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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二)

(2012-10-19 05:42:34) 下一個

梔子在一個比較小的專業公司裏做新產品開發,也就是被公司派了去搶別的專業公司的業務。做什麽產品自己找,工廠、客戶都自己找,像沒娘的孩子一樣沒人管,倒也自由自在,而且很鍛煉人。


多少帶點盲目性,加上覺得挺酷,梔子選定箱包作自己的開發產品。她找來全省電話號碼簿,給所有看著還靠譜的廠家打電話。有的廠不冷不熱,有的則歡迎她去參觀。老錢頭,後來梔子知道白路他們都這麽叫他,許是那天高興,許是聽梔子的聲音、語氣覺得孺子可教,梔子問的品種他們廠那時又不生產,便指點給梔子一個江蘇的廠家。那時候梔子兩眼一抹黑,不知道牛津麵料的箱包,生產重地在哪裏,所以老錢頭的指點意義非凡。以那個廠家為起點,梔子慢慢通過各種途徑,與很多性價比不錯的廠家建立了合作關係。


她跑了很多工廠,去參觀、學習、討樣品。沒有訂單的新人,工廠一般不會派車接送。那些工廠很多是鄉鎮企業,地處偏僻。梔子出差做過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飛機、火車、輪船、臥鋪汽車、卡車、摩托車、三輪車、自行車。。。。。。


在啟東鄉下,她第一次坐沒有固定座位的公共汽車。那是一輛中巴,裏麵放的是長條板凳。


有一次從南通過江去張家港,一輛摩的為了拉生意,騙她,把她送上一艘汽渡輪船。那船上全是汽車,梔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看長江,發現還有一個人跟她一樣。一個推著自行車走街串巷的小木匠。他們很自然地聊起來。


到了對岸,汽車一輛一輛地開走,大概票是固定賣出去的,都不願多載一個。岸邊離能找到車子去梔子的工廠的地方還遠。


小木匠說:“你要不嫌棄,我帶你吧,把你送到能搭車的地方。”


梔子覺得自己運氣真好,居然在汽渡上碰到這麽一位熱心的同路人。


小木匠的自行車後座上有一個大筐,裏麵放著刨子鋸子之類的家什。他把大筐挪到後輪右邊綁好,梔子跳上車,跟著他出發了。


那段路真的很長,中間經過大片荒無人煙的農田。


“你膽子真大!還是一個女孩子。我都不敢像你這樣,一個人到不熟悉的地方亂跑。”小木匠一邊蹬車一邊說。


“我身上帶了一把水果刀,不怕。”梔子摸摸格子襯衫口袋裏的折疊水果小刀,裝作滿不在乎地說。


小木匠哈哈大笑起來:“你個小女孩,拿出刀來,別人一把不就搶走了?別把你自己傷嘍!”


梔子也笑了,跟小木匠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起家常:哪裏人?家裏有多少兄弟姐妹?活多不多?好不好做?娶媳婦了沒?。。。。。


小木匠慨歎:“現在農村裏的女孩子要求越來越高,娶媳婦都娶不起了。”


梔子問:“那你對媳婦有什麽要求呢?”


小木匠說:“講道理就行。不要什麽事情都吵。”


他們終於到了一個有摩的的路口。梔子和小木匠互留了電話,答應如果見到合適的姑娘就給他介紹。她以後想起這個小木匠時便會想,世界上難道不是好人更多嗎?


梔子坐過的時間最長的汽車,是從溫州一個開發區看工廠回來。那時溫州的交通很不便利,沒有機場,也沒有火車。她從杭州進去倒還好,回來的時候,一路上汽車走走停停還拋錨,坐了23個小時,把頸椎病都坐出來了。開發區很荒涼,沒有賓館也沒有招待所。跟梔子聯係的工廠業務員是個單身小夥子,租住在當地農民家。他讓梔子住他那兒,自己搬出去和同事擠一擠。溫州的農民早已先富起來,村裏很少有人會說普通話,但家家都有二、三層的小樓。這家的女主人是個基督徒,常在家彈鋼琴唱聖歌。梔子禮拜天跟她後麵去教堂看熱鬧。唱讚美詩的時候,她沒有歌本,跟著大家用溫州話唱。牧師布道的聲調抑揚頓挫,可惜梔子一句都聽不懂。她不止一次地發現,基督教在農村地區還蠻盛行。


舟車勞累,梔子每次出差回來,都像虛脫了一般,要歇幾天才又活蹦亂跳起來。不過她還蠻喜歡那種人在旅途的感覺。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周圍誰也不認識,讓人平添幾許新鮮、自由的感覺。大學時她看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對裏麵假扮壞女孩,到酒吧去體驗非傳統生活的體麵女子們十分理解。“壞”有“壞”的生動與豐富,嚐試一下一定刺激有趣。這樣的陌生地方,該是最好的試驗地了。不過梔子隻是心裏想想,沒熟悉的人帶著,她可不敢獨自去瘋。


“人在旅途”在她心裏,引起更多的是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最是那華燈初上的傍晚時分,站在陌生城市的街頭,看人流車流,向家的方向急急歸去,陣陣涼風,在暮靄中穿過。。。。。。那一絲惆悵,後來梔子跟趙老師說起,老頭兒說,那叫poetic。


趙老師是梔子讀大學時係裏一個特立獨行的教授。老頭子想說什麽說什麽,想做什麽做什麽,係裏拿他沒辦法。因為他財務完全自立,是炒股炒期貨的大戶,又是舊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的老資格,中英文俱佳。老頭兒很欣賞梔子,有時請她吃飯聊天,還送給她兩本書。一本是他翻譯的小說,描寫中世紀歐洲王室、國家之間的爾虞我詐。還有一本是老頭子覺得南懷瑾亂解諸子百家,專門寫來辯駁他的。他和梔子的師姐蓉蓉是幹爹與幹女兒的關係——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如果不是年齡相差太大怕人家說閑話不讓,我們就打結婚證了。那時候楊振寧還遠遠沒有約到翁帆。趙老師和蓉蓉的差距沒有8228那麽大,四、五十歲是有的。趙老師說,其實我們興趣愛好完全不同,但不知怎麽搞的,就那麽好。梔子很理解,又有點不明白,但是很為他們高興。


有時候可以趁出差遊山玩水一番。出國開交易會是最名正言順的旅遊機會,行程裏公然就有安排。梔子印象最深的,是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那成堆的茶缸、鞋子、衣服,冰冷生硬的牢房,絞刑架、煤氣室、哭牆。。。。。。《辛德勒的名單》裏光禿簡陋、安靜恐怖的巷道,就縱橫在她麵前,即使有太陽照耀,痛苦恐懼仍然穿破重重時光,深攫住她的心,讓她很長時間都無法擺脫一種難以形容的陰霾。梔子發誓再也不要去展示苦難的地方了。不是沒有意義,隻是她太容易感同身受,挨這一次苦夠了。


當然大多數的差途旅遊是愉快的。杭州植物園裏令人驚歎的大魚,西湖的如詩如畫,廈大美麗的校園、鼓浪嶼在琴聲與濤聲交疊中的輕柔寧靜。。。。。。所有美好的畫麵,刻在心裏,跟著梔子走過春秋冬夏,海角天涯。


可惜假公濟私的機會不是太多,因為絕大多數時間,出差都是來去匆匆,而且總想著要節省出差費用。梔子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時候真傻:老共的錢,不花白不花呀——省下來的,連同辛苦賺來的,最後都落到那些膽大妄為會鑽營的人手裏去了。她們公司的老總,一個相貌堂堂,看上去正派果敢,梔子她們一班年輕人都很敬畏的人,拿公司資產作抵押,在銀行借貸幾千萬投資藥廠,最後不知怎麽操作的,銀行貸款收不回了,公司宣告破產,那家藥廠變成了頭兒和他帶去的一幫親信的囊中物,最後賣給一外商,還給整上市了。那幫親信,很多本來是在公司裏業務做不好的混混,會拍馬屁會伏低做小而已,如今都搖身一變,開起了路虎、奔馳,許多人有了小三。


但梔子還是很懷念在那個國營公司裏度過的青春歲月。做外銷員是個相對自由、單純的職業。沒有那麽多機關裏的複雜人事關係。在產品分配、出國機會、升遷等方麵,和老總的關係當然至關重要,可是如果你不在乎那些,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因為在這裏,拿到訂單賺到錢是王道。不似做國內業務,需要觥籌交錯、虛與委蛇甚至錢色交易,外銷員的客戶是外商,多數是比較規矩有禮的。國內的供應商,維護關係當然也重要,但梔子工作那會兒,已經是買方市場,對外貿易又沒有開放,進出口經營權隻在國營外貿公司手裏,所以工廠需要外貿公司甚於外貿公司需要工廠。這種供求關係,使外銷員在供貨商麵前有了更多話語權,而不太會麵臨被逼喝酒等境遇。


當然,挑戰還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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