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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拾遺:開除記

(2013-06-22 13:23:00) 下一個

(1)

1946年冬,小夥子叔正正在桐城通惠高等商業學校念高一。他英俊,聰慧,天不怕地不怕。作為家中長子,他倍受家裏及鄉人的寵愛喜歡,且生性頑劣,不信邪。小屁孩的時候,領了一幫小孩,到祠堂把供在那兒的菩薩拖下來,扔到河裏。他娘嚇得燒了好幾天高香,卻沒舍得動他一根手指頭。念私塾時,老先生出去辦事,囑咐弟子們好生背書。他等老先生一走,就蠱惑一同學,給人家剃頭,剃得象狗啃的似的。正半半拉拉、左右為難之際,放風的大叫:先生回來了!各人趕緊溜回座位,搖頭晃腦,凝神誦讀。狗啃頭怎麽辦?叔正要人家藏在櫥櫃裏。這當然是藏不住的。“太害了”(太調皮搗蛋了)!老先生拿尺子一頓暴打,打得叔正滿頭是包。那時候先生打弟子,天經地義,打死家長都不敢管。也隻有私塾老先生,才能管得了這淘氣鬼。

這麽一個主,你可以想象,是肯定受不了冤枉氣的。

有同學放假回家,托叔正代為看管什物。其中一隻碗,讓叔正拿了用。不料另一同學小A找上門來,說這碗是我的,怎麽跑你床頭去了?兩人吵著吵著動了手,叔正扇小A一掌,小A踢中叔正小腹一腳。要真算起來,叔正略吃小虧。小A卻來了個“惡人先告狀”,到訓導主任那裏哭訴,說叔正偷我碗還打我!訓導主任叫來叔正,問情況。看小A哭哭啼啼而叔正一付硬氣模樣,遂叫叔正把碗給小A,讓他別再哭了。臥槽,這是神馬道理?這不是對我的汙蔑和侮辱麽,說老子偷東西?!叔正抄起碗,往地上“啪”地一砸,碎了。拿去!

這還了得?訓導主任絕想不到會有此種待遇,盛怒衝出房間,叫上校長等人開大會,給叔正記大過處分。

處分通告寫在一塊木板上,懸掛示眾。叔正一肚子的憋屈還沒消呢,一看通告,如火澆油。他拽下木板,在教師門前把它踩散了。

他找來桐城東鄉和六安的同學,小A則聯合了桐城西鄉的同學。西鄉人多,平時就喜歡仗勢欺人。六安的塊頭大,但人老實,常常受氣。叔正來自有習武傳統的東鄉,人不多,但是狠。兩邊人馬本來不和,這下準備大幹一場。

晚上,叔正他們跑到山上一處房內,商量如何行動,還派兩名同學,一前一後地放哨。那前沿哨兵卻隻顧偷吃人家地裏種的東西,沒看到大隊人馬開來。原來是校長帶領家族武裝,前來捉拿聚眾鬧事分子。他們有槍,在房前打得“砰砰”作響。學生們象雀子一樣四散翻牆逃走。叔正知道自己跑不掉,沒逃,被抓到校長家中。校長家的房子有成百上千間屋子,繞山而建,屋、路相連相間,如同一個大迷宮,生人進去,自己肯定出不來。校長把叔正關了一夜。第二天,在宣布開除後,把他放了。

開除了,家長毫不知情,叔正不想回家找麻煩,就在校邊農家租了個小屋住下。同學們也不好好上課了,天天輪流做東請他吃飯。一次兩三個同學請客,一請十幾桌。就這樣請了一個多月,鎮上的雞鴨魚肉都吃空了。好友維華是叔正後來一生的至交。他與叔正其實性格差異很大。維華為人謹慎,愛幹淨,頭發收拾得一絲不苟,一點不像叔正,大大咧咧,不修邊幅。他倆同鋪,叔正從不疊被,都是維華嫌亂,順手幫他鋪,還被叔正叫“小姑”,譏笑他婆婆媽媽。維華那時手頭沒錢請客,特地走十幾裏路回家,賣了兩畝田來。校方說叔正有通共匪嫌疑。他那時倒真的想投奔共產黨、新四軍去,隻是不知到哪裏投。

叔正雖說膽大妄為,十幾歲的少年孤身一人,學不能上,家不能回,心中終是淒惶。有詩為證:

池鴨
1946

刺骨寒風緊,漫天大雪飛。
誰家池上鴨,多難不思歸。

後來,學校裏本家老師通風報信,家裏到底知道了,趕緊派堂兄接他回家。老父見到闖了禍的兒子,總還算平安歸來,說一聲“你幹的好事哦!”嘿嘿一笑,也就過去了。

(2)

學還是要上的。有本家老師在浮山中學教書,就把叔正帶了去,那是1947年開春的事。

這年冬天,叔正和表弟等一行五個同學,回三十五裏外的家。走到一個叫新街的鎮上,肚子餓了。幾個人進得一間館子,吃碗麵。

老板娘是個精精味味(即挑剔、難搞之意)的小老奶奶,當地人稱“母老虎”。她很摳門兒,燒麵時隻放了很少的豬油。叔正一看這麽少,從灶台上的豬油罐裏撿出一塊,丟到鍋裏。小老奶奶一下子跳起來,劈頭罵道:“你個鬼學生,土匪啊?!”叔正說:“你幹嘛罵人?”“我怎麽不能罵人?我兒子我都罵,你算個屁?”

。。。。。。

小老奶奶的嘴巴名不虛傳。叔正又哪裏是省油的燈?被罵得“不堪其辱”,他一把掀翻麵鍋,麵條落了一地。爺不吃了,走人!

他們走出幾百米後,追上來幾個人,接著罵他們是土匪。小年輕們氣盛,回身要找他們算賬。這些人卻跑回去了。於是哥幾個又殺回小老奶奶的館子,質問她。這時,陶大來了。

陶大是這條街上有名的惡紳,解放後被當作惡霸鎮壓了。他的地盤上出了亂子,他當然是要管的。

陶大威嚴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嗯?!

叔正說:你管老子叫什麽名字?

陶大又問:你哪裏人?

叔正說:你管老子哪裏人?

陶大一揮手:打!

幾十個家丁、街坊團團圍住五個小子,開打。其實也許不算真打。那時候,高中生不多,算得上小知識分子了,一般鄉裏還是比較愛護尊崇的。小子們狂妄,教訓一下,意思意思。

叔正寫了張字條,派表弟溜出去求救。自己跳到一張方桌上,四麵有長條板凳隔著,剩下三個同學分站一邊。這樣,落到他身上的拳腳倒並不很多,他居高臨下還可以踢個腿自衛。打了一會,看救兵沒來,而對方人越聚越多,叔正往牆角一躺,不說不動了。

家丁們不敢造次,萬一出了人命不好辦。正僵持間,鄉長到了。

鄉長是叔正家的八姑爺。表弟去找的,正是他。叔正公事公辦、匆匆寫就的字條是這樣的:

“鄉長大人:

浮山中學五名學生在新街遭到圍困毆打,如果有生命危險,你鄉政府要負完全責任。”

鄉長到場問了問情況,說:都別打了,我把這些學生帶走。陶大勢力雖大,鄉長的麵子還是要給的。八姑爺就領著五個孩子走了,帶到自己家裏,招待晚飯一頓。

晚飯後,叔正他們來到新街與浮山中學之間的叔家莊,叔正的初中同學楊興啟在這裏教私塾。叔正和楊興啟的友誼,是經過抗日戰爭的艱苦歲月洗禮的。叔正年老時,曾握著楊興啟兒子的手久久不放,覺得他依稀有他老子當年的模樣。

話說這天晚上,叔正住在楊興啟教書的私塾裏,寫了一封信,由其他四個同學連夜帶回浮山。那是一封極具煽動性的長信,號召大家捉拿欺壓學生的惡紳陶大,振我校威;否則以後我們有家不能回,校亦將不校。。。。。。接信同學一口氣讀完,不禁拍案而起:敲鍾,集合!操場上,幾百學生聚集起來,聽罷來信,個個熱血沸騰。第二天一早,四五百學生開赴新街,捉拿陶大。叔正囑咐同學,逮住陶大後,繞道坐船回來,途中給他綁塊石頭,沉水結果了他。活該陶大命大,那天他不在新街,跑去了鄰鎮。待學生再轉頭找他,他早聽到消息,回家布置家丁和武器,準備來場硬仗了。

局勢緊張。當地有頭有臉的士紳們開始出麵調停。那時候,有名望的士紳才是地方上主事的,政府官員說話沒他們算數。士紳們叫陶大別亂來,說學生來自千家萬戶,幾百個學生後麵是幾百個家族,你幹得過麽?他們向學生道歉,保證以後學生路過新街時的人身安全,同意隔天放爆竹,用轎子把叔正抬回學校,並於當天設宴款待所有學生。小老奶奶這下真是破了財。她不得不賣了一畝多地,殺豬給少爺們賠罪。

正是大考之時,大家大吃一頓,滿意而歸。叔正還等著人來給他抬轎子呢,卻不料晚上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路都難走了,誰還來抬轎子?

事情似乎結束了。轟轟烈烈一場,結尾略有遺憾,但也不錯了。

沒想到,樹欲靜而風不止。那是國共爭鬥的大風大浪,更加驚心動魄,由不得你說半個“不”字。

1947年,共產黨的勢力已經滲透到長江南北流域。浮山中學的學生裏,有地下黨員,帶著同學鬧風潮,其時已有半年多。他們把校長趕跑了,校長的行李也被燒掉。叔正很尊敬那位校長。他是個通科全才,數理化文哲史,樣樣拿得起,哪門課老師不在,他都能頂上,且治學嚴謹。每天起床鈴響三十六下,最後一下,他必定出現在高二班的寢室裏。晚上,熄燈鍾聲的最後一響,他也必定出現,看這浮山中學第一屆的高中生們是否按時就寢。天天如此,風雨無誤。後來在“反右”中,這位校長被打成右派。他兒子和叔正在一個大學裏工作。叔正得知他來看兒子,特地請他來家中作客,行弟子禮。怕人說叔正與反動派接近,校長開始還有顧慮。叔正手一揮:學生看老師,不是天經地義麽?我不怕,走!

此乃後話。當時這位校長被共產黨的地下黨員趕跑了,學校由代校長管理。代校長得知叔正領頭幹的“大鬧新街”事件後,十分震驚:這個學生這麽有煽動性,學校的風潮,肯定與他有關。他一定是共產黨。開除沒商量!

於是,叔正再次被開除,成了傷弓之鳥。有詩為證:

傷弓之鳥
1947

傷弓寥落走桐西,輾轉浮山路已迷。
敗羽未齊槍又起,驚鴻何處一枝棲。

(3)

國民黨時代,沒有檔案一說。叔正遭遇兩次開除,還是能找到學上。1948年春,他轉讀東流中學(原國立九中)。

叔正文采好,作文常被老師拿到各班級輪流朗讀,漸漸小有名氣。暑假,一名家住至德的同學在狹陽湖遊泳時不幸溺水。開學後,全校師生為他追思。叔正代表桐城派的同學寫了一付挽聯:

挽歐陽同學

狹陽碧水無情  浪捲英才  西窗燭暗
至德蒼生失臂  煙迷大地  南國風淒

這是他寫對聯的處女作。幾十年後,維華到叔正家作客,談起往事,仍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1948年,國共兩黨正在殊死較量,“煙迷大地  南國風淒”,寫出了一個青年學子在國破人亡前的心境。

這付挽聯轟動了全校,連縣裏許多官員都知道了,說你們學校還有這麽一個學生?不久,一個縣參議員去世,校長要參加追悼會。他讓語文老師寫挽聯,看看不滿意,說把叔正叫來。叔正就寫了,被校長帶了去。其實叔正覺得那對聯寫得不怎樣,他記都沒記下來。幾十年後校長碰到叔正,得知他大學學的是理科,連呼可惜:你怎麽學理科?你應該去學中文的嘛!

不過就是這位校長,讓叔正嚐到了第三次被開除的滋味。

學校裏的本家老師悄悄告訴叔正,政府為了穩住民心,放寒假前,給每個學生發放了貧寒學生補助金。時局動蕩,風雨飄搖,蛇有蛇路,龜有龜法。學校沒有跟學生提這件事。有的同學已經回家了,還有一些未走。叔正便聯合剩下的學生,去找校長,要錢回家。他們每人得到了五塊錢的金圓券,相當於五塊錢的金幣。這盤纏是足夠了。路上連吃帶喝,隻用了三塊多,兜裏還能剩下一兩塊,零個花。

豈知叔正前腳剛走,學校後腳就發了一紙公文。叔正到家沒兩天便接到了:勒令退學。沒有說明理由。遙想東中門前,那座標誌性的、懸掛青天白日國旗的五層旗樓,叔正寫下了一首詩:

登棋樓
1948

未消舊恨又新仇,何日新仇是盡頭。
荊棘叢生蛇滿地,此生直欲上瓊樓。

其實那年冬天,即使不被開除,叔正也是回不去長江另一邊的東中的。共產黨打了過來,長江被封鎖了。他在1949年開春的時候,胡漢三回鄉,返回浮山中學就讀。那時候,浮山中學名義上已經歸共產黨管轄,不過當時他們並沒有派駐人馬,學校裏是群龍無首的狀態。叔正的叔父在那裏教書,所以他很容易就入了學,直至畢業。

我的開除記,隨著叔正的平安畢業,也就講完了。

2013.6.父親節獻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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