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芷傷寒蒂 蛾眉憂晚花

山西土窯洞裏住了八年的北京知青,“老三屆”中老大哥,網上人見人恨的“朱老忠”就是在下我。“疏雨”是本人另一個網名,出自唐詩“疏雨過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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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饃“三步曲”

(2021-06-25 15:33:31) 下一個

蒸饃“三步曲”

 (2010-08-24 13:54:44)

人家的三步曲是往前走,這篇是往後退。先說蒸饃,再說蒸饃之前的磨麵,再說磨麵之前的淘麥子。

 

一、蒸饃

插隊八年,離不開的家務事就是“蒸饃”。那地方不叫“饅頭”。當地這個“饃”字的含義更加廣泛──凡是能用手拿著吃的統稱“饃”。相對的,凡是要用碗盛著吃的就都叫“飯”。所以不但管饅頭、窩頭叫“蒸饃”,還把烙餅叫“烙饃”,把炸油餅叫“煮饃”──當然,是在油裏“煮”。除此以外,還有我們知青從北京“引進”的貼餅子,玉米麵、高粱麵(知青謂之“巧克力麵”)或者白薯麵的。

作為名詞的“蒸饃”,是指蒸出來的饃,用蒸的方式做熟的饃。當然有多種,有頭茬麵、二茬的“白饃”,有含麩皮較多的黑饃,有玉米麵的發糕,當地叫“切糕饃”。這類饃才是當地真正的主食。

作為動賓詞組的“蒸饃”,是每家每戶經常要做的事情,指的是製作過程。那地方不是用北京常見的籠屜,而是家家都有一個大號的鍋和若幹個蒸饃用的鐵篦子,當然還有草圈和鍋蓋。每次蒸饃的行動規模都比城市裏要大得多。

那鍋是生鐵鑄造的,直徑二尺半左右,深度也在二尺左右,即便不搭草圈,裏麵也能蒸三層鐵篦子的饃。鐵蓖子之間用三個木頭橛子支撐。為防粘,老鄉們有的在鐵蓖子上麵抹油,有的在上麵鋪樹葉。我們知青則是北京人的辦法:還是用的屜布。

一般說來,三蓖子的饃是吃不了幾天的,農村生活油水少蔬菜少,人的飯量都比較大。我們十多個知青,都是年輕人,蒸三蓖子的饃也就夠吃一兩天的。所以就要繼續放木頭橛子,一層一層摞上去遠遠地高出了鍋沿。當然不能直接蓋上,要在鍋沿上搭草圈,一個草圈不夠用就用兩個,把高出來的鐵蓖子都圍嚴實,上麵才蓋上鍋蓋,還要壓兩塊大石頭。

下麵當然就是燒火了。那麽多的饃,一定要大火,一定要有足夠的蒸汽。好在當地用的是柴鍋,上火快,火力強,比山下燒煤要痛快得多。我們知青還買了一個風箱(當地叫“風匣”),填進柴就使勁地拉風箱吧,火苗從灶門呼呼地竄出來,越旺越好,及早把蒸汽催起來,才能把饃蒸好。火力不足饃會塌,甚至會流下去。

蒸一次饃,至少要燒掉半捆柴。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那裏拾柴顯得那麽重要的原因。

大汽至少要上個15分鍾,以後的火可以稍微小一些,但也必須保持上汽。停火以後,還要用灶膛裏的餘炭再保持一會兒溫度,盡量充分節約能源──那每一根柴可都是出大力流大汗從嶺上擔回來的喲!

我們知青揭鍋跟老鄉不一樣,我們用的是屜布呀!所以我們都是把鐵蓖子一端,整個往大案板上一扣,趁著屜布還不幹的時候,一下子揭下來。趕緊把饃拾進笸籮,再接著端下一個鐵蓖子。每次蒸饃都要蒸一大笸籮,大約夠吃個三四天的。

當地老鄉家裏沒那麽多人口,但一次蒸饃也不少蒸。這麽多的饃要吃些日子,就用筐掛在窯洞裏。夏天不經常蒸餾,還是難免長毛發黴,但一般都用毛巾把毛一擦就吃。這是當地很不好的飲食習慣,大概就因為這,那地方的胃癌是常見病。老隊長後來就是死於胃癌。

我們知青的饃保存不了太長時間,雖然不至於發黴長毛,也還是舍不得費柴火蒸餾,於是經常吃的是硬硬的涼饃。吃慣了硬饃會形成一個本事──一旦吃剛剛蒸出來的饃或者餾軟了的饃時,咬下一口不用嚼就能往下咽。別不信!這可是有切身體會的事情。

蒸饃是這樣的過程,不過蒸饃的準備工作更重要,那當然就是發麵了。

那時候蒸饃已經非常熟練,麵怎麽發,發到什麽程度,都有相應的手段來蒸。跟在北京發麵不太一樣,那裏都是先用一個相當於海碗那麽大的小容器,用玉米麵發出一小部分的“酵子”,把酵子發得酸酸的,再和到大量的麵裏麵,放在麵盆裏麵繼續發。發起來以如果及時上鍋蒸,就不會發酸,而且像麵包那樣有股很香的酵子氣味。當然,晚一些就不行了,我們就會往裏麵加些蘇打粉。如果發得還要過一些,蘇打粉就改成鹼麵,用比較大的鹼性來中和。基本上不會有什麽失誤,每次都蒸得很成功。

 

二、磨麵

磐石轉轉而不顛

路途遙遙而不遠

雷聲隆隆而不雨

雪花飄飄而不寒

這一則謎語中所描述的景象,不要說現在的年輕人沒見過,即便像老忠這樣的六十年代時的年輕人也不熟悉,隻是在上山下鄉到農村以後才有了親身體驗。

在沒有生活壓力的時候,以一種十分輕鬆的心態來看農村的磨麵,當然可以如此地描述這個景象,不過要真正以此來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時,就會發覺一切遠遠不像謎語中那麽富有詩意。

在《蒸饃》一節中老忠已經提到,每蒸一次饃都要搭兩三個草圈蒸十屜左右,雖然每屜也有二十來個饃,那十一個知青的集體還是連一個星期也吃不下來。每次發麵都是滿滿的兩大盆,那滿滿的一缸麵粉,也不過蒸個四五次就見了底。

城裏人從來沒發過的愁,那就是磨麵。農村的糧食都是地裏打下來分到家裏,當然隻有一粒粒的麥子,不及時加工成麵粉大概就要煮麥粒、崩爆花吃了。我們那個知青集體灶,大概是最早脫離生產隊的支持而獨立運作的,大約到那兒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由老忠這個“知青負責人”來全麵操心了。

那個中條山的小山村,直到1992年才通上電,因此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段時間裏,村裏的農民主要還是靠石磨,用驢拉人推的方式加工糧食。一晌農活的時間下來,至多不過磨二、三十斤。

老百姓有話:“做東不做西,看磨不打雞”。這是在諷刺一些不負責任人的做法。顯然,看磨必須要打雞。山村的雞都是放養,很少喂東西,因此它們滿院子滿山坡地亂跑,自己找吃的。看到有人在磨麵,當然就守候在旁邊,時刻準備著,一有機會就飛到磨盤上麵去連吃帶刨。

當然,打雞屬於捎帶,還不是看磨的主要任務,主要任務是撥磨和羅麵。石磨分上下兩盤,下盤是固定的,上盤是轉動的,糧食堆在上麵,從磨眼往下漏,過了磨的麵和沒磨透的麩皮從兩扇之間的縫隙中流出。所謂撥磨,就是不能讓磨眼裏麵沒有東西,要把周圍的糧食及時堆到磨眼的上麵;所謂羅麵,也可以叫作篩麵,就是把流出的過磨糧食用羅子把裏麵的麵篩出來,餘下沒磨透的倒到磨盤上麵繼續磨,直到篩出的麵變得很黑,餘下的純粹是些沒有麵的麩皮為止。

也隻有到了這裏,才知道麥子磨頭一遍出來的麵最白,叫“頭茬麵”,倒回去磨第二遍的就是“二茬麵”,也非常白。也知道了城市裏一百斤麥子出75斤麵粉的是“富強粉”,如果要出85斤,就叫作“標準粉”。文革前還有一種介於二者之間的“八一粉”,與“建軍節”無關,顯然是一百斤出81斤。

餘下的麩皮能還能喂牲口,人吃可就是“味同嚼蠟”的“憶苦飯”了。

不過即便是牲口也知道麵比麩子好吃,所以拉磨的驢也會趁看磨的人去解手的時機偷吃磨沿上流出的糧食。所以在去廁所前,看磨的人一定要把磨沿上的糧食收淨,把上麵的磨眼堆起來,把雞打得遠遠的才能去,而且去了要趕緊回來,那磨沿上很快就堆積起來,那驢隨時會停下來偷吃,那些雞也在慢慢地重新聚攏,磨眼裏麵也快要漏空,不及時“撥磨”將造成兩個磨盤的直接接觸、碰撞、研磨,造成磨盤的損壞,同時會把大量石頭碴子摻到麵裏。

知青們開始時還覺得這個磨麵是婦女幹的活,一定是享受“照顧”,誰料到一晌幹下來,不但操心費力,還弄得一身一頭的麵粉,連眼睫毛都白了。而磨出來的麵粉,也不過夠蒸一兩次饃的,真是費力不討好!

所以到後來,不得不放棄傳統,追求比較“先進”的方式。那就是用驢把糧食馱到山下,用人家的電磨來加工。沒錢也沒關係,把麩子給人家留下就行了。在那個地方那個時候,麩子在實物交換中經常扮演一種“貨幣”的角色。

後幾年,雖然隻有剩下的兩、三個知青了,我們也再沒去“複辟”那個“磐石轉轉”,那不遠的遙遙路途實在是難以領教的。

 

三、淘麥子

在《磨麵》一節中老忠描述了磨麵是多麽要命的事情。不過在磨麵之前的準備工作更要命,這些工作在城市中是根本想都沒想到過的,那就是:麥子、玉米等糧食在磨之前要簸,要揀,要淘,要曬。原因也極其簡單,那些糧食裏麵難免都有土、石子、糠殼等雜物。

文革前看過大型泥塑《收租院》,當時以為隻有地主才對農民那麽苛刻,交的租糧要篩、要煽。交一次公糧以後就知道,那糧食局比地主還要苛刻——不但統統要篩要煽,即便篩過煽過,還是幾乎沒有一次糧食可以順順當當地過關入庫,經常還嫌糧食濕,還要曬——人家可不管你在家裏曬了幾天、倒騰了幾遍,拿牙一咬就是標準,說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當然,無論糧食局還是劉文彩,這麽做也都有這麽做的道理。農民交上來的糧食都是自己處理的,沒有統一的處理方法和過程,誰也不能保證質量上的一致。農民在吃自己打下糧食的時候,那也同樣是不能低標準要求的。

中國人有這樣的概念:“眼不見為淨”,城市裏的人是沒看到那些磨麵的麥子是怎麽碾出來的,要是看到大概就不去吃了。碾麥子的場上都是牲口拉著碌碡,趕牲口的人手中都提著一個大笊籬,牲口一撅尾巴趕緊去接屎,動作稍慢屎就掉到麥子裏麵。而牲口撒尿就更是毫無辦法的事情了。

在農民眼中,麥子吃之前一定要淘,這個就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是對於知青來說,事情遠遠不是那麽簡單。

淘,倒還好辦,無非就是多挑幾次水罷了。山村裏盡管吃水比較困難,不怕費力氣還是不用擔這個心的。淘完以後的晾曬才是個最大的問題。

人家老鄉家裏至多七八口人,而且連老人孩子全算上,一般淘麥子都不多,晾曬的時候一、兩張葦席就夠用了。知青十多個人,全是飯量大的年輕人。不用說那些正經大小夥子,即便在城市裏零食不離口的小姐,幹完農活再吃山村那缺少油水的飯菜,不消一周時間,飯量也統統大增。所以每次淘麥子,起碼要四、五張席子來晾曬。

席子哪裏來?隻有跟老鄉去借——當然要在人家沒有糧食要晾曬的時候。光有席子還不行,場地要有足夠大的麵積。剛去的知青都是借住在老鄉的院子裏,四五張席子鋪開,造成人家很多的不方便。

糧食一攤開,就要有人看守著,那滿院子亂跑的雞、豬,滿天亂飛的麻雀,逮住機會就會來大開口福。即便是不吃麥粒的狗,跑到你的糧食裏麵撒撒歡,就把你席子上的麥子撒播得到處都是。當然還可以掃起來,但那可就又摻進了很多的土,要重新淘了。

當然,同時還要防備那“兩條腿的狗”——階級鬥爭這根弦一刻也不能鬆呀!我們村沒有地富反壞右,可是那年頭,缺糧戶遍地都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何況我們知青的麥子真的被老貧農偷過。

和那磨麵一樣,曬麥子同樣是吃力不討好,有些知青看著麥子在旁邊寫信,稍不注意,難免麥子被雞連啄帶刨,被豬大嚼起來。

效率也仍然很低,知青是1968年冬至前後來到農村,正是日照時間最短的時候,再除去開始時去尋、借席子,收攤以後的還席子,每天晾曬的時間就很有限。冬天氣溫低,蒸發率也很差,往往淘過的麥子晾曬兩三天以後還是很濕。自己用石磨來磨麵麥子濕一些不要緊,但山下的電磨都是自動的電動密封過羅,糧食不幹絲網會被粘住堵塞住,人家不讓上磨。

1969年的年初,雨雪是那麽多,“一九一場雪,一畝一擔麥”,北方十年九旱,下雪本是好事,就是苦了老忠這個“知青負責人”。隻要一下雪,糧食就無法晾曬,著急、罵街都沒用。那年也真怪,四月三日還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凍掉了已經盛開的杏花,使得那一年就沒能見到杏。

沒杏吃是小事,沒飯吃是大事。後來直到夏天才想到:國家出的“標準粉”難道也這麽淘麥子、晾曬麥子嗎?到縣糧食局麵粉廠一看,原來麥子的處理也不過是篩掉裏麵的細土,機器再自動分離出土塊,然後就可以磨麵了。多年來我們也不過就是吃的這樣出來的麵粉。

既然如此,我們眼見也為淨,把麥子簸一簸、煞一煞去掉浮土,再仔細地揀出大小土塊,就直接送到山下磨麵。淘麥子這道工序在我們知青這裏,就被列入“脫了褲子放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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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疏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alidali' 的評論 : 糧食局比地主還要苛刻。
記得《收租院》還表現了一隻大狼狗。縣糧站的大狼狗比那泥塑要大多了,如果麥子一個白天還曬不幹,就要在院子裏看著,幾個人睡在麥子旁邊。夜裏要去解手,一定要幾個人一起——就是要提防那大狼狗撲過來。
疏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alidali' 的評論 :
那時候棉花必須全部交工,私留是不允許的! 農民用布得用布票!
這一點不大一樣。我插隊那裏,棉花也是分的,布票發下來沒有用,用來換糧票。棉花自己紡,自己染,自己織,自己做衣褲。那棉花都是很好的棉花,拿到北京彈了做被子,其實是糟踐了。做被子的棉花應該是棉紡廠車間角落的飛花,纖維很短的。
疏雨 回複 悄悄話 我插隊在山西夏縣李家坪大隊。
運城地區在古代曾經是陝州河東郡,生活習慣和說話口音更接近陝西。在夏縣的時候聽氣象預報都要聽陝西台的,陝西台聲音大,預報也更準。當地還臨近河南,所以地方戲流行的若幹種,除了當地的蒲劇,還有陝西的眉戶劇、秦腔,河南的豫劇。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文革前看過大型泥塑《收租院》,當時以為隻有地主才對農民那麽苛刻,交的租糧要篩、要煽。交一次公糧以後就知道,那糧食局比地主還要苛刻——不但統統要篩要煽,即便篩過煽過,還是幾乎沒有一次糧食可以順順當當地過關入庫,經常還嫌糧食濕,還要曬——人家可不管你在家裏曬了幾天、倒騰了幾遍,拿牙一咬就是標準,說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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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有體會! 交公糧一次過關的少,遇到陰雨天,有的農民用大鍋”炒糧“! 但火候很重要,有的被看出來是炒幹的,也不過關!
在共產黨的統治下,應當是”寧做城裏犬,別做農村人“!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那就是用驢把糧食馱到山下,用人家的電磨來加工。沒錢也沒關係,把麩子給人家留下就行了。“”

我初二,高一時,半夜去外村“擰棉花”,不收錢,把棉花籽留給人家! 之所以半夜去,是因為那時候棉花必須全部交工,私留是不允許的! 農民用布得用布票!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夏天不經常蒸餾,還是難免長毛發黴,但一般都用毛巾把毛一擦就吃。""

我上高中時,一周回家背一袋子饃和一小袋炒麵,就是一周的全部口糧了!
菜?一玻璃瓶鹽拌蘿卜絲或白菜片,裏麵能加一勺醬油就是奢侈了!
學校食堂給“溜饃”(在籠裏熱一下), 提供開水!
蘿卜絲一般前兩天就吃玩了,吃不完天熱時也臭了。暑假前幾個月,和秋季開學一兩個月,吃長毛的饃是常事!但那裏有毛巾,用手把毛蹭掉而已!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我不是山西人! :)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哇!博主真是有心人! 是我看過的有關蒸饃最完整的一篇!
從種麥,收麥,碾麥,揚場,到淘麥,磨麵,籮麵,和麵,揉麵,蒸饃, 我都幹過!
博主的用詞,說明您插隊的地方離我家鄉不遠!
等我退休後也“和”一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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