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坐在檀香山機場，等待著淩晨一點轉機飛往北京。我木然地環視著偌大的候機廳裏，擠滿了來自北京兩個老年旅遊團的團員們，嘰嘰咋咋地談論著他們旅遊北美十幾個城市的趣聞。我一個個打量著這些滿頭白發的老人們，眼望著他們毫無疲憊且興奮的神情，努力地試圖搜索出父親的身影。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不可能在他們當中看到父親的麵孔。我知道，此刻我的父親，正一個人躺在老人院的病床上，拚盡著最後的力氣等待著女兒回家。我努力克製著自己不讓眼淚落下來。
飛機起飛不久，那些老人遊客們漸漸睡覺了。我沒有一絲睡意。我心裏仍然企圖否認父親已經病危的現實，默默對自己說：“我爸會好起來的。這回等我爸身體恢複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定把我爸帶出來，讓我爸像這些老人一樣，也享受一下旅遊的樂趣。” 我父親很早就跟我說，他這輩子非常盼望能夠來美國看看女兒住的地方。我搬到夏威夷之後，多少次跟父親說：“爸爸，這裏的氣候和環境，都非常適合老人療養。我要把您接來。您每天在我這個大院子裏走一圈就夠您運動了啊！您摘摘水果，種種蔬菜，坐在陽台上吹著微微的海風讀書、喝茶、聽音樂、看看滿園綠瑩瑩的草地，欣賞五彩繽紛的花卉。沒事了您跟鄰家老爺子到海邊散散步，眺望無邊無際藍藍的大海，還有那天上藍藍的天空中，形狀各異的白雲。我對父親說：爸爸，您在這裏可以呼吸最清新的空氣，吃到最新鮮的果蔬，您可以做一個自由的人，您想說什麽就是什麽，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您不是想念二叔嗎？那我就把二叔接來，您們老哥倆可以好好聚聚。每次跟父親打電話，我都會跟他開玩笑：老爹您要堅持啊！我可要等您來幫我拔草喲！我給您老做一個不用彎腰的菜園，以後咱倆比著種菜呢！父親每次都樂嗬嗬地回答我：“有機會我一定去哈！您別惦記我，我好得很……”
兩天前我打電話回去，突然聽到父親因為不能進食被送進老人院的消息。我馬上去找老板請假。老板說，你不要等了，你今天就走。我急匆匆地到辦公樓旁邊的藥店，買了一箱子流質食品，我想著這些都是最好的營養食品，等父親吃完這些就應該可以吃飯了。我打定主意，就在老人院旁邊找個地方住下來，這樣我可以好好照顧和陪伴父親。
我不停地打開飛機桌位前的小屏幕，查看此刻離北京還要飛多久。我想著之前我多少次跟父親的對話：“爸爸，您不能死的，因為如果您死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父親笑著回答我：“放心吧！我有長壽基因，你奶奶活了一百歲，現在條件好，我說不定可以活得更長。我還要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呢！”
我想著我離開辦公室前，我的同事安吉跟我談了我要怎樣陪伴父親。她對我說：你在外時間太久了，在父親的事情上你也許沒有權利發言，但是你可以握著父親的手，輕柔地撫摸著他的手，告訴他，你愛他。我想著安吉的囑咐：無論家裏發生什麽事情，記住你是一個心理治療師，你必須保持專業的態度。
我感覺這一趟回家的路，很長很長。飛機清晨到達北京機場的時侯，天已經開始亮起來。一天一夜沒有合眼的我，卻並不覺得困乏。我急急忙忙從機場走出來，拉著一箱給父親買的流質營養劑，一路往前走到機場外麵叫了一部出租車，直奔父親的家。父親住進的老人院，就在離家隻有幾十米遠的小區內。
這一次，父親沒有能夠像以前我每次回去的時候一樣，早早地等在門口，一看見我臉上就笑開了花：“女兒回來啦！” 然後，上前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而這一次，我沒有父親的迎接。我一到家放下行李，心急如焚地掏出一盒營養劑就往老人院跑。我看到，在老人院裏一個光線不足的房間裏，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一張離窗戶最遠的小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爸…” 泣不成聲的我，抱著已經瘦成皮包骨的父親，我的臉緊貼著父親的麵頰，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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