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九三年。
遵照部委的指示,所有留京的應屆大學畢業生在正式進入工作崗位之前,都要進行軍訓,鍛煉組織紀律性和吃苦耐勞的品質。那一晚,是卓越外貿公司,運輸公司,還有海運公司三個單位的軍訓學員向部隊首長和公司領導做結業操練匯報。這三個公司的應屆畢業生加在一起,共有四十來人,被編成四個班,一班二班是男班,三班四班是女班。
被分在一班的仲平,最近不知怎的,被四班的一個女生吸引了。仲平覺著她很特別:這個姑娘給人感覺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勁兒:因為,不管有沒有太陽,她臉蛋總是粉撲撲的,象是剛做完什麽體力活兒似的;她的頭發剪得很短很齊,剛過耳垂,所以,脖子顯得特別長。她喜歡笑,而且笑起來咯咯咯的,毫無掩飾,仲平覺著和自己的妹妹秀秀總是抿著嘴的笑相比,反差很大。她中等個兒,似乎很喜歡穿軍裝:隻要她一出現,就總是軍衣,軍褲,軍鞋,全套裝備,而且,緊緊地紮著那條連男生都懶得帶的軍用皮帶。也許是因為皮帶紮得緊的緣故,她的乳房總是顯得高高的,屁股大大的。仲平一開始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家在運輸公司報到的那幾天她沒有出現。直到軍訓開始近一個星期了,她才來,所以,被排在四班。
她有一個溫暖的名字,叫秦朗馨。聽說,她是西北人,也是外貿大學的。因運輸公司的調令到晚了,耽誤了報到。那一天的傍晚,隨著太陽慢慢下落,西邊的天際由一片燦燦的金黃逐漸變成沉沉的灰色。深秋的軍營,平時到了傍晚,靜的要命,唯有今天,從活動中心裏不停地傳來一波又一波嘹亮的歌聲,就連秋蟲的忙碌奏鳴曲都甘敗下風,被歌聲壓住了。原來,四個班的學員都到齊了,他們每人都攜帶一張小凳,拉成一排,按班次坐好了,正在熱情高漲地拉軍歌,等著向部隊首長和公司領導匯報兩個月來的軍訓成果。聽指導員說,今晚政委要來,三個公司的人事處長也都要來。
這會兒,仲平雖口裏唱著軍歌,心裏卻惶惶不安:他知道這都是因為秦朗馨。仲平個兒高,排在一班的前麵;朗馨雖屬中等個兒,但因報到晚了,被排在四班的最後一名。這樣一差開來,仲平和朗馨之間就隔了老遠。他很想看見她,就象平時軍訓時一樣,在隊伍裏一眼就望得見她。可現在不行。仲平坐在那裏,雖聽見女生那邊不斷傳來歌聲,但就是看不見朗馨的人影。這種心神不寧的感覺告訴仲平:他的確是愛慕上朗馨了。仲平想,他對朗馨的愛慕或許是從好奇開始的吧。一般來說,女孩子到了二十二三歲,多多少少都已學會些修飾和造作,可仲平在朗馨身上找不到這種女人本能的包裝。朗馨的性格是熱情的紅色,是屬於透明的那種紅。它既讓仲平覺著心裏炙熱翻騰,又禁不住要想在其中被融化。
此時,仲平還有更深層次的不安,那就是,他琢磨不定朗馨到底對他是什麽感覺。到目前為止的種種跡象,讓仲平覺著,他在朗馨眼裏,就是一個普通的革命戰友。前幾天,仲平的軍衣脫線了,他便借故去朗馨那裏借針,心想,有了借針,必定就要還針。這一借一還,可以創造表達的機會。可沒想到,朗馨在宿舍,就熱情地穿針引線,三下五除二,就幫仲平把衣服逢好了,消滅了仲平借針的計劃。當晚,熄燈後,仲平躺在那又硬又薄的軍用床上,雖為沒有借成針覺著惋惜,卻重溫著朗馨給他縫衣帶來的溫暖。當他幾乎就要下“朗馨對我有意”的肯定結論時,不知從哪張床的蚊帳裏傳來一個聲音,宣布說:“你們以後誰有縫縫補補的活兒,就去找四班的秦朗馨,她沒有架子,人又可愛,還有,針線活也做得又快又好。”仲平聽了,象是被當頭澆了盆涼水,心裏頓時冷了半截。
第二天,晚飯後的自由活動時間,仲平去找朗馨,想約她出來走走。他敲了門,就見朗馨神神秘秘地開了門,放他進來,用手指指床頭櫃上的電熱杯。原來,她是在偷偷煮方便麵吃。朗馨把門鎖上,招呼仲平坐下,問他吃不吃。仲平心裏還揣著前一晚補衣的誤解,怕吃了麵,又被傷一次,就推托說不吃。誰知,朗馨根本沒多問他來訪的目的,隻是一邊吃著熱氣騰騰的方便麵,一邊對仲平說:“你這人真沒口福。這麽好吃的麵,比今天晚飯的白菜煮肉片好吃多了。”說完,斜眼看了看仲平,問:“你是不是找孫曉岑啊?她去洗澡了,一會兒就回來。喂,你知道嗎?聽說過幾天的軍訓結業儀式上,還有舞會呢。穿著軍裝跳舞,有沒有搞錯?!”仲平靜靜地坐在那裏,心裏尋思:原來,她以為我是來會她的室友的,看來,她心裏沒有我。仲平從頭至尾地陪朗馨吃完了那碗方便麵,又陪她一起去洗了碗,才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軍訓匯報表演成功地結束了。這時,已經近八點,月亮升上來了,照著學員們分散來的腳步:他們有的回宿舍了,有的去跟公司領導聊天兒,還有的就留下來跳舞。仲平看朗馨沒走,也跟著留了下來。朗馨和同宿舍的孫曉岑坐在那裏,邊看邊交頭接耳,兩人有說有笑。仲平也坐在幾個男生中間,想等一個合適的舞曲約朗馨跳舞。
隻聽一曲“軍港的夜 ”樂曲的響起,大家紛紛站了起來,孫曉岑也被邀去跳舞了。朗馨獨自坐著,左右看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仲平走到朗馨麵前,伸出手,說:“跳舞嗎?”朗馨搖了搖頭,說:“我從不跳交誼舞。”仲平便在她旁邊坐下,問:“為什麽?”朗馨一邊用軍鞋和著音樂的節奏在地上點擊著,一邊說:“我也不知道,總覺著被人抱著跳,別扭。”說完,聳聳肩,象是要抖落掉那不自在似的。仲平有些吃驚,朗馨會有這古怪的想法。他聯想到朗馨的裝束,心想:難道,她把自己當個男的不成?
這曲緩慢的交誼舞曲之後,馬上便是震耳欲聾的迪斯科舞曲。朗馨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了活動中心的中間,帶頭跳了起來。緊接著,二班幾個男生也跟著上來,伴著她跳。不一會兒,男男女女都動起來了,在霓虹燈的閃爍光中,忽隱忽現,釋放著軍營單調生活的壓抑和渴望活力的瘋狂。仲平見朗馨跳得搖頭晃腦,渾身直扭,上下抽動,心下琢磨:難道她喜歡這樣狂歡的表達方式?
舞會結束後,又有不少人走掉了,隻有少數留下來收拾場地。朗馨滿頭是汗,臉上泛著紅暈,招呼仲平:“喂,小樂,咱倆把這個桌子抬到那邊去吧?”仲平過來,試了試,這桌子挺沉,是剛才軍訓匯報表演時,為部隊首長和公司領導搭台用的長桌。仲平遲疑地說:“你,行嗎?”朗馨用手順了順那被汗浸得一縷一縷的留海,說:“怎麽不行?昨天搭台時,我就抬了。來,一,二,三。”兩人使足了勁兒,挪著小碎步,徑直把那長桌抬到了二十米外的儲藏室。兩人剛一放手,仲平就“呦”了一聲,隻見無名指被什麽東西劃破了。仲平一邊把手伸進嘴裏吸著,一邊彎下腰看,原來是桌角下方的一顆暗釘掛了他一下。
朗馨忙過來,拉過仲平劃破的手指一看,說:“口子還挺深。你等等,我給你包一下。”說完,走到她的軍用書包前,取出一個飯盒大小的急救箱,又從裏麵拿出一股紗布,一卷白膠布,一把小剪刀,還有一小瓶雲南白藥。朗馨一邊給仲平上藥,一邊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小樂,這要是在戰場上,你可就立功了。”仲平不解地問,“為什麽?”朗馨咯咯咯地笑著,說:“要是剛才哪位在座的首長被紮了一下,可不就遭了嗎?”仲平點點頭,隨著她,說:“沒錯。朗馨,你怎麽這麽能幹?不光能縫衣做飯,還能救死扶傷?”他一邊抬起手,欣賞著那被朗馨包紮起的無名指,一邊問:“你怎麽會隨身備著急救箱的?”朗馨臉上閃過一絲少有的憂鬱,說:“因為我姐姐。她從小就得了一種怪病,一碰到什麽,就出血。我們家的人,隨時都備著這些東西。”說完,她馬上把臉上的不悅隱藏起來,斜眼看了看仲平,說:“這不,今天就用上了?”大夥兒都走了,隻有活動中心值班室的戰士還沒走。兩人便走過去,朗馨對那個士兵說:“那張桌子下麵有一個暗釘,我貼了塊白膠布做了記號。你能不能用錘子把它釘一下?”那士兵滿口答應了。
朗馨和仲平離開活動中心,已經九點來鍾了。朗馨見時間已晚,就對仲平說:“我知道一條近路,是野路。隻要走七八分鍾就能到宿舍大樓。不過,我晚上沒走過。”仲平抬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朗馨的臉,說:“沒問題。你看月亮,連你臉上的痣都照得一清二楚,照土路,就更沒問題。”朗馨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左眼下的一顆很小的痣,說:“是這顆嗎?我媽說,這是顆淚痣。她說我將來的命不好,一定要流好多眼淚的。可是,我都二十二歲了,命不是挺好嗎?哪兒整天哭啊?”仲平覺著朗馨這會兒仿佛回複了她做女孩子的憐愛,搖了搖頭,說:“我說的是你嘴角的那顆。你媽媽有沒有跟你說,嘴上的痣,可是福痣哦?”朗馨嘴上的確有一顆針眼大的痣,但她幾乎可以肯定,月光是照不出來的,要仔細看才看得見。她想:仲平肯定是平日就注意到的。想不到他。。。。。。難道他對我。。。。。。朗馨腦子裏馬上回憶起這過去幾星期,仲平有事無事就往四班的宿舍跑,她一直都以為仲平是來找孫曉岑的。這些上上下下的想法串到一起,朗馨倒有些不自在起來:她從來沒想到這個很多姑娘都喜歡的漠然美男子,竟會對自己有意。
兩人沿著那條蜿蜒的土坡路並肩走著。這條土路的兩邊種的全是玉米,時下已經抽了穗兒,到處彌漫著小玉米甜甜的清香。仲平見朗馨走著走著,把皮帶取了下來,邊走邊甩,一副假小子的模樣,便問:“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穿軍裝?”朗馨點點頭。仲平又問:“那你大學為什麽不讀軍校?反而去考外貿大學?”朗馨聳了聳肩,說:“我爸想讓我出國。。。不對,其實,我也想出國。我需要錢。我姐姐。。。。。。”朗馨突然住了嘴,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仲平麵前說得太多了。這些事,說實在的,是她的家事,也是她的心事;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負擔。她隻是偶爾和好朋友孫曉岑說說心事,現在,讓一個男生知道這些,可不是她的本意。仲平聽了,覺著朗馨把出國和掙錢連在一起,有些牽強。他用糾正的口氣,說:“出國就能掙錢?”朗馨尷尬在哪兒,變得有些不耐煩,說道:“你不懂的。”然後又加了一句:“我又幹嘛讓你懂呢?我們倆有什麽關係嗎?”仲平雖不知道哪兒得罪了朗馨,惹得她生氣,但他感覺得到出國這件事對朗馨來說是件敏感的大事。
他們安靜地往前走著,誰也沒說話。這時,前麵開了一個岔道,仲平問:“朗馨,咱們走哪邊?”朗馨用手指了指左邊,說:“宿舍在那邊。”話音剛落,從玉米地裏冷不防地突然衝出一隻野狗,堅挺著尾巴,衝著朗馨,汪汪直叫。朗馨嚇了一跳,一下子鑽到仲平的懷裏。仲平也吃了一驚,但馬上鎮定下來,一邊把朗馨拉到自己身後,保護起來,一邊慢慢地蹲下身,從路旁撿起一塊石頭,向那隻野狗扔去,嘴裏大叫一聲:“打狗!還不快滾開!”那狗挨了一石頭,見仲平來勢凶猛,便勉強又叫了兩聲,“嗖”地一下鑽進了高粱地,不見了。
仲平見朗馨渾身哆嗦,眼淚都嚇出來了,便把她摟在懷裏,輕輕地拍著她, 說:“別怕,別怕,沒事了。”朗馨沒有掙脫,她溫順地依偎在仲平的懷裏,覺著自己好幸福。仲平抬起朗馨的臉,摸了摸她眼下的那顆痣,憐愛地說:“我沒想到,你,也有害怕的時侯。”朗馨動了動唇,說了聲:“我。。。。。。”然後,點了點頭,抬眼望了望仲平,說:“你,不怕狗?”仲平用手擋住了朗馨的唇,說:“不要說‘我’,也不要說‘你’,說 ‘我們’,好嗎?”說完,便用他的唇去輕吻朗馨的臉,兩人就這樣在月光下,融合在一起。
“仲平,快!劉大鵬他們追上來了!”陳風的催促聲,把仲平從往事的回憶裏揪出來。仲平一回頭,隻見劉大鵬的隊伍,離自己隻有幾步遠了,他馬上風趣地說: “你們四個都成雙結對的,是不是欺負我和孫曉岑?小岑,咱倆造反了,自組一隊。來,我拉你!” 說完,拉了小岑,大步往前跑。孫曉岑覺著仲平仿佛進入了一種嶄新的狀態,充滿了主動和能量,隻是不解這爬山竟能讓仲平活過來。前麵,登上鬼見愁的台階舉步可及。 六人雖氣喘籲籲,有些筋疲力盡,但見到目的地就在眼前,便使足全力,極力衝刺:陳風拉著秀秀,劉大鵬背著黃燕,仲平牽著曉岑,六人不分輸贏,幾乎同步登上了山頂。
“啊,真是層林浸染啊!”劉大鵬望著四麵被紅葉裹束的山峰,興奮不已地叫道。“快來看這邊,北京市區,還有昆明湖,全部一覽無餘,盡收眼底!”陳風也激動地招呼著。六人聚攏,依靠在鐵欄護杆旁,任山風吹拂,讓心神陶醉。正在這時,又有另一大隊登山人馬也上來了,他們一共有二十多人,一上來,就有旗手把一麵五星紅旗插在了山頂的正中央。那紅旗,迎風招展,呼呼作響。忽然,其中有一個人,忍不住大聲叫道:“我愛你。。。。。。香山!”那聲音在山野飄蕩著,回轉著,綿延著;緊接著,又有好幾個聲音同時喊道:“我愛你。。。。。。北京!我愛你。。。。。。中國!”所有在山頂的人都被感染了,他們都跟隨著喊道:“我們都愛你。。。。。。中國!”
Are you scared of dogs? think about it ...... in a dark night, deep in the corn field, and there appears a wild dog......it's a sponteneous rea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