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8/4世界日報記者陳世耀、翁台生、曾慧燕/匹茲堡專訪曆史學家許倬雲
中國崛起的聲勢似乎已經逐漸改變全球政經結構,北京高喊的「中國夢」更讓中國民族自信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但是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匹茲堡大學曆史係退休榮譽教授許倬雲(Cho-yun Hsu)指出,美國的確正在衰落,正因為中國趕上複起的機運,必須戒慎恐懼,不宜囂張,更不可輕舉妄動。
心懷天下的許倬雲指出,太平洋夠大,可以容得下中國、美國;大西洋也夠大,可以由美國、歐洲同霸;歐亞大陸也夠大,由歐洲、中國共管。這個三強鼎立的局麵可能出現,三個腳比兩個腳要穩定。
這位精通中國上古史、文化史、社會史,熟稔西方曆史的史學大師強調他的夢是「世界夢」,他也明白指出,中國人也應該打破中國的大國沙文主義。海外華人,應該時刻提醒中國,處理國際事務,必須講理、大器,凡事從大局麵著想。中國的立場和態度,任何時候,都是世界的共同利益為第一優先。
對於兩岸未來的可能發展,許倬雲提出一國多製,commonwealth,中國共同體的概念;中國曆史上,一國多製,並不罕見。從周朝以降,國家不是排他的主權單位,內、外都包含不同體製的融合。
許倬雲是在匹茲堡寓所接受世界日報專訪,從公權力核心的開放談到習近平主政後的內政、外交變局,也從大曆史觀點暢談他對中國未來與世界互動的看法。以下是訪談摘要。
記者問:您在大作《大國霸業的興廢》書中,歸納出一個重點:一個朝代盛衰,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公權力核心是不是開放的。用這個標準檢驗今天的中國,您認為中國符合曆史軌跡中的情況嗎?甚麽才是公權力核心的開放?
許倬雲答:從大國發展的要件說起,公權力是國家的權力,不管是皇帝或民主國家,都以國家的集體性名義強製執行公權力。這個權力被人接受,大家樂於服從,要有兩個條件。一、是共同遵守的理念,理念變成立國理想;二、是文化,文化後麵的承載者作為文化的執行者、解釋者,作為統治者和民眾間的橋樑,可能是教士、文化人或中國傳統儒家官僚係統中的儒生。
今天大陸的公權力是從革命而來,和劉邦打天下是一個道理,權力靠暴力得來,它的文化基礎是極其矛盾的. 中國幾千年來沒有馬列主義、社會主義,隻有中國自己的理想:中國文化。中共要把馬列革命理念,要求被統治者接受,卻沒有本來的那批精英代為說服民眾。
1940年代至抗戰、內戰期間,中國很多文化、社會精英跟著中共走,原因是經濟大崩潰導致對國民黨的失望。文革期間,中共一步步摧殘過去的精英,文革後全部消除社會精英。從此靠黨的官僚、理論家來說服人民;但是,暴力說服,不能服眾。毛澤東時代五次大運動,一波接一波、一波大於一波,以暴力集權統治。即使這麽大規模的火和血的洗禮,終究不可能取信於民。
問:所以公權力的核心,也許在革命時代比較清新、有理想,但核心是不是會變質……?
答:的確,中共的統治理念,已經兩度變質:一次毛的專權,一次是鄧的反覆;現在是習近平的改革。習到底是回歸毛,或走得更遠?目前很難說。看他跡象,可能是回歸毛,但不再訴之毛式暴力,因為暴力已經做過頭了。換句話說,他可能是第三代的皇帝模式。
即使如此,中國體製,還是沒有替老百姓傳達意誌的機製。過去的儒家文官係統,從漢朝開始,代表民意的讀書人,來自基層,參加考試,有一套文化理念為基礎。除了蒙古和滿清征服中國時代,曆代官員從基層出來,回到基層去。
幾千年來,儒家獨占精英係統,因為他們不是出世的,是淑世,以治國安民為使命。共產主義本身,也是淑世理念,希望做到社會公平和正義。經過權力的腐蝕,秉持原有理想的好黨員,但恐怕已經不多了。
問:如果習近平是回歸毛,公權力作為核心,它如何保持「英明」狀態?大家寄望他很多,但體製這麽龐大,係統如何維持良好的訊息反應(well-informed)狀態?
答:我猜習用人是靠中央組織部係統,一路清洗、洗刷,挑選人是忠誠度第一,其他條件都其次。你看習近平從村書記做起,一路到地方長官,他自己從基層起家,也會從基層挑人才,不太會再從紅二代中挑人。現在官二代不是他提拔的,習奈何不了他們,他不會喜歡官二代。以後,他比較可能從基層挑人。朱元璋接大位後,功臣首先是靠邊站,後來清洗功臣。此後,明太祖進用國子生,出任州縣和中央文官,建立基層幹部係統。
問:從薄熙來、周永康事件發展,有人認為它是反貪腐大改革,有人說是權力鬥爭,從大曆史角度,要怎麽樣看待?
答:這些事件,權鬥和改革都有可能;不拿掉這些人,習就無法改革。但權鬥過程,不免流血,中國近代,太多流血,不能再流了。硬幹也要有辦法,習的難處:現在的巨富,都是權貴,或他們的後人。他們憑藉權力,取得財富,類似滿清的「圈地」:如李鵬家族圈電力係統、周永康圈石油係統,猶如滿清王爺跑馬,跑一圈多大,地就是你的一樣。但是,不像買官賣官,那樣非法:這是習的苦處。
評中國法治/習近平反貪「遇瓶頸」 難突破
記者問:那您認為反貪會繼續下去嗎?
許倬雲答:我想他遇到了瓶頸,很難突破。你不能說他們犯法,也不能嚴刑拷打,否則他們咬著自家人,怎麽辦?習近平也不是沒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遭遇的瓶頸,就在這裡。
問:這就是我們說的製度性貪腐,麵對這種瓶頸,習怎麽辦?
答:這個啊,我也想不出,我想是「無解」。他在法律上無法解決這些問題。「無解」的關鍵,則在於統治集團是利益共同體。社會對這一團體,並沒有監督能力;這一共同體內部,千絲萬縷的糾纏,誰也動不了。
問:這樣的製度是「法治」嗎?有人說,中共的法治,是「我用法律來治理你」……
答:那不是法治。美國的大富翁,也有很大部分是靠製度性貪腐。譬如Johnson總統從小學教員變巨富、布希家族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麽富有,現在有多少家產,沒人知道;喜萊莉從出白宮到幾乎破產,現在呢?和你我不一樣,她的存款零頭比我們終身儲蓄都不止,所以我才說無解。
問:您看這樣下去,中國將推行改革或發生動亂?
答:動亂不是老百姓願意看到的,民眾夠苦了,不能再動亂。但是,現在貧富懸殊這樣大,1%的人擁有如此巨大比例的財富。固然未必 有大亂——畢竟老百姓過的日子比以前好。但黨的效率很難再提升,會變成類似滿清同樣的僵局。康熙一代號稱「盛世」,其實是「敗世」,所有病根都植根於康熙的放縱;雍正繼承了一個外表繁榮,底氣不足的局麵,不能不想矯正——雍正就是習近平的角色。雍正找能夠幹活的人才,就不得不從基層選拔。雍正曾經多次下詔:每個省找兩個能幹的吏,也就是沒有功名的,不計等級,推薦給朝廷。這些人才,成為雍正的真正行政幹部。習近平也許,也用這個辦法選才,組織一個新班底。
問:習用自己係統的人,但民眾出現期待,如何做出一個局麵,符合民眾期待?
答:中共訂國安法,黨是第一,不能有動亂。不要學習外國製度、觀念,不要普世價值、「七不講」等。但今天的政府管理的群體,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社會。中國的官僚製度是世界最早,改革過無數次,有它的長處和短處。畢竟,中國傳統管理製度,未必能夠處理如此複雜社會的各種問題。西方價值:「人有人權」,這可是了不起的價值觀念。能不理會、不要嗎?兩個「不要」,如何麵對現代社會?今天提倡儒家,就憑穿漢服、教洋人漢語、這些途徑,就能複興儒家嗎?最近的兩個法,不免陷入左右兩難之局。
看中國榮景/「盛世」中國夢…缺乏內聚力
記者問:剛剛您提到一個概念,我們都以為康熙是「盛世」,但您說康熙時期不是盛世,但外麵人看中國,中共也塑造現在中國麵臨盛世,所以要有中國夢,怎麽看待這個局麵?
許倬雲答:康熙對官吏寬容,對百姓寬容、不加稅,這都是好事情,但財政卻空了。第二,康熙三大征,乾隆繼續征伐,組織蒙、滿、藏體製,統治漢地,完成二元帝國形態。凡此舉動,都是花費漢地錢糧,使用滿漢兵將,一百餘年,武裝力量,包括明代已經使用的火器,幾乎全部消費淨盡。自己耽於「盛世」,乾隆以後,閉關自滿,終於逐漸衰敗。這個跟現在局麵很像,軍備花費太大,是沒底的,比起康熙時代,現在花費的比例上,恐怕比康熙時代更多。現在,還有建設的浪費:各級政府、都打造美輪美奐的高樓大廈;欠下債務,裡麵沒人住,將來怎麽處理這批爛債?凡此,都類似康熙時代種下的病根。
問:有人認為,現在的中國相當於「漢唐盛世」,可以這樣講嗎?
答:還差得遠。國土大、人民多;但內聚力不夠、人民不向心,又缺少精英。如前麵說過,中國累積的精英,被毛澤東趕盡殺絕,重新培養不易。蔣介石繼承的那批精英,是長期培養、繼承下來的,他們幫助中國度過滿清覆亡、中國革命,現代化轉型,備極辛勞,也為中國打下現代化基礎。毀了這批精英,再想培植建國大業必須具備的精英,談何容易。
問:但外麵看中國崛起,無論外匯存底、中國人購買力,全世界都定義它是躍升中的強權……
答:這些存底中有幾個大東西,是賣出去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一個是土地,圈了做工廠、城市,一旦用完,都回不來了。另一項是生存環境:三峽水壩造成的災害,我想四、五十年內會出現;北水南調的災害,後遺症(如管道堵塞)可能20年內就會出現。第三項是資源:建設使用原料、礦產、能源都迅速消耗,……這些揮霍造成目前的大榮景,後果卻是淘盡底氣,難以為繼。
問:剛剛談到很多方麵好像一切都無解,麵臨兩難或僵局,但習近平現在作為,要清理一些東西,我們是否給他一些肯定?
答:鄧小平有一些功績,習近平接手也有功績;與人為善,往好處想。鄧小平訂下一些規則,領導人任期不許超過十年,這是好事,不會造成終身獨裁者。主席、總理兩個搭檔,一正一副,形成平衡,領導班子內部選舉,凡此機製堵住一個關口:上層不容易再出現毛澤東——除非習近平壞了規矩。
問:您認為習近平破壞規矩了嗎?
答:這個我不敢包,他也接任十個黨內各種小組組長,權力很大。但他不能指定繼承人。
中國的民主道路 要慢慢走
記者問:中共現在像美國一些公司一樣,「大到不能倒」,怕它倒了,局麵大亂,這樣怎麽辦呢?
許倬雲答:要不倒,必須不斷改革,而且不應是流血革命;即使慢,也不能停。為甚麽英國製度比別國好。除了殺過一次國王,沒有再因為政權轉換,或者製度改變,而引起流血。英國民主化進程,是點點滴滴改革的累積,我盼望中國也一樣,如果有一天人大、政協都經過民選,轉變成真正國會,就有希望了。
問:您的意思是中國走民主化道路,但慢慢走?但中國這麽大,要走多久?
答:對,要慢慢走,我不希望中國再流血。也許,20年內,中國可能出現戈巴契夫,固然,20年內也可能迎來普亭。美國呢,不能一直很好,目前西方文化在敗壞;不過這個文明有其自我調整的內在機製,還會不斷轉型。
中國崇洋媚外是很普遍的現象,尤其年長的知識分子,對西方有莫名和無條件的崇拜,這也不太正常。年輕人對中國文化根本不知道,因為長期沒有接觸。這個時候,中國需要知己、也知彼。在這方麵,海外華人,尤其媒體,頗有可以著力之處,幫助中國人認識西方的長處和短處,同時也檢討中華文化,介紹中華文化。我們不一定自限於「發揮儒家」,何妨整合儒道佛道,可能是更為完整的做法。
中國曆史上,一貫推崇「寬容」、人與人之間相處尊重和包容。中國人的價值觀,是在個人和集體之間,尋找平衡點;用費孝通的觀念:從家到國、到社會、到世界,集體和個人之間,有一個「差序格局」的平衡。不像美國社會,個人至上,以致今天有社會解體的危機。這方麵如何矯正?正是我們必須努力思考的大問題。
問:您提到崇洋媚外,大陸近年甚多留學生、商人、觀光客出國,外在世界的影響、體會,難道不能內化,促成中國改變?
答:他們不在權力中心。(插問:會不會慢慢進去影響權力中心?)會!過去南京政府有它的缺點,卻也有優點:蔣介石組成政府,有留學回來的一大批知識分子協助,十年打下的底子,居然能和日本打八年的仗,就是由於接受西方發展的現代文明,才有此迅速建設的現代化基礎,可說是相當了不起的曆史現象。
問:提到這個,現在中共政治教育下的曆史,認為八年抗戰是共產黨領導,蔣介石根本不抗日,抗戰是中共打的,您怎麽看?
答:他們在改變,「抗日將帥傳」改變了一些說法。這次紀念抗戰70年也是。這些故事世界日報可以有係統推出,澄清曆史真相。我不願意講這些故事,一講就哭,我們這一代很多人如此,有機會,我願意將自己所見所聞,告訴大家。聯合報曾經出過一本抗戰的書。我和丘宏達教授在華府,也辦過紀念七七抗戰活動。最近台北高希均教授,也出了「我們生命裡的七七」一書。這些事都可以繼續做。
問:對抗日史實,中共在海外一直取得話語權,認為中華民國對抗戰沒有參與和貢獻,您從曆史角度,怎麽看?
答:這是台灣自己放棄。因為老百姓不喜歡共產黨,就是「愛屋及烏」的反麵,(因為不喜歡共產黨,連帶也不喜歡大陸?)對!因為這樣,所以台灣有些人,盡量甩掉「中國」這兩個字。
本文原載http://udn.com/news/story/6656/10966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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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簡介:著名曆史學家、匹茲堡大學曆史係榮休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先後執教於台灣、美國和香港多所高校,善於應用社會科學的理論及方法研究中國文化史、社會經濟史和中國上古史。他將曆史上的文官製度,以管理學的觀念,分析解釋,打開中國管理學研究的另一途徑。著有[中國古代社會史論]、[漢代農業]、[西周史]、[萬古江河]等。治史之外,許先生也介入公共政治生活,大力鼓吹民主化實現,對台灣社會民主政治轉型頗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