聽王老師說，玫玫爸的位置，可有好幾個人爭呢......咳，咳，咳......”

玫玫媽看著在地上散開來的點心，悵惘地說：“那......送什麽好呢？” 然後，她頹然坐在地上，撿起那包點心，絕望地說：“我去的時候，正趕上小五子告狀，說玫玫搶了她的薺菜，還說她罵她笨蛋......玫玫，你罵她做什麽呀？你不知道，小五子是獨女兒，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校長也會給她摘呀！還有，你不務正業，好端端的，去挖什麽薺菜呀？你把你爸的前途都給挖掉了！” 說完，扔了點心，起身，揮手又要打玫玫。

玫玫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媽媽麵前，連連懺悔道：“媽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校長會變卦的......我能，我真的能，能把爸爸的工作給要回來！對，上供......我知道小五子要什麽，我全給她，我全給她，還不行嗎......一定行的，一定！”說著，端起清洗幹淨的薺菜，不顧一切地朝門外衝去。她跑過幾排平房，穿過一條馬路，上了一道土坡。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劇烈地移動著，很快地，她消失在土坡的盡頭......

而她的後麵，是媽媽緊緊追趕的腳步和聲嘶力竭的喊聲：“玫玫，你停停，你停停呀......玫玫，你回來，你回來呀......玫玫，玫玫......"（完）

(文字，與塵共舞練就；版權，與塵共舞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