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一起說說的人多了便也有了故鄉
(2015-02-07 11:2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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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
文/傅月庵
有篇文章,我老讀。魯迅的〈故鄉〉,講「返鄉須斷腸」的故事。最後幾行,如今成了名句,常被引用:「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故鄉」跟「希望」大概是一樣的吧!?——年過半百之後,漸有所悟——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讓你牽絆的、能一起說說的人多了,便也有了故鄉。
我是在大漢溪畔新莊出生的,一歲多便離開,幾乎沒有印象,「出生地」遂成不了故鄉。小學二年級之前,全家落腳在連雅棠〈稻江冶春竹枝詞〉所吟詠:「二重埔接三重埔,萬頃花田萬斛珠。穀雨清明都過了,采花曾似采茶無。」的二重埔。童年記憶完全在此鑄就,日後便一直當成故鄉。
連氏所言係日治情景。民國五〇年代,花田仍有。我家門前有小河,實為大漢溪灌溉圳溝;屋旁不遠則是一大片梔子花園,每年花開時,清香撲鼻。鄉人採集裝入麻布袋,自有大稻埕茶商前來收購,烘乾後溷入茶葉,做成花茶,行銷海外。
除了花田,彼時的故鄉,即使與台北市僅一水之隔,猶然一派鄉村景象。1968年我入小學,學校離家約莫3、4公裏,得走上一個小時。沿途皆稻田,一路蔓延,滿目皆綠。有時走累了,便在田邊歇息。春耕時田水多,看蝌蚪找田螺;秋收後,乾脆下田抓青蛙;夏日午後常有「夕曝雨」,雨停即放學時間,雨後清爽,打著赤腳,竟一路奔跑回家,一點不知累!
二重埔是外家所在,聚族而居人稱「李厝」。家族有一三合院紅磚古厝「柱史堂」,兩道「護龍」不夠住,還添加外護。四周竹叢成圍,門前庭院,澆鋪水泥。一年四季輪流曬著稻穀、蘿卜……還沒走近,稻香餔味已傳來。夜裡則成了納涼所在,椅條、板凳紛陳。小兒四出巡找割拔艾草,成株焚燒,驅趕蚊蚋,而後便「開講」起來。大人一堆,七嘴八舌;小兒成群,抓迷藏、「殺刀」,玩累了講乏了,返家一盆水,洗淨手腳臉便上床了。那是個不時興天天洗澡的時代。
一如所有的傳統鄉鎮,此地信仰中心先嗇宮奉祀「先帝君」,也就是神農大帝。外祖母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廟上香,我常跟隨,貪的是拜拜後賞賜的糕餅鮮果。著名的「三重大拜拜」所拜的也即此君。每逢農曆四月二十五日,學校隻上半天課,學生興奮之情,彷彿過年。吃過拜拜,天剛黑,鄉人扶老攜幼,扛椅搬凳,往廟前聚集,為的是看戲。歌仔戲、北管戲、布袋戲,輪著來。有時甚至「雙棚絞」,打起對台了。——日後我讀魯迅〈社戲〉,總感覺親切,大約與這經驗有關。是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也沒有「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我在小學二年級離開了故鄉,直到青春期之前,逢年過節也常隨母親回去,看看親人看看鄰居。但那也不過十多年光景,此後便稀落了。一年難得回去一次。等到出了社會工作,數年不曾一遭。故鄉都成了話題,母親不時與我提到「三舅搬走了」、「圳溝整條加蓋了」、「古厝拆了要改建公寓了」、「外婆生病了」、「大舅住院了」,我的回答則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喔,喔」、「那就去醫院看看吧」。
一直到了50歲,世事遍曆,人情都懂。反常主動跟母親聊起故鄉事:「後來那塊『柱史堂』石匾不知哪去了?」「隔壁好款嬸現在怎樣?」「外公當保正時聽說日本人還要他養馬?」「圳溝裡的三斑魚真是多啊!」與母親一聊一扯,往往大半天。母子談得津津有味,外家雖然衰敗了,故鄉卻很有得說哩。
然後,母親突然走了。沒人牽絆,沒人可說說,一整個崩解。——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說來,大概也就這麽一回事吧。關於故鄉。
傅月庵:資深編輯人。曾任出版社總編輯,二手書店總監,現為「掃葉工房」主持人之一。以「編輯」立誌,以「書人」立身;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我書》、《書人行腳》等書。
本文曾披刊於2015.2.2聯副創作
每個人都有兩個故鄉,一是實體的故鄉,不少人都會有離開她的那一天。另一個就是精神上的故鄉,她讓你難離難棄,有可能出現在你的話語中,也有可能出現在你的夢境中,直到和這個人世告別的那一刻,你才能離開她。
故鄉,是祖先流浪的終點?先人埋骨的所在?自己呱呱墜生的地方?還是心靈的終極安頓?
對出外人而言,故鄉是遙遠的距離;對上了年歲的人而言,故鄉是兒時的記憶。本文作者的故鄉、你我的故鄉、魯迅的故鄉,最後都回到各自的、或集體的時空記憶裏尋找安頓,這就是時間鄉愁,也是空間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