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

很早就聽說我是你的心肝寶貝，最先散布這一消息給我的是媽媽。 據說在我還不記事的時候，你每天下班回來連工作服都來不及換就抱著我在隻有九平方米的小屋裏跳舞。我甚至能夠想象我咯咯的嬌笑如何伴著你爽朗的笑聲充滿了整個房間。那麽小的我應該可以被托在你的大手掌上，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變成了你掌心中的寶貝。 你想盡一切辦法逗幼小的我開心，可粗心的你總是一不小心就把你的寶貝弄疼了。在咱們忘乎所以的翻滾打鬧中，我至少有兩次受傷：一次胳膊脫臼，一次頭撞在窗台上磕了個大口子。即使在那麽多年後的今天，你說起這些來仍是滿臉的心疼。 那時候的你是個一貧如洗卻英俊瀟灑的小夥子，你能歌善舞、你寫得一手好文章、你有一群生死之交的兄弟，渾身上下洋溢著勃勃生氣的你走到哪兒都會有人多看一眼。但是誰都知道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你最大的驕傲，你最大的驕傲是總在你旁邊牽著你衣角的那個寶貝！真的不明白啊，一個比同齡的孩子都要瘦小、整天病病歪歪、一出去玩就被欺負哭的小小的黃毛丫頭，有哪一點值得你驕傲呢？ 你還特別傻，當媽媽懷上了第二胎的時候，尚未趕上計劃生育政策的你為什麽堅持不要呢？孩子打下來時證實是個男孩，可你一點兒都不後悔，你不想要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嗎？我從來沒有問過你，可我總覺得，你是不願意把對你寶貝的愛分給第二個人哪怕一點點，你說你有多傻！ 那時，當采購員的你老是出差，總也忘不了那些日子裏，小小的我站在牆上高高的掛曆前，努力地仰著頭數著到你回來還要再等多少天。而每次你風塵仆仆地邁進家門的時候，包裏總裝滿了給我的零食和玩具，那真是我歡樂的節日！更歡樂的是從這一次回來到下一次出差的間隔裏，你就會帶我玩遍北京的每一個地方。 有好幾年的時光，你的鳳凰26車的大梁上一直設著你寶貝的專座；有好幾年的時光，你把我每天安置在這舒適的專座上，風雨無阻地接送我上幼兒園、上小學，我靠在你溫暖寬厚的胸膛裏感到如此安全；有好幾年的時光，每當我在幼兒園或學校裏感到孤獨的時候，我會到掛衣服的地方找到我的外套，把頭深深地埋在裏麵，那上麵留著的你獨有的氣味總讓我很快安心。 到了我上初中的時候，你不讓我再親近你，甚至走在街上都不許再拉你的手。我驚訝而委屈，而你用其他的方式告訴我，我依然是你的寶貝。 有了距離才發現，不經意間，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而事業也開始飛黃騰達。你有了專車、你有了滿滿一櫃子的名牌衣服，你的手下對你畢恭畢敬、你讓家裏的生活水準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誰都知道這一切依然不是你最大的驕傲，你最大的驕傲是那個抓住一切機會伸手向你要零用錢的寶貝。真的不明白啊，一個相貌平平、學習時好時壞、還學會早戀的中學小女生，有什麽值得你驕傲呢？ 可每天在無窮無盡的應酬中忙得暈頭轉向、臉色發黑的你，隻要見到我就眉開眼笑。把我介紹給別人的時候，你得意的神情簡直藏都藏不住，用不著別人說恭維話自己就已經樂開花了。你呀，至於嗎？ 在公司裏沒有人敢不聽你的，在家裏你卻不敢不聽我的。我說想買什麽，想玩什麽，你從來都沒有二話。雖然這樣並不好，可是對一個孩子來說，那真的是天堂——在商場裏看中的衣服，你連價簽都不看就去付款；去超市，你推個車悠哉遊哉跟在我後麵，任我隨心所欲地往裏麵丟上幾百塊錢的零食；我想聽演唱會，你立刻托人去弄票。。。。。。說是驕慣也好怎樣也好，當你有能力為你的寶貝做這一切的時候，你一點都沒有吝嗇。而你給我的所有，怎一個爽字了得？ 考得不好的時候你也衝我發火，你本來就是個脾氣急燥的人，暴風雨一旦來臨就異常猛烈。但沒過幾天，你又開始衝破管著我學習的媽媽的重重阻力，帶著我到處瘋玩了！是你的記性不夠好，還是你生怕你的寶貝還不夠快樂呢？ 永遠都忘不了有一天晚上學習到很晚，要睡的時候發現你不光已經幫我鋪好了床，還把我每天抱著睡覺的毛毛熊也端正地放在了我的枕頭邊，是要怎樣的愛才能讓你細心至此？那天晚上，抱著小熊的我睡得好香好甜。 我想到外地上大學，媽媽支持你反對，所有的理由聽起來都很奇怪，比如“離咱們那麽遠，要是有個地震什麽的怎麽辦？”當時聽了很想笑，但是我明白在那些古怪理由的背後全是擔心與不舍。可最後還是去了，你親自送我到學校。忘不了臨別時你堅決地轉過身去大步走開，我光從你的背影就能看出你有多麽難過——畢竟你嗬護了十幾年的寶貝就要獨自一人開始異鄉生活，可是你竟然沒有回頭，那次是我最強烈地感受到什麽是男人氣概！ 大學時代，戀愛成了我的必修課，而我們之間卻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你並不是反對我的愛情，你是反對我做一些因為愛情而頭腦發熱的傻事，但初涉愛河的我又豈能體會你的良苦用心？我們越來越頻繁地爭吵，而且每一次的激烈程度都可以用驚天動地來形容，誰讓我繼承了你脾氣暴躁的秉性呢？那時候我甚至幼稚地認為你是出於嫉妒才總是反對我做這做那，事實上你又怎能不嫉妒？你捧在手心上十幾年的寶貝不再隻是你一個人的寶貝了！但過了多少年我才明白，你做的一切更多地是為了保護我不受傷害。 當我狼狽不堪地被愛情碰了一鼻子灰的時候，我不知道有何臉麵麵對你，我隻有偷偷躲在被窩裏哭泣，心力交瘁以至高燒不退。而早已洞悉一切的你卻根本不計前嫌，一如小時候哄我高興般溫和地對我說：“好好念書，等畢業了爸爸和媽媽給你找個特別特別好的丈夫，好不好？”一句話讓我痛哭失聲。 畢業後我又想去更遙遠的國外，這次你不再阻攔，因為你知道這對你的寶貝隻有好處。你熱心地為我跑前跑後，直到把我送上飛機。國外的日子過得真快，嚐盡酸甜苦辣的我興高采烈地盼到回國探親之日，一下飛機卻驚見你滿頭的白發。 你真的老了，頭發變白、牙齒快要掉光、走路也開始有一點點蹣跚，所有這一切無不讓我心疼得幾乎落淚。 已經退休了的你變得節儉，盡管媽媽每月還有較高的收入，你卻連出門坐車都要算計是坐1塊錢的還是2塊錢的；你的名牌衣服都被束之高閣，開始到小商品市場的攤上去挑幾十塊錢一件的衣服了；原來從來沒人去注意的水電，現在你卻為能節省一點而每天念叨。 你變得自尊心很強，不能有人指出你的錯誤，你永遠堅持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可是我也不得不悲哀地在心裏承認你的確已經落後於這個時代，年歲不饒人啊！ 你變得很愛管閑事、愛在公共場合大聲地說話、愛滔滔不絕地給人講述以前的輝煌。 你變得太多太多了，唯一沒有變的，就是我依然是你最珍貴的寶貝。你依然給我買幾百塊錢一件的衣服、每天不辭辛勞地變著樣給我做各種美味佳肴、在我回來前張羅著把我所有的被褥都換了新的。 我回來前你答應帶我去郊區放炮，可我到家時你正咳嗽得厲害，我們都勸你別去了，可你堅持要去，說是“孩子想玩，都答應她了！”你甚至因為大家的反對急得麵紅耳赤，無非就是不想讓你的寶貝失望！最後大家高低拗不過你，還是去了，可你不知道，那天的路上我坐在司機旁邊流了一路的眼淚。 你不懂我為什麽整天上網，不知道我在上麵有什麽正經事可做，隻知道我對它有多迷戀。家裏的電腦壞了，你比誰都著急，到處找人修——你跟人家說：“我女兒要上網！”你的寶貝不能上她心愛的網，這對你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事情！我何德何能擁有這樣的愛呢？ 而我也變了：以前你說錯什麽做錯什麽，我都要跟你爭個臉紅脖子粗，非要到你沒話說才算完，但現在對於你的錯誤我則盡力掩蓋，總是告訴你你說得都對，看你得意我就很高興；以前若有人詆毀你我頂多輕蔑地對他撇撇嘴，現在某個朋友無意間對你的不禮貌讓我恨不能衝上去給他兩耳光；有時候看你大講光輝曆史也會有點不好意思，可要是聽的人膽敢漫不經心我會非常之惱火。。。。。。 以前的你在我心中是個完美的男子漢，現在的你在我心中是個有著諸多缺點、性格乖僻的老爺子，但是這樣的你，讓我總想去嗬護、想讓你隨心所欲地去做你自己。 真希望能回到那小小的可以被你托在手掌上的年代，可以親密無間地用肢體語言和笑聲對你表達自己的依戀。然而長大了的我，縱然心中有萬般情感，也難對你說出一句。 就象上麵的這些話，我永遠都不會當麵說給你聽，你也永遠都不會知道：當我長大成人的時候、當你漸漸變老的時候，你也從一棵我一直倚靠著的大樹，變成了放在我心頭最柔軟地方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