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周邦彥《風流子•新綠小池塘》編寫)
周邦彥(杜撰)日記選 - I
今早江寧府移來吏部文書,提及我在溧水任上已過三載,命我速準備進京複命,另有任用。又言及待新官一到,即便離任。這樣看來,我隨時都會離開此地。
說來該是高興的,總算可以離開這個想離開都想了三年的地方了。那次到無想山,去見無想寺那幾位高僧,聊了半天,都沒能讓我“無想” 下來。反倒是那山中瀑布邊的蘆葦和野竹,讓我想起當年貶在江州的白居易來[1]。
如今,離開的機會到底是等來了,可我能感到心裏有了猶豫。難道說真是因為李秘書的內室的緣故[2]?要不,我怎麽會現在滿腦子都是 。。
不想這些了,還是先準備公文的移交吧,屋子也該收拾起來了。
周邦彥(杜撰)日記選 - II
今日有點忙亂。幸虧有李秘書幫忙,整理公文。真是得力人士,忙了一天,居然已理得有了個大概。這一說,便又想起他那位有才有貌的妻室來[3]。就再寫幾筆吧。
記得初次聽說這位女子,是有一次聽李秘書說他的居室叫“待月”。當時不知為什麽李秘書給自家居處取這麽一個帶女性氣的名字,便問有何說法。結果李秘書說那是其妻的主意,因“居室處祖屋西側,拙荊又喜讀會真,故而名之”。這聽起來這位“拙荊”非但不拙,還能識文斷字。又耳聞同事間玩笑,說其妻如何光彩照人。在溧水如此山僻之地,這樣的女子當屬難得了。
直到去年元夕,官衙邀眾幕僚共慶,特別關照大家可攜內眷,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待月西廂”[4]的李妻。果然是姿色出眾,風韻襲人。眾宅眷中,當屬最不能令人移目的人了。尤屬意外的是,和別家宅眷不同,她送的禮是一隻其親手繡成的枕頭。
自己當時甚為不解。試問之下,記得她回對說 “大人多應酬,以此當可醉時眠”。這不正是我當初在無想山中那無可奈何的話嗎[5]? 她還真讀懂了我的詞作!美貌外鮮,文情內秀,真令人刮目。記得當時自己突然有一種心動的感覺,尤其在她回對時,我似乎隱隱然看到她眼中的閃光。
嗯,說得有點多了,就此擱筆。
哦,今日大雨,東風甚緊。
周邦彥(杜撰)日記選 - III
暮色將至,晚膳尚早。信步到屋外一走。昨天一天大雨,園中的池塘裏又漲滿了春水(“新綠小池塘”[6])。現在雨雖停了,風還在刮,吹亂了西邊的暮雲,吹開了窗前的細簾,令夕照在地上投下亂金片片(“風簾動、碎影舞斜陽”)。
好了,我得說我心中對她從此留下特別的好感。後來每次有機會官衙請幕僚帶家屬共慶佳節,我都會特意關照她被安排在家眷的主桌上。我也會有意地多和她招呼幾句 [7]。看到她美麗的容顏,似乎都讓我覺得這偏僻的溧水多少也有了色彩。不僅姿色出眾,每次她都還是那麽的談吐不俗,甚至有一兩次還引用我舊時詩作裏的句子。
有次我說起溧水雖小,卻民訟紛遝,雜事至繁,以致李秘書也隻好多有辛苦。她居然用我的詩作來回答說:“古道久淪喪,末世尤反複”[8]。不由不讓我大吃一驚。
還有就是去年中秋官府宴請群僚及內眷,她提到我的詩和詞,大膽地說我若專注創作,不受文牘之累,後世知道的便不會是溧水令,而當可並肩李杜。還用了我的“本非民土宰官身,欲斷人間煙火穀”[9]的句子,並由此開玩笑地稱我是“仙杏山人”。我當時看見在旁邊的李秘書臉都白了。我知道李秘書怕我誤解他妻子在說我不是個好父母官。不過,我多少同意她說的,因為我也極為自己的詩作自負的,盡管我也同時認為我會有入閣的那一天。可一個婦道人家,有如此見識和膽識,不由得我在對她的好感上,再加刮目相看。
哦,家人在問晚飯了。
周邦彥(杜撰)日記選 - IV
幾天忙碌,公事、私事都已近備妥,隻等新縣一到,馬上可以交接。我也早早退了衙,有閑心坐下來寫幾個字。這些天,提起筆來,想的還是 。。
說來也是,自打那次中秋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今年元夕官府依例請客,李秘書也沒帶她一起來。我知道,是李秘書怕她言語中不慎得罪我,上次有點把他給嚇著了。其實不必,李秘書是謹慎了,但也不可厚非。
是啊,畢竟身份不同,她非尋常勾欄女子,拋頭露麵,到還有見麵的可能;而那“待月”也是他人藏嬌的金屋,並非可以想去就去。說來大概也隻有那歲歲歸巢的燕 子,或還可以每年去看一看(原詞:“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也隻有那爬滿磚牆的綠苔,才可以時時地與她相依了(原詞:“土花繚繞,前度莓牆”)。而我這一走,將不會再逢。
想來她也應該已經知道我日內就會離開。但願她也會為此而心中戚戚。不然的話,我怎麽似乎透過那層層門戶,疊疊幕帷,聽到她帶著重重心事的琵琶聲呢(原詞: “繡閣裏、鳳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我似乎也聽到飄蕩在空氣裏她那欲說還休的絲絲歎息,一定也是為了上次中秋錯過了最後得見的機會(原詞:“欲說又 休,慮乖芳信”);而那隱隱傳到我耳中的帶著她一腔哀怨的輕輕綴泣,或許是再好的美酒也無法消解了(原詞:“未歌先噎,愁近清觴”)。
我知道,這些都是我的想象罷了。盡管如此,要離開這個地方了,還會有這麽一段想象,這難道真是要去應李商隱的那句“道相思了無意,未妨惆悵是清狂” [10]的話嗎?
周邦彥 (杜撰)日記選 - V
新官終於到任, 也帶來了吏部新的任命,讓我速速進京擔任國子監主簿。這樣,盡管也就是個平級調任,我大概比江州司馬稍稍運氣一點:在國子監,可以比在溧水,在潯陽江上,多聽見一些錚錚然的京都聲了[11] 。
這幾天來已完成了工作上的交接,新官還算厚道,沒有刁難;同時也陸續地和群僚告別,特別是李秘書。我還特意在新官麵前對他大加保薦。一切都算順利,明天,我就要啟程離開溧水了。
可是說真的,總好像還有一件什麽事沒做完一樣。那就是真想和她也告個別,再見一見那美麗的麵龐,聽一聽她不同凡聲的見解。這樣的不辭而別,會是我心中長久的遺憾,或許也正是我此刻心神不定的原因?
不過我知道我也沒有什麽理由去待月樓,盡管我真要去的話,我想也不會有什麽阻攔。可是說起來去那裏是要去和一位僚屬的妻子告別,怎麽說也大悖常理。
我即使能去,她也會在期待我去說一聲再見嗎?或許她也為了我可能的到訪正晚妝初罷,悄悄地開了門, 在待月樓不安地等著我嗎(原詞:“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自待月西廂”)?即便如此,怕是今晚我也無論如何沒法成此一行(原詞:“最苦夢魂, 今宵不到伊行”)。可哪怕我無法去哪裏,能不能讓我有機會問一聲, 我們可不可以有個約定(原詞: “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即使今天我們不能相見,我們也可以交換一下將來相見的信物,這樣也不失為一個念想(原詞:“寄將秦鏡,偷換韓香”)?怕連這 也沒轍。連見一麵都沒辦法,還說交換什麽信物呢?老天爺,怎麽的就沒個辦法讓我再見她一回(原詞:“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我無法再多想什麽,放下筆,走出房門來。但見一天秋意,滿地霜華;曉星初露,孤月猶明。或許,也不必等到天明,我現在就該走了!
周邦彥 (杜撰)日記選 - VI
傍晚時分,車馬在江畔驛站停下。我準備在這裏過一夜,明天一早,搭船去荊州,然後取道去汴京[12]。
原本以為我會急不可待地離開溧水,因為我在那裏深感仕途上的窒息。卻哪成想,臨到離開了,溧水竟讓我在心上留戀不已。知縣溧水三年有餘,我沒有攢下十萬雪花銀,但我留下了靈魂上的永久懷念。
在此滔滔東去之濱,回頭再看溧水,那小小山城。我大概再也不會有機會踏進那裏,她也應該會終老是鄉。機緣弄人,讓我驚豔溧水;機緣戲人,讓我留憾溧水!
我讓從人取出她送的那隻繡枕來,我仿佛又看到了她向我說明這是為了我可以“醉時眠”時她眼中的閃光。何必再有秦鏡、韓香[13],這不已經是最好的念想?今夜,伴著這隻初次遇到她時收到的,讓我從此對她留下美好記憶的繡枕,我還能在夢中再見她一麵嗎?
周邦彥(杜撰)日記選 -- 插話篇
周邦彥的“風流子•新綠小池塘”是被收入《宋詞三百首》的,由此可知其在詞壇上的被認可度。
可是,詞中被詞人如此深情思念的女主角到底是誰,詞學界、史學界並無公論。甚至這個女子是否存在也都沒有肯定的答案,因為沒有周氏的前後文章或者曆史軌跡,可以猜測到或推論出這個女子。
一些研究語焉不詳地說這可能是周某人以前交往過的一位文藝工作者,這當然是有可能的,因為周本人就是個著名音樂家。唯一敢鐵口直斷的是宋人王明清,他老人家 一口咬定說這位女士就是溧水縣衙一位秘書的漂亮老婆,因為周邦彥常在酒席宴間對她大獻殷勤。可是依我一個理工男對邏輯的理解,在別無其它證據的條件下,如此結論,說寫一篇思念女人的詞就是思念秘書的老婆,那我是要對這位幾百年前的王文科男翻白眼的。
其實用情感來表達自己的政治意圖,在宋詞的創作中並不鮮見。這一篇與其說是周縣令對一個空氣人大表愛情,在我看來還不如說是周當年在山城溧水鬱悶至極,對無法染指,卻又美麗無限的最高權力的極度向往。或者,如果那時還不敢有什麽膽量行動的話,以美人為假想對象,“清狂”一回,拿現在的話說是意淫一番,這是最符合周氏當時的性情的了。不過,我對自己這樣的“猜想”,也不是太有把握,原因是,這詞寫得實在像是在想念一個人。
改寫這樣一個故事,自感力不從心。原詞中用典的生動、到位,寫情的細膩、完整,思緒的從起初的看似平靜到最後的難以抑製的激揚,白話中要說清,又不能流於“鑒賞”形式,隻覺筆底枯澀。隻好是能寫到怎樣就怎樣了,反正是“杜撰”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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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邦彥《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2] 宋 王明清《揮塵餘話》中的八卦故事。姑且用之。
[3] 宋 王清明《揮塵餘話》:“主簿之室,有色而慧”。
[4] 唐 元禛 《會真記》“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5] 周邦彥《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6] 周邦彥《風流子•新綠小池塘》。下同。
[7] 宋 王明清《揮塵餘話》:“美成每款洽於尊席間”。
[8] 周邦彥 詩《過羊角哀左伯桃墓》
[9] 周邦彥 詩《仙杏山》
[10] 唐 李商隱 《無題 重幃深下莫愁堂》。意思是:明知如此相思無益於事,但還是願為這種癡情而惆悵終身。
(現在網上有如此網語:我愛你,和你一毛錢關係沒有。)
[11] 白居易 《琵琶行•並序》“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
[12] 據後世對周的作品的研究,認為周此次離開溧水進京,走的應該是沿長江西上,取道荊州,再赴汴京(開封)。
[13] 指男女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