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走失前,我們帶他出去散步不多,他主要是通過後院的原生設置,和自然相擁;與陌生人的接觸,卻很少。老虎出去散步少,主要是我的主觀原因造成的。
我們住的這個老宅,是個四麵有院牆的獨院。它有過一段輝煌的曆史,曾是本地一位顯赫銀行家的宅子。據說六十年代,有不少民權運動的領袖們經常從這裏出入。可是,過去這半個世紀,人口郊區化了,這一帶內城,隻剩些老人,也漸漸搬進了些租客。久而久之,租客多了,房主少了,就更加催化了租客市場的發展,所以,現在這裏已演化成一個非裔租客區。前年,那銀行家的遺孀也去世了,她的女兒就開始拍賣這個地產。林見它是個不錯的商機,就買下了,也說服了我們全家逆向而行地從郊區搬進了城裏。
剛到這裏的時候,我幾乎不怎麽出去散步,每天都關著鐵門,過獨門獨院的生活。後來,有了老虎,我也總是在寬闊的前院兒遛老虎;有那麽幾次,即使出了院門,也走不遠,就小心謹慎地轉回來:因為,我心裏有顧忌,覺得這個區不安全。記得我們剛搬過來不久,鄰居家的幾個小孩就排成一排,站在我家的鐵門外,等我的孩子們放學後,和他們玩。說實在的,作為虎媽的我,哪給孩子留有在戶外玩的課餘時間,每天放學後,他們的時間表都排得滿滿的,不是去跳芭蕾舞,就是去彈鋼琴;不是去畫畫,就是去遊泳。所以,當我看著鄰居孩子天方夜譚般的請求時,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們。誰知,過了幾天,我家的後院就有人扔了個尿布片過來。我當時很生氣,直後悔搬進城裏來,幾天都沒跟林開口說話。林一個勁兒地安慰我說,這是鄰居家的小鬼在抗議我的隔離行為。林還說,他小時候也做過類似的事。那時,林的父母下放到農村,也是租客,房東勢利眼,嫌林家窮,不讓他的孩子和林玩,林一氣之下,就把狗屎放在碗裏,偷偷地放上了房東家的餐桌,氣得房東差點把林的父母趕了出去。
林所說的,不管是真事,還是用個笑話來討我歡心,我卻總是固執地認為,我們家是這裏唯一的亞洲人,還是小心謹慎,自己過自己的,為安全的上策。可是,去年秋天發生的一件事,卻讓我徹底覺悟了我為自己畫的疆界是多麽的傲慢和無知。說起來,這事還得感謝老虎。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個周六,我正在偷睡個難得的懶覺,隻覺得老虎在舔我的臉。我連眼都沒睜,就把他一把推開,說:“好不容易多睡一會兒。虎,別鬧,找姐姐玩去。”每當我和老虎單獨在一起時,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把他當成是我的虎仔:畢竟,做虎外婆,有時覺得感情上還是比做虎媽遠了一層。趁女兒不在,我的身份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變一變。可是,虎子非但不聽,反而更執著地舔起我來了。我想,準是發生什麽事了,就睜開眼睛,一看:哇!幾個孩子站成一排,穿戴整齊,老虎也已上了leash,好像都正準備出門呢!
我翻身坐起來,頓時聞到一股濃鬱的燒烤味,就問:“Your dad is cooking?” 孩子們都搖頭,老虎也使勁的一抖。這時,我才清醒過來,側耳一聽:原來,外麵鼓聲陣陣,音樂強勁,人聲鼎沸。我好奇地起身,隔窗望去,隻見對麵的公園正在舉行一個露天聚會。我覺得有些奇怪:這個公園,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今天,能舉辦這樣熱烈的聚會,可真難得。哎,要是中國人的聚會該多好!
我正在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動心,隻聽大女兒說話了:“Mom, the neighbors are inviting us to the party. Hurry, we are all ready, even Ralph. Let's go. There is free food!”大女兒特意把“free food” 說得很重,在她看來,“you Asian parents are all about free food.” 果然,我一聽有吃的,而且是送到馬路對麵來的,就馬上下達指令:帶上老虎,去對麵的聚會逛逛。
我,帶著幾個孩子,牽著白色的老虎,來到一群非裔的聚會人群中,就格外顯眼。說實在的,自老虎走失以來,我是更怕帶他出來見人了。所以,老虎見了眼前暗暗的一片,顯得有些緊張:他的尾巴雖然左右搖擺,可他的眼神是機警的,而且還不時地回頭看我,好像在說:“怎麽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可是,怎麽連一隻狗也沒有?”我仿佛看懂了老虎的意思,也四周望了望:果然,沒一個人帶狗,倒是有幾個小孩帶玩具狗的。
也許是因為來自另一個族裔,我們的出現,倒是招來了很多雙好奇和友好的眼神。其中有一個高大的男子,馬上迎了上來,手裏拿了幾瓶易拉罐的雪碧,爽朗地說:“Welcome to our party. Would you like some drink?”我馬上把老虎讓給女兒牽上,接過飲料,連連表示感謝。隨後,他又把我們引到一位女士的旁邊,說:“Ms. Dennis, prepare them some sausage and bread.”我當時覺得特別尷尬,因為,那天聚會等餐的隊伍很長,而我和孩子們,就因為“有孤朋從馬路對麵走來”,所有的人就“不亦樂乎”,毫無顧忌地把我們當成上賓接納了!我有一種無地自容地羞愧:一直以來,我把自己和孩子們禁錮在高高的院牆裏,心中懷著驕傲的鬼胎,是何等的狹隘啊!
正在這時,有幾個小孩,朝老虎走來,沒有防範地,就要伸手摸他。失虎事件後,老虎變得對生人比較激進,我怕他咬了幾個孩子,正要開口警告他們小心,誰知,老虎竟然乖乖地坐了下來,給了一個讓人撫摸的順服樣兒!我看見他的眼睛裏,帶著一種被接納的感動,帶著一種要回報的衝動,帶著一種久違了的親和。老虎和我一樣地感受到了:人間的愛,是不分顏色的;老虎的愛,也可以給陌生的善良人。那幾個小孩,見了老虎的坐姿,就帶著百分的喜愛,十分的興奮,還有少許的膽怯,邊摸,邊說:“He is so handsome. Look at his color, it's so white. I wish I had a dog like this.”老虎聽了他們的誇獎,張開大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我知道,那不是疲勞的哈欠,而是放鬆的哈欠,是一個對人類重新建立信心的哈欠!
那天以後的時間,我和孩子們一直在那個聚會中穿梭往來:那種流連,不是為了free food, 而是戀戀不舍那裏友善豁達的人們。他們當中,大多數都來自我們的這片街區---這片我一直存著戒心的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