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維塔耶娃——不能告訴你的秘密
我不喜歡布羅茨基。我覺得他說話總是過於誇張,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大廈。誇張是一種不錯的文學修飾,但要用對地方。我不知道茨維塔耶娃是否能算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是否有必要。但我很喜歡茨維塔耶娃的詩。茨維塔耶娃的詩中有著一股子精靈古怪的氣質。並不像普拉斯那麽瘋狂,茨維塔耶娃是隱匿的一種瘋狂。所以,她表現出來的不是令人恐怖,而是一種讓人有些隱隱不安的氣息。有時這會顯得更加神秘。我總是好奇,如果她不是生活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代和環境裏,比如,如果她生活在今天21世紀,那麽她會寫出什麽樣的詩有一個什麽樣的人生呢?無拘無束的她時,會是什麽樣?她有沒有可能在那時跟本就不想去做一個詩人,而是做了一個搖滾樂的明星?但是有一點似乎是肯定的,即便生活在今天,茨維塔耶娃仍然會有一個跌宕起伏極具新聞價值的人生。
靈魂們——你們注定是姐妹——
是姐妹,而非情侶。
成為向遠方飄離的島
(不是飄在海水裏——而是在天空!)
嗬嗬,像不像鬼精靈的小女孩兒,在教室裏突然一拍桌子,站起來大吼。
不能肯定帕斯捷爾納克所說的“茨維塔耶娃是所有俄羅斯詩人中最俄羅斯的。”因為我不知道俄語詩歌的聲音是什麽樣,是否能翻譯成中文。我倒是覺得茨維塔耶娃是俄羅斯詩人中相當獨特的俄羅斯詩人。她有一種異質。
在我的印象裏,俄羅斯的詩人都是一邊大口嚼著紅腸、大列巴,一邊大口喝著伏特加寫詩。當然,普希金不喝酒,有時還把發苦的黑麵包泡在牛奶裏,加上蜂蜜;曼德爾施塔姆則是在去流放地的途中,沒吃沒喝,隻有饑餓和寒冷,但那時他想紅腸、大列巴和伏特加,想得厲害,主動脈充滿了血,搞不清自己出生的年頭,他看到飛奔的馬蹄上馬蹄鐵閃閃發光,以為看見了黃金的天空在舞蹈。而帕斯捷爾納克同誌吃的是白麵包,上麵抹著厚厚的黃油,酒喝的不多也不少,既頭腦清醒,又溫情脈脈,而且足夠憂傷。他曾和茨維塔耶娃在兩個國度相戀了八年,最後卻和別人結了婚。這件事一度讓茨維塔耶娃陷入絕望。不過,即便帕斯捷爾納克不和別人結婚,茨維塔耶娃也不可能和他長久。她一樣會陷入絕望的。曼德爾施塔姆也曾和茨維塔耶娃有過短暫的戀愛,但很快就被她的情欲嚇跑了。茨維塔耶娃有著野火一樣的情欲,甚至是炸藥,一旦點燃就無可救藥。在瞬間燃起熊熊大火,但很快將一切燒得幹幹淨淨,結束了。那是一種毀滅的力量。留下的是她的絕望,和一片荒野。但在大火過後絕望的荒原上就開出最美麗的詩之花。和曼德爾施塔姆分手後,茨維塔耶娃寫道:而我站立,比那些/看著你消失的人要更溫柔……/我現在親吻你——穿過/一千年的距離。詩的名字被翻譯成“沒有人會喪失什麽”。我覺得譯為“沒有人會失去什麽”可能更好一些。
在茨維塔耶娃的一生中追求過許多愛情,著名詩人,裏爾克,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不那麽著名的,安德烈·別雷,年輕詩人,施泰格爾,女詩人,帕爾諾克,評論家,巴赫·拉赫,著名演員,紮瓦斯基,出版社的發行人,維什尼亞克,她的丈夫的大學同學,平庸的紅軍指揮員羅澤維奇同誌。渴望愛情,既是心靈的,也是肉體的,情欲像野火一樣蔓延。但每一次的結局都是絕望。必須是絕望。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鍾聲。
你會躺成我喜歡的姿勢:慵懶,
淡然,冷漠。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我將帶著這種苦痛行走,年複一年
穿越群山,或與之相等的廣場,城鎮。
我將行走在靈魂和雙手之上,
而勿需顫栗。
在49歲時,茨維塔耶娃自殺了。
我喜歡茨維塔耶娃的《這種懷鄉的傷痛》:
這種懷鄉的傷痛!這種
早已斷了念頭的煩人的糾纏!
反正我在哪裏都一樣冷漠
——孤獨,完全孤獨。
我尤其喜歡她的這種結束的方式,“每一個廟宇空蕩,每一個家/對我都陌生——我什麽都不關心。/但如果在我漫步的路上出現了一棵樹,/尤其是,那是一棵——花楸樹……”。那種寫著寫著突然停下筆就結束了,留下一個未完成的句子。曾經在一個塞尚回顧展上,看到過塞尚畫的一隻蘋果的靜物畫。畫好像是剛剛開始,蘋果隻塗了幾筆,背景上草草畫了幾道顏色,畫中還留著鉛筆打下草稿的輪廓,和大片的畫布的空白。然而,畫就結束了,裝進了畫框。讓我站在它的前麵久久注視,卻無話可說。當結束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麽會失去了。於是,我又想起茨維塔耶娃在和曼德爾施塔姆分手後寫的那首甜蜜的情詩:“對你這年輕的傑爾查文,我那/未經提煉的韻律算得了什麽”。
後來,我甚至把這首詩改寫了。
早已斷了的,念頭
仍在,糾纏!
一頭被捕獲的獅子,走在
從菜市場回家的路上,人行間,
筋疲力盡,
大搖大擺,
不再在乎用什麽語言,也
不再在乎路人是否能聽懂!
人類的羞恥和屈辱,
家,也漠不關心。
每一個廟宇都已空蕩。
但如果在那裏出現了一棵樹,
尤其,如果那還是一棵——花楸……
如果你對我用這樣的態度來寫茨維塔耶娃,甚至還刪改她的詩,感到氣憤,或者不屑,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你采取的是一種安全的做法。我並不想和你談談我的想法。我隻想告訴你,我這麽做是冒著很大風險的。有一次我在巴黎的盧浮宮研究布魯裏諾的一幅畫。後來,我帶著顏料,刷子和一把鐵鏟,準備動手為他修改。警察馬上把我撲倒在地抓了起來,周圍的人們十分憤怒。我其實隻不過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而已。況且那裏又沒有禁止一個畫家發現了一幅傑出畫作的不完善的地方時去真誠的幫助一下那個已經沒有能力去完善它的原作者。生活總是這樣的荒誕,而且到處充滿敵意。讓人灰心喪氣。難道我們真的需要這樣。盲目崇拜權威,不能去修改一下,就是因為那是一幅布魯裏諾的傑作?嗬嗬,這完全是荒謬的。後來,我由不願回想我所做過的那些事情和走過的那些蜿蜒的路變成漸漸不能相信它們了。我不再相信我的記憶了。我隻相信那些我已忘記的人和事情,相信忘記的真實。
那麽,我是否能夠相信茨維塔耶娃的回憶呢?那時她在回憶她們回俄國的途中,她的母親是怎樣死去的。她談到了當時她的母親,一個年老的鋼琴家,站起來,拒絕別人的攙扶,走到鋼琴前,最後一次彈奏。那時,每個人都站在那裏,看著她的手最後停了下來。“但是我不想說出那是怎樣的音樂,這仍然是我和她一起擁有的秘密。”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這就隻能是出自一個大詩人的敘述,一個真正厲害的角色。她的敘述冷靜,克製,神秘。但有著一種巨大的殺傷力。而且,那時她並不抒情。
於是,我開始重新去傾聽。這一次我尋找的不是那個“所有俄羅斯詩人中最俄羅斯的”聲音,而是另一些聲音。但那些聲音是怎樣的聲音,我是不會告訴你的。這將成為我和她的一個秘密。
從童話到童話
茨維塔耶娃
一切是你的:期盼著奇跡,
四月裏整個的憂傷,
如此急切地向往天空的一切,——
可是,你不需要什麽理性。
直到死亡來臨,我仍然是
一個小女孩,哪怕隻是你的小女孩。
親愛的,在這個冬天的黃昏,
請像小男孩一般,和我在一起。
不要打斷我的驚奇,
像一個小男孩,總是
在可怕的奧秘中,讓我依然
做個小女孩,哪怕已成了你的妻。
立
2017-11-07,《從童話到童話》,是汪劍釗的譯本。最後一句,“哪怕已成為你的妻”,我改譯為“哪怕已成了你的妻”。這也是一首讓我無法去言說的詩,和時刻。我能說些什麽呢?
附:
1.
我是先讀過汪劍釗翻譯的《沒有人能拿走任何東西》,然後很快又讀到王家新的《沒有人會喪失什麽》。但我竟然是過了很久之後才意識到這兩首詩實際上是一首。但這兩個題目說的是兩件事,兩種含義,所以我也不知道原詩的題目到底應該叫什麽了。又比如,王譯的一段“我很高興我們的分開”,和汪譯的“我們倆各處一方——讓我感到甜蜜。”這其實也是在說兩件事情。第二段,汪譯的“我們的天賦並不相等”比王譯的“我們並不想相等”更合理些。這一段一個有意思地方是,兩個人的翻譯實際上采取了兩種不同敘事的方式,茨維塔耶娃用的是哪種,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我感覺可能更接近汪譯的語序。這首詩,汪劍釗的翻譯文字比較差,又不重視細節。比如第三段,“我劃著十字,為您開始恐怖的飛行:/“飛吧,我年輕的雄鷹!”讓人非常困惑。我覺得他想說的是:“我劃著十字,為您開始的恐怖飛行”。
2.
這種懷鄉的傷痛
這種懷鄉的傷痛!這種
早已斷了念頭的煩人的糾纏!
反正我在哪裏都一樣冷漠
——孤獨,完全孤獨。
我是,猶猶豫豫地走在
從菜市場回來的路上,回到那個
家,那個看上去像是營房
我至今仍不知道是否屬於我的地方。
我在人們中間也一樣冷漠,
——一頭被捕獲的獅子,毛發聳起,
或是從棲身之地,從那房子
被排擠出來——命定如此地
進入我自己。堪察加的熊
不能夠忍受沒有冰(我已筋疲力盡了!)
我漠然,什麽都無所謂,
甚至羞恥和屈辱。
而在這些日子,那時常對我唱歌的
家鄉語言,也不再能誘惑我。
我不在乎用什麽語言
也不在乎路人是否聽得懂!
那些讀了成噸的報紙然後
從每一條消息中榨取的人……
他們是二十世紀的人,
而我——不屬於任何時代!
我站立,一截樹樁,遠遠地——
呆立在一條小徑上,
一切都同樣,我對一切——
都漠然,而最為漠然的——
是對那個恍若隔世的往昔。
所有的標記都被擦去了。
所有的日子——轉瞬消逝:
我的靈魂——誕生於無名之地。
我的出生地未能把我保護——
它隻是到處搜索著我的靈魂,
不過,甚至連那最機警的偵探,
也不會發現那胎記!
每一個廟宇空蕩,每一個家
對我都陌生——我什麽都不關心。
但如果在我漫步的路上出現了一棵樹,
尤其是,那是一棵——花楸樹……
這絕對是可怕的。這絕對是可怕的。
當最可怕的事情
已經發生
接下來的
是否還可以稱作
幸福
尤其
如果
它還是發生在
新年的第一天
立
2018-1-1
No one was left at a loss!
I’m happy we’ve come to part.
I’m kissing you now – across
The gap of a thousand yards.
We’re not equal – I understand.
I’m calm - for the first time.
A young Derzhavin,[2] you can’t
Accept my undisciplined rhyme.
I christen your frightening flight:
Young eagle, rise in the air!
You stared at the sun! – my light
And delicate gaze can’t compare.
I stood, more tender than those
Who’ve witnessed you disappear…
I’m kissing you now – across
The gap of a thousand years.
~~~
也曾喜歡茨維塔耶娃,尤其是那首《哪裏來得這般柔情》,將一個中年女子的情懷表現得生動傳神,可一直不知是寫給誰的。和她相比,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安娜阿赫瑪托娃就淑女氣質了。
翻譯首先得信,得忠實原作的文字、意象、心態、節奏,我有時也喜歡對比著幾個版本看,但博主列出的兩個版本差異也太大了,有的句子你改得更輕盈自然。
隱隱不安的氣息、更加神秘:終於明白我為什麽喜歡盧梭的畫了。
去盧浮宮改畫的情結但願是出自夢想,想讓一幅他人名作符合自己的主觀臆想,真夠瘋狂和穿越的。
這是一篇非常專業、地道、細膩、高妙的文藝評論,收藏了,謝謝。
回複 '風水縱橫' 的評論 : 我讀這段是笑的不行了……
我覺得那些聲音中至少有一句差不多就是帕斯捷爾納克在信中對茨維塔耶娃說的——
“我置身於一個對你充滿激情的世界,感受不到自己的粗暴和迷茫。這是初戀的初戀,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質樸。”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