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答方勵之先生的疑問"民主體製不再在乎'暴民恐懼'了嗎"?題目太大,範圍又廣,信馬由韁隨著思緒走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求完備,隻想梳理自己的思路。又一個六四國殤的日子到了,人們對民主的認知似乎也該再往前邁一小步吧)
紀念方勵之先生,最好的方式我以為是把他提出的問題繼續拷問下去。方先生首先是科學家,其次才是民主人士。所以他不會去回避那些民主鬥士們視而不見的一些問題。中國人裏,方先生這樣的總是少而又少。不幸他卻撒手西去了。
我很看重方先生最後這篇文章"聖心寺與'暴民恐懼'"。西方民主今天已走到它的多事之秋,作為一個善於觀察分析歸納推理的科學中人,可以肯定地說方先生此文不會是無中生有心血來潮的即興之作,他是有感而發的。
先從如今網絡上開始時尚流行的一個新英文單詞說起:Ineptocracy。什麽意思呢?這裏有一個解釋:"A system of government where the least capable to lead are elected by the least capable of producing, and where the members of society least likely to sustain themselves or succeed, are rewarded with goods and services paid for by the confiscated wealth of a diminishing number of producers"。顯而易見,Ineptocracy離Thugocracy也即暴民統治還有距離,但實在也相差並不遙遠了。這個流行詞今天主要是被用來形容Obama政府,給它塗上些近於暴民統治的色彩。
其實關心時政的人該知道,Obama上台幾年來,勉強算得上為窮人辦的事也就是醫保一樁。而且庸眾統治也不是Obama上台以來才有的事,議員政客們以取悅選民為唯一要務就更不是一天兩天的行為了。所以仔細體會下來,單挑Obama出來塗以Ineptocracy色彩,本質上屬於一種蠱惑煽動,帶有很明顯的Demagogic rhetoric的成分。但它的煽動對象顯然不是窮人,而是有錢人或自以為有錢的,抑或是自以為和有錢人是一頭兒的,那些人們。方勵之先生對暴民恐懼的描述裏數次提到"窮人"這個概念,"窮人的人數眾多,但見識少,缺乏教養,拙於價值判斷","窮人大眾容易失去理性(或本來就沒有理性)易於被煽動",等等。這可是方先生上等人對窮人的偏覺偏見了。易於被煽動的,不是單單的窮人"大眾",而是涵蓋了所有人的"大眾"。
好萊塢電影Men In Black裏,Agent K有一句話精萃至極: "A person is smart. People are dumb, panicky, dangerous animals."一部搞笑大片裏的輕輕鬆鬆一句話,簡直讓古往今來關於自由意誌的哲學思辨都變得一錢不值。不用說這是導演Barry Sonnenfeld先生塞進來的私貨,和故事本身沒大關係,聽懂的觀眾有幾個也很難說。雖然中國有句老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該國人也常拿來給自己壯膽打氣。獨裁者又常把"人民,隻有人民•••"掛在嘴頭上。但是中國人源於真實生活的切骨感受,倒是"一個人一條龍,一群人一條蟲"的無可奈何。為什麽會如此?K 的那句話是解謎的鑰匙:雖然人是有理性有意識的,每一個人均有free will。但人類作為一個整體隻是自然界中的一個物種,受物種求生存的自然規律支配。這個'物種生存的自然規律',我姑且稱其為God's plan,或God's will。
人和人類,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Free will隻是對個體的人而言,而物種意義上的人類並沒有free will。它的生存方式被God's plan所支配。
Richard Dawkins從另一個角度對此作了解釋:生命固然多姿多彩,本質上無非都是基因的載體而已。基因借助我們作為它世代相傳的一個載體,完全不在乎我們作何感想。人人拚命猜想著各自的,五花八門天花亂墜的生命意義,以鼓舞生活的勇氣。其結果隻不過是完成著基因暗暗下達的指令。在這裏,Dawkins的'基因'其實不僅僅指那個雙螺旋體,而更是一種指令。所以叫它God's plan實在挺恰當。當然Dawkins是個無神論者,他絕不用God這個字眼的。
人五花八門千姿百態地活著。平均下來的結果呢,人類不過是按步就班,照基因的指令以一種社會動物的方式存在著。
中國人從整體上看有著一種逆來順受的本性。他們視這種存在為自然合理並發展出一整套文化體係來強化這種存在。中國人於是幾千年來被框在一套君臣父子的森嚴等級中纏鬥,並一次次在劇烈變革中改朝換代,以此來達成社會資源的再分配。這實在與狒狒們的存在方式並無本質差異。社會動物的個體之間從無平等可言,千百萬年來總是通過弱肉強食的殘酷爭鬥,由新頭領趕走老頭領並占有它曾擁有的全部資源。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缺乏自由意誌的人群和狒狒社會並無不同。
應當說中國人的這個選擇是符合God's plan的。基因隻在乎它的載體是否有效地傳宗接代,而不關心載體本身的命運。站在基因的角度看,'中國人'這個特定人類族群的存在方式相當成功。但從人的角度來說,借用王爾德的話,這隻不過是存在著,很難算是在活著。
但人的free will常常不滿於這種既定的命運,時刻企圖掙脫出來。Democracy就是這樣的嚐試之一。Democracy,如同所有意識形態領域的精華篇章一樣,產生於古希臘文明。但是現代意義的democracy與它的古希臘祖先有著相當本質的差別。多數人有一個誤解,以為民主就是一種狀態,更有甚者的是把民主等同於人手一票直選政府的民眾參與。這實在是非常危險的誤區!其實那根本不再是democracy而是在向demagogy敞開大門,乘虛而入的,不外是庸眾統治暴民統治。
現代民主是一個過程而非一種狀態。它的遊戲規則就是一步步逐漸地擴大參與者的範圍。顯而易見,過程是動態的,而狀態則是靜止的。democracy這個漸進地inclusive模式給一個社會提供了動態穩定機製。反之,一個靜態的exclusive社會的穩定就須要人為地強製地去'維'。迄今為止,中國社會在數千年間就總是這樣試圖維護著一種靜態exclusive狀態,但其強製維護下的靜態穩定卻總是周期性地被動蕩所打破。
現代民主萌生於英國,而北美則是它最大的一個實驗場。大約八百年前,二十五個貴族迫使英王約翰與他們簽下一份協議,以契約的形式劃定英王的權限,同時確立貴族們的參政權利和自由。這個文件,就是最初的大憲章。自那以後,無限製的權力就開始與國王告別。參政範圍則從最初的一小夥兒貴族逐漸外延,將越來越多的人包容進來。道路當然是曲折的。國王背棄契約時有發生。不幸掉腦袋的倒黴蛋也有,查理一世就被克倫威爾給砍了頭。克倫威爾先生還趁機搞了一回軍事獨裁,拉著英國人走了幾年回頭路。他把議會取消的時候,"連狗也沒有叫一聲",可見這位領袖當時無可爭議的威權。有意思的事情是,英國人似乎對回歸God's plan並不感興趣。強人克倫威爾一死,議會又請出一個家夥當國王,壓箱角兒繼續搞平衡。要說按自然之道,皇上該是你死我活打出來的才對嘛。後來的光榮革命,更是不發一槍一彈不流一滴血地完成了改朝換代。在忠實遵守God's plan的中國人來看,這簡直的不可思議。
在北美的實踐是順理成章的。這已經是1688光榮革命之後近百年。北美試驗場裏沒有貴族,所以最初的契約中人是那些有財產有土地的男性白人。這非常自然。洛克先生的契約論,當我們抽掉其"人生而平等、自由、獨立"的荒謬前提後,餘下的核心隻不過是對私有財產的尊重和保護。更為重要的是, 建國先父們雖非名份上的貴族,他們的生活環境與文化氛圍實際上造就了這樣一批natural aristocrats。他們的思想境界與人格情操是今天的政客們根本無法望其項背的。
建國先賢們在美國立國之初就對民主政治有著無盡的爭論。這其中要數Thomas Jefferson與John Adams之間的分歧為人們所熟知。John Adams應當是這些人中對民主政治疑慮最深的一個。他曾說:"There never was a democracy yet that did not commit suicide"。Thomas Jefferson則對民眾抱著相當理想主義的熱情,是民主政治的強力推手。這兩位同時在建國50周年的七月四日那天仙逝,巧合的實在讓人不可思議。試想,如果二位再一起活過來看到今日美國,他們會如何感想、評論?可能他們會一如既往地繼續爭論下去,永無結果。不過John Adams相比起來較為悲觀主義,他可能會先一步到達這個結論:雖然政治見解有異,毫無疑問雙方都是想一勞永逸為人類找到一個理想的政治製度。或者用我的話說,企圖以人的free will超越God's plan。結論顯而易見,那決無可能。所以不是democracy有自殺傾向,難逃自殺命運的是人的free will。
對民主政體持懷疑態度的John Adams傾向於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但如何對其製約、保護公民權利是個難題。對民眾傾注熱情的Thomas Jefferson把寶押在'人人受造平等'的理想上。但怎樣避免民主政體滑向庸眾統治暴民統治,進而墮落為暴政?不管哪個結果,無非都是回歸社會動物的自然狀態。God's plan征服free will。
有些人以宗教信仰者的信心向我們保證說,立國先賢們把所有check & balances規矩都給我們立好了,順著康莊大道走就好了。不幸,我們已經知道,先賢可不比這些糊塗後人們更有信心。如果你接受民主是個過程而非一種狀態的說法,就更能體會check & balances的難度不僅是它像是走鋼絲,它更像是過山車,一架邊走邊建的過山車,隨時可能脫離既定軌道散架翻車。
從Aristotle、John Adams他們,直到今天我們的方勵之先生,對於demagogy的憂慮從未稍減。柏拉圖更斷言,民主是最可能蛻變為多數暴政的一個製度。讓方先生感到困惑的是,為什麽在上個世紀交匯之際歐美各國的民主政治忽然搞起大躍進,短短幾十年間大包大攬地將大部分民眾包容進來。用方先生的話說,一戰之前,多數的'男性牲口'都成主人了。大戰過後,'女性牲口'們也大都成了主人。難道說"民主體製不再在乎'暴民恐懼'了嗎"?方先生於是有此疑問。
我想這裏麵有個誤區。
柏林牆倒掉以後,很普遍的說法是自由民主戰勝了專製獨裁。有一位糊塗理論家福山先生還宣布說曆史終結了。這其實就是宣稱free will戰勝了God's plan了。有可能嗎?
更為實事求是的說法是,那一仗,是市場經濟資本主義擊垮了中央集權共產主義。
說到市場經濟資本主義當然不能忘了亞當斯密和他那隻'看不見的手'。從理工學科中人的角度看,亞當斯密的理論實在讓人無比困惑。一直以來總有人把他和牛頓相提並論。令我無法釋懷的是,如果牛頓先生教導我們說:蘋果們雖然各自努力地作自由運動,但有那麽一隻看不見的手使它們整齊劃一地掉到地上來,毫無疑問這樣的'科學理論'老早就會讓所有人笑掉大牙。但是斯密先生的這個'經濟理論'直至今日仍然被人們作為經典奉為金科玉律,委實令人崩潰。他的'win-win'結論,也是根本不符合自然界的守恒律的。
走筆至此,忽然有一些明白了。亞當斯密其實是在相當精確地描述原生狀態的社會動物。社會性動物比如角馬,它們為著個體自私的利益湊到一起來。它們即不互相關心,也不互相愛護,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但這樣的烏合之眾狀態卻是角馬基因生存延續,也既是God's plan的上佳策略。每一個體盡力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最終結果卻是促進物種基因的長遠利益。斯密隻是把social animal基因的利益,換成了society的利益。這一概念偷換,忽悠了多少後人!
亞當斯密無幹預的資本主義注定是原生狀態的、無情和血腥的。幸運的是,斯密還有個老鄉,洛克先生。洛克的自由主義哲學思考雖然同樣強調個人主義,但他更深層次的人文思慮為其注入了人的free will以抗衡God's plan。這就是假以'人生而平等'的理念,而實際上用財產權的至高無上調和了的民主主義。市場經濟資本主義借助了民主過程的動態穩定作用一路蹣跚行來,還算強差人意。人畢竟不甘於毫無抵抗地接受God's plan強加給的命運。
沒有民主過程製衡的資本主義,卻正是逆來順受缺乏自由意誌的中國人正在麵對的命運。
不加幹預的自由市場經濟運作使得資本自然地趨於集中,從而賦予少數人比之於他人更多的權能。民主政治則通過逐漸擴展社會成員的參與權對資本施加製衡。政治和經濟之間,並不遵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或'製度決定經濟'這樣簡單化的公式。可以斷言,中國人即使如有些人所說在宋朝就可能搞起資本主義來,他們也斷然不會走向民主之路。
簡單化思維的另一個極端是認為資本運作為民主政治服務。但民主製度不是曆史的必然,而是人理性的選擇。在這裏政治和經濟是個相輔相成的關係。這同時也就決定了民主過程並不完全在人的掌控之中。回顧曆史,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資本挾科學技術之威高速發展,民主運作的過程也就不得不跟上腳步,在短短幾十年間最大限度地普及了選舉權。"民主體製不再在乎'暴民恐懼'了嗎"?在乎也沒有用處的!主動權並不在民主體製的手中。一個機製啟動起來了,它運轉的快慢常常並不依人的意誌為轉移。如果可能的話,這個過程應當慢一些,再慢一些。民主既然是個過程就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規律,人世間萬事萬物都不能例外。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讓它來的慢一些呢?一旦所有社會成員都被賦予了參與權,民主這個過程當然也就被推到了邏輯終點。動態退化為靜止,Democracy蛻變成demagogy。慢一些走到終點不好嗎?但是,那隻是我們的一廂情願,人的意誌總歸鬥不過自然律的。
在這個邏輯終點處,資本終於尋獲了擺脫掉民主羈絆的出口,脫韁而去。資本與專製交歡的時代來臨。
有一點值得提到的是,民主與資本的相互製衡為西歐北美各國造就了一個相對龐大的中產階級。這正是洛克調和了至上財產權的民主主義思想的結晶。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在當下'暴民統治'的危險是得到相當控製的,Agent K所描述的dumb, panicky, dangerous animals似乎不再是那麽dangerous了,至少在今天的民主國家是如此。但是,難以為繼的資源終將使得中產階級日漸萎縮。另外,我看不到有任何可能人類會不再是dumb,panicky animals。'庸眾統治'的景象就在當下。Demagogue是什麽?按門肯的解釋:"one who will preach doctrines he knows to be untrue to men he knows to be idiots." 借用一句套話:"If you build it, he will come"。庸眾已經被召集起來了,還發愁會缺少preacher嗎?
民主,這場轟轟烈烈的人的自由意誌的試驗已經接近它的尾聲。Free will 終歸無法戰勝God's plan,這是人的命運。但既然為人,我們有思想有意誌,總是要和命運不斷抗爭,而拒絕如動物一般僅僅存在著。正所謂屢敗屢戰棄而不舍。沒有這種精神,我們之異於禽獸者,也就微不足道了。如果說,歐洲精神的核心就在於'追求真實和自由,而非對自身溫飽的關切,並非滿足於日常生活所給予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幸福感' (《歐洲精神》,亞曆山德拉-萊涅爾-拉瓦斯汀),這是不是恰恰可以反襯出中國人整體上free will的欠缺呢?
(06/3/2012)
謝謝先生評論。作過'神武門行走', 您一定是個人物。
這篇拙作是12年四月寫的,因方勵之先生病故有感而成。今天回頭去看,兩年多來世界的變化都印證了這個結論。但我不是悲觀,隻是說民主過程終會走完。替代它的是什麽?我們等著看。當然絕不會是出自中國,這一點我可以打保票。
中國人從來是'以暴易暴'。這恰好不是自由意誌而是God's plan。狒狒王國就是這樣的。我的文章裏常會提到狒狒。人類異於禽獸者幾希,它們是人類的一麵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