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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敏再婚了。婚後不久就隨同丈夫一起去了美國。丈夫和她的女兒本來就是美國國籍,在馬裏蘭省巴爾的摩的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有自己的實驗室。離開前,吳敏最後一次看望了夏雷。夏雷更老了。這沒有什麽奇怪。世界上並不存在真正的返老還童。但是,她的丈夫總是愛對她談rejuvenation,返老還童。因為,他現在在繼續研究腫瘤的同時,也開始研究胚胎幹細胞。他告訴吳敏:腫瘤細胞和幹細胞即完全不同,又非常相像。簡單來說,幹細胞是有序的增殖,程序化的分化,而腫瘤細胞是無序的增生,沒有節製,也較少分化。但是,如果人活得足夠長,那麽遲早都會發生腫瘤。所以,吳敏的老公總愛說,癌細胞是進化的結果。當然,吳敏認為這是在開玩笑。吳敏的丈夫堅信,人類掌握返老還童的技術,(而更根本的是長生不老的技術,)隻是時間的問題。夏雷衰老的速度,讓吳敏心驚。不過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應該來這裏。兩個人都避免談論小雨。可是,如果不談小雨,他們倆就沒有太多可談的了。吳敏這才意識到,沒有了小雨,其實她和夏雷就沒有什麽關係了。她隻是反複叮囑夏雷:要注意身體;而夏雷則反複告誡吳敏:要小心,注意安全,美國非常危險,那裏其實一點也不好。夏雷的身體很糟糕了。疾病纏身,高血壓、心髒病、腦拴塞,他現在反應遲鈍,說話緩慢。每說一句話仿佛都要經過艱難的回憶。在臨走時,他又問吳敏要去哪個國家?吳敏再一次耐心告訴他:美國,夏雷再一次說:可一定要小心啊!那裏人人都有,說到這裏,夏雷停頓了,然後,慢慢抬起右手,做出一個槍的手勢,向著吳敏的腦袋指了指,盯著吳敏,目光突然又變得銳利逼人,讓吳敏不舒服,都有槍。一說完,夏雷放下手,最後叮囑:走近自己的車子時,要注意觀察周圍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坐進車裏,要隨手鎖住車門。
到了美國不久,吳敏竟然懷孕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即帶給她喜出望外,也讓她日夜不安。她已經是高齡產婦。直到肚子一天天大起來,6周,12周,24周,各項檢查都是正常的,她才漸漸安了心。是一個女孩。孩子出生後,當吳敏抱到她的一刻,失聲痛哭。那一刻,她就又想起了小雨。
有了孩子日子就像飛起來了一樣。吳敏成了家庭主婦。每天的生活忙亂,疲憊,而幸福,偶爾,心情不佳會對生活稍稍失望;偶爾,會有時感到傷感,有時是突然間的非常的傷感;偶然,會感覺寂寞,是無邊無際的寂寞;偶爾,時間會突然停下來,這時,吳敏就感覺若有所失。但幸好生活的車輪又飛快的隆隆滾動,一切都被接連不斷的忙碌衝走。直到有一天孩子都離開家去上大學,家才突然安靜了下來,但一下子又空曠得讓吳敏不適應。她這才發現,過去的每一天,自己都是若有所失,積累起來,現在,她竟然失去了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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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最後的生命是這樣結束的。
一天下午,夏雷來到了小區的公園。他住的小區中等規模,有很多空房子。小公園裏滿是老人,有些老人在跳舞;有些聚在一起看著樂譜在唱歌;在公園的一角有一大片老人分成許多攤兒在下棋、打牌和圍觀下棋、打牌,打牌的吵鬧,下棋的安靜;在公園健身器材區裏有的老人壓腿,有的老人把腰背貼在鐵棍上不停地蹭來蹭去,有一個老人兩隻幹枯的大手抓住單杠吊在半空裏,還有幾個老人一起在緩慢地打太極拳;公園的另外一些地方有些老人三三兩兩站著聊天、八卦,一邊聊一邊不停地把重心在兩腳間換來換去,用手掌或者拳頭拍打著身體;幾乎每個人堆中都有坐在輪椅裏的癱瘓的老人,麵無表情,有些歪著頭,好像隨時要倒下來;還有老人三五成群地在快走,圍繞著公園,周而複始地出現,或者一言不發,或者邊走邊不停地說話。夏雷這天在公園甬道邊的一條長凳上坐著。太陽在西南方的天空中,顯得無精打采,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一個小男孩,正向他走來。腦袋特別大,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夏雷吃了一驚。因為,他沒有印象剛才周圍有孩子。小男孩年紀很小,走路還不穩,邊走邊吮吸著自己右手的食指。他走到離夏雷不遠處就站住了,抬起頭看著夏雷。夏雷注意到,小男孩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臉蛋白裏透紅。他向他笑笑,張開嘴,想問他多大了。但剛要說話,夏雷的嘴就停在了半途中。他看見那個小男孩臉上的神色微變。而就在這時,孩子突然哇的大哭了起來。那隻剛剛吮吸過的手指豎在半空裏,上麵沾滿口水。夏雷一下怔住。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個孩子,……。這時,從不知什麽地方迅速跑出來一個女人。她跑過來一把抱住孩子,緊張地不住地哄他。但孩子仍然在嚎啕大哭。那女人一邊抱起孩子哄,一邊很不高興地白了夏雷一眼。夏雷感覺坐立不安,他感覺有人在向這邊看。他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和一個孩子,……那個女人抱著孩子已經走遠。孩子一直在哭。夏雷覺得那個孩子在女人的懷裏還掙紮著,拚命把頭探出女人的肩膀,盯著他看。直到兩個人都消失了,夏雷依然聽見那哭聲,淒厲地回蕩在小區苦澀的空氣裏。他突然憤憤地想:這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呢?自己已經是一個老人了。一天坐在小區的公園裏曬太陽。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和一個陌生的孩子,……夏雷變得很生氣。他不想繼續坐在這裏了。他吃力地站起來,想要回家。可就在這時,他心裏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不好,要出事了。心在往下沉。他看見小區已經變得非常陌生,四周的空間在旋轉。夏雷一頭摔倒在了小公園的石子路上。
在醫院裏搶救了3天之後,夏雷終於因腦卒中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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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終於可以講一講吳敏一生中遇到的第二件不可思議的奇事了。
回到美國,吳敏的老公也就從傑出人才又變回到了普通PI。在美國一個科研工作者的收入中等,養家有餘。但吳敏帶來的錢也已經足夠兩個人帶著孩子的生活了。剛到美國時,吳敏一來發現自己的英語還是非常差的,二來也是初到異國他鄉,人地生疏,閑著也無聊,所以就去參加了一個專為新移民開設的英語課程。吳敏就是在這個課上認識了孔穎穎。而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孔穎穎的年齡和吳敏相仿,但兩個人的性格和生活背景卻大相徑庭。吳敏總覺得孔有些神經質。她想,這可能與她的文科背景有關。孔大學是學中文專業的,也是跟隨老公剛剛來到美國。這當然不是說,學中文專業的人都有神經質。但孔的確讓吳敏感覺神經兮兮,這也可能和孔畢了業之後做過記者有關。當然,也不是做記者的人都有神經病。不過,記者嘛,總是善於職業性地製造轟動效應。而孔穎穎說起話來就是這樣的風格。她的嘴很大,牙床有些前突,那裏經常會突然打開保持大張,從深處爆發出一陣悠長而顫抖的響亮的笑聲,有時這張大嘴又會在吳敏眼前快速開合,明明暗暗地,從裏麵講出的事情總即深深吸引吳敏,又讓吳敏覺得難以置信。這些事情,有的後來吳敏肯定了是真的,但仍然覺得難以置信;有的她最終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知道這是否從是孔的那顆想象力過分豐富的腦袋裏不時間飄逸出來的幻想,抑或根本就是她精心構思出中的某部小說的情節。看著她神思遊離又稍顯呆滯的大眼睛,(總是烏黑的眼圈,瘦長的臉,吞雲吐霧的一張大嘴,嘴唇豐厚,兩手細長,像蜘蛛腿,)吳敏相信要是生活在遠古那麽孔穎穎一定就是一個部落裏的女巫了。
孔穎穎告訴吳敏她從小的夢想是寫小說,當一名作家。不是詩人,穎穎特地向吳敏強調:是正兒八經的作家。說,她從小就崇拜作家,隨著她少女身體發育的不同時期而變換著的她的男神幾乎都是作家,當然還有兩個男歌星,但是,沒有男影星。她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寫作,從小學一直到高中她的作文獲得過很多獎,當然上了大學就再也沒有獲過獎了。如今當作家太難了。孔穎穎說:如今當作家的都不是正經人。因為一個嚴肅的寫作者如今根本無法生存,除非混進作協,成為拿工資有醫療保險和退休金的作家。可是,進入作協裏的那些拿著工資的作家卻不珍惜。很多作家不認真寫作卻跑到外麵混,做生意,或者混娛樂圈。如今的作家就像歌星,不是靠寫作成為作家,而是靠唱歌成為作家,就是是靠嘴和跳舞成為作家的,而且很多時候還要有人捧。好像如今誰都能寫作,就像誰都能唱歌一樣。而她知道有的女作家是靠賣身被有錢人包養以後捧出來的,這就像很多影星一樣了,但是還是有一些女明星是自己有本事出的名的。孔說她可並不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但她可不願意這樣成為作家,所以畢業之後,就去了一家很有名的經濟期刊做記者。不是娛記吧?吳敏開玩笑問。孔認真地說:就是娛記。現在所有的記者都是娛記。如今做正經的記者,和當犀牛角一樣的難。現在,不需要有深度的報道,嚴肅的報道需要時間啊。到處都是網絡小編快速拚湊的垃圾新聞。可是人們對於世界的認識就是從新聞中構建出來的啊。如今新聞的目的不再是揭示真相,而是吸引關注。關注就是金錢,就是第一生產力。關注的本質其實就是賣,成功就是賣出去。所以,如今世界的本質就隻有兩件事,一是買賣。吳敏見穎穎沒有馬上說,就不禁好奇地問:那第二件是什麽。當然就是生和死了。孔穎穎睜大眼睛說:如今生死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記者這個行業就正在死去。小說已經死了。過去寫書和讀書都像在吃飯,吃一頓大餐或者家常便飯,但無論吃什麽,總是要咀嚼吧,細嚼慢咽或者狼吞虎咽,但都是要經過咀嚼的,而且不會每一頓飯都狼吞虎咽。但現在網絡時代不同了,網上的寫和看,都不再像吃飯了,而是像在大便,拉屎。拉屎需要反複咀嚼嗎?需要體味嗎?笑話。拉屎就是個排泄,解開褲子,蹲下來,撲通一下拉完了,就完了,越快越爽。你還會有當初閱讀一本美妙的小說的那種感覺嗎?開始迫不及待,但越是接近結束,你讀得倒越慢,戀戀不舍生怕它會結束,怕你再也看不到這樣美妙的文字了。拉屎會嗎?你會留戀你的大便,希望拉得更久些嗎?那就是開始感覺憋得發慌,然後趕快找個地兒蹲下來,撲通一下,屎出來了,你感覺真爽,然後,就希望快點拉完算了,拉的慢了,時間稍長一點,你還會覺得著急呢!有時拉完了連屁股都不擦,有時拉了一半就迫不及待跑出去開始下一項娛樂去了。我們的這個時代可能是一個非常聰明的時代,但也可能是一個非常傻逼的時代。吳敏聽著穎穎關於大便的長篇大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過她印象中仿佛知識分子就是這樣愛說髒話。但這時,孔穎穎突然又停住了。吳敏看見她的大眼睛大大地睜著,但仍然是迷離中又稍顯呆滯的。孔穎穎停了停才說:可是即便如此,即便現在寫和讀都賤、惡心、無聊到像大便,但是,仍然有人會想寫點什麽,有人會想讀到些什麽呀。
說到寫作,孔穎穎後悔自己大學學了中文專業。她說,中文專業是最weird的一個破爛專業。你想當作家,於是,報考了中文專業,然後在大學裏,讀了4年無數的別人的東西,聽了4年老師不斷地告訴你應該怎樣寫作,小說的技巧和套路,告訴你什麽樣的文字才是好的中文,出來後你就完蛋了。你變成一個寫字工人。貌似能寫出很專業很漂亮的中文,但其實你隻是一個能中規中矩寫作的寫手,成為了一個聲音模仿者,某位大作家的陪葬,而那些人在你身上轉世!你的文字中流露出死人的氣息。通過訓練,你的寫作變成了一場表演,你不再是一個作家,而變成了一個演員,情感的表演者,而不是情感的書寫者,但你不知道你真正的感情正是在這個充滿培養液的培養皿裏慢慢死去了。穎穎變得有些氣憤,她說,最好的作家都不是學中文的。比如過去最牛逼的魯迅是學醫的,後來的王小波是學數學的,而莫言沒有上過學,幸虧他沒有上過學。當然很多人說莫言不好,可這是在莫言獲得諾貝爾獎之後,才有很多人說莫言不好的,在他沒有獲獎之前,大家都說莫言至少是中國現在最好的作家之一,好像獲得諾貝爾獎之後,大家對莫言的要求就更嚴格了,但問題是,人家諾貝爾獎的評委都沒有要求得那麽高,你跟著操那份閑心幹嘛啊!還有人評論說這是諾貝爾獎的評委不好,是他們失誤了,可是看看諾貝爾獎的得主你就知道了,諾貝爾獎本來就是頒發給世界上二流、三流的文學家的,隻是偶爾失誤才會發給一流的作家,可是,人家這次沒有失誤啊,莫言得這個巨傻逼的獎項不是正合適嗎?而且批評莫言的人有幾個看過莫言小說的瑞典文譯本?也許莫言的小說的確不好,但瑞典的翻譯家給翻譯得特牛逼。所以要正確評價作為諾貝爾獎得主的莫言,或者說要嚴肅地研究這位諾貝爾獎得主莫言,那至少應該把莫言的瑞典文譯本再轉譯成中文來說事兒。可是要是這麽說,諾貝爾獎文學獎就應該由原作者和譯作者share。所以翻譯是最苦逼的職業了,完全被忽略被歧視了。而這種對翻譯的不公正待遇導致了翻譯成了一群沒本事的人的職業,母語,不行;外語,湊合,但也不大行;又沒有其他的一技之長,這才去做翻譯。這成為了世界人民不能相互理解和溝通的根本原因。所以,不改革諾貝爾獎文學獎的頒獎機製,也就是說,隻要不給翻譯頒發諾貝爾文學獎,人類和平就是沒戲而恐怖主義還是會更加猖獗。你現在發現了吧,發明炸藥的諾貝爾和翻譯與恐怖主義有些多麽密切的聯係啊。對了,其實要想當作家,黃金專業不是脫衣舞,而是醫生。我當初怎麽沒有去學醫呢?我真傻逼啊。光中國吧你看,魯迅,郭沫若,池莉,畢淑敏,還有餘華,還有馮唐,都是學醫出身的。這本身也是非常荒誕的。醫生是救死扶傷的職業,需要最嚴謹、最專注、最投入,而文學是最自由、最奔放、最浪漫的行業,這麽多醫生都成了作家這簡直可怕。這是教育的失敗。這也是為什麽我每次都不願意去醫院看病,提心吊膽的。餘華能為我治什麽病,他隻會替我的活著悲哀。誰知道你會不會不幸碰到了下一個偉大的作家,如果這個作家的作品要到他死後才會被發現,那你可就要先葬送在他的那張抑鬱寡歡的診療床上了。悲哀啊!所以,我過去有病都要先看中醫。你看這又是矛盾!我們都熱愛中醫。老祖宗的偉大遺產嘛。有病先看中醫,可真的要到不行了卻又去看西醫,寧願死在西方醫學的手裏,也不願在中醫診所裏掛掉。我們怎麽他媽的就這麽嗬護我們的祖國醫學啊!但現在,又出了一個學中醫出身的叫“喬”。你知道嗎?你怎麽會不知道呢?最近,他可是大紅大紫啊。但我非常討厭喬的文字,看了他寫的東西就感到惡心。這時,孔穎穎又向吳敏解釋,這個惡心可不是形容詞,是名詞,真的惡心,是生理性的想吐。接著她說:這個喬據說還是中醫和西醫的雙料博士,西醫的博士是在協和拿的。馮唐也是協和畢業的。看來協和他媽的是完蛋了。孔穎穎說完這些又咬著牙對吳敏說,她看過喬的照片。這個人非常自戀。每一部書的封麵印的都是他自己的照片,裝腔作勢的,弄的像個大明星。但內容和他毫無關係啊。連一本叫《虎王》的封麵印的都不是老虎,而是他本人“喬”。她說喬長得像那種男人,就是你看見一次就想打他一頓,如果你看過他一次還想看第二次,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你還想再打他一頓。談話到最後孔穎穎突然委頓下來麵容淒清,對吳敏再一次宣布:文學已經死了!小說也死了!然後,她說,她現在已經再也不會和別人談論文學了,也從來不好意思對人講自己曾經寫過小說。吳敏這時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心裏想:可是剛才你不是一直在和我談論文學,談論你的寫小說的夢想嗎?
但吳敏什麽也沒有說,不知道該怎麽說。而孔穎穎卻沒由來地歎了口氣,說道,她自己現在真的是老了。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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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吳敏看到孔穎穎感覺穎穎今天神色不對。穎穎平時有時顯得過分的high,她長得又好看,因此總是神采飛揚讓人嫉妒。但今天,吳敏看見的穎穎卻是灰色的,臉色發灰,眼神也是灰暗的。穎穎有時是會大喜大悲忽上忽下的,但是今天吳敏卻一下子憑直覺感覺到今天的不同,她馬上地猜到:穎穎發生婚變了!她一直對吳敏抱怨她的老公。吳敏早就從言談話語中感覺到了穎穎的婚姻存在問題,她對她的婚姻不滿意。當然,後來她確實離婚了。但那是三年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吳敏知道了就對穎穎說,你看我早就料到了。可是,這天發生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是一件怪事,而這件事讓孔穎穎非常沮喪。
在9月的一個夜晚,
我想起了我父親的身體,
那段枯瘦的身體,
曾經移動在一棟,
我早已離去,卻仍然
稱之為家的,
房子裏,散發著
我幾乎體會不到的溫熱,但
它是家的溫度的一部分。
母親曾給我講過,父親
高中時的戀人。她是
那時學校裏的美人兒,但後來再想起來,
就變成了一副可笑的樣子。
我的母親和我的父親,是中學
同班的同學。
但是,在整個中學期間,
他倆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
後來,父親和他的初戀分手了。
母親說,
分手後,父親大病了一場。
陰錯陽差,
最終,母親和父親在北京結了婚。
第二年,母親生下了我的姐姐。
在這個9月的夜晚,
我仍然難以理解,
父親的這次不成功的戀愛,
對於那段枯瘦的身體
意味著什麽?
我的父親脾氣不好,
他總是不停的對我,對家裏的每一個人
發脾氣,指責我的種種錯誤。
在我長大後,就經常和他爭吵。
我的脾氣也不好。
我們父子兩人爭吵,相互喊叫。
在這個9月的夜晚,
那些大喊大叫都到哪裏去了?
那些沒完沒了的指責、批評、擔心和囑咐
都到哪裏去了?
那些壞脾氣,和開心的笑,
都到哪裏去了?
我們很難說清什麽是真正的愛。
有誰還會知道,當年長安城中
某個平凡家庭裏的日常瑣事,或許,
它們曾經並非無足輕重,
它們是一些天大的事情。
一個家庭裏的家長離去了。
但是,現在這又有什麽呢?
沒有人甚至會知道。
在這個9月的夜晚,
我又想起了我父親的身體。
那段我曾經擦拭過的身體,
已經沒有了。
立
2016/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