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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記者,衛斯理的朋友既多且雜,上至書記以及書記周圍的市縣官員,中至各處的企業老總、經理、個體業主,下至社會上的普通市民、閑雜人員,甚至黑道人物、獄中的囚犯。衛斯理和誰都聊得來。但在交談中,衛斯理給人的印象總的來說是沉默寡言。拋出一個問題或話頭之後,他會長時間的耐心傾聽。在恰當的時間拋出下一個問題,或者自己講一個故事。他懂得如何利用這種傾聽讓述說者感到安全,舒服,從而激發他們更多的訴說的欲望。作為記者,這是一種寶貴的能力。它源於天生的稟賦,專業修養和長期繪畫的訓練。
在畫室裏,畫家是絕對的主宰,像上帝一樣。他會命令模特擺出各種姿勢,有時甚至親自動手粗暴地把模特的身體扭轉成很難受的體位;而在采訪中,采訪對象好像是主角,但這隻是一種假象。記者仍然是暗中的主宰,是黑暗裏的上帝。他不會親自動手,但會誘導被采訪者擺出各種姿勢。有時讓他們很舒服,有時讓他們很難受。他會誘導他或者她一件一件褪下身上所有的遮蓋物,最後赤身裸體地站在他的麵前,而這時記者就會和畫家一樣,欣賞,觀察,研究,描繪他的采訪對象。因此,記者和畫家是非常相似的。可是,在學習繪畫的過程中,衛斯理已經知道到,真正的畫家並不是一名客觀世界的記錄者,畫家關注的永遠是自己的內心世界。最寫實的繪畫大師的作品也都是具有非現實的色彩。無論追求二維世界的真實還是三維世界的真實,繪畫的真實都是主觀世界的真實。進一步思考,衛斯理又發現,繪畫的真實性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是一個偽命題。繪畫是一種虛構。因此,畫家始終是創造者,而不是記錄者。那麽,作為記者所記錄的是否是真實的呢?記者似乎應該展示完全的真相,(因為部分的真相往往就是欺騙,)但這可能嗎?想到這裏,衛斯理不禁沮喪。因為,他發現這根本就不可能!但後來,衛斯理又意識到,記者是在創造世界啊!記者簡直就是上帝。現代社會芸芸眾生就是渾渾噩噩地生活在記者們構建的世界中。它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根本不重要!因為,沒有人知道真實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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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的聚會上,山南海北地聊過一通之後,不知道怎麽的大家又說到了衛華的失蹤案。衛華的失蹤案當年在鄭州轟動一時。因為,衛華年輕漂亮,口才伶俐。在鄭州是盡人皆知的明星,年紀輕輕又坐到了副台長,坊間她和書記的緋聞也早有流傳,然後,有一天就一下子消失了。案件雖然很快平息,但幾年來人們仍然偶爾還會津津有味地談論起衛華。衛華的生死人生演繹出許多花絮版本。但衛華是生是死,誰也不知道!在那天的餐桌上,一個電視台法製專欄的主持人說,據說衛華曾經纏著書記要書記離婚然後娶她。據說她曾經有過一次和書記夫人發生正麵衝突。當時,被書記夫人扇了一個大嘴巴。衛華是一個從來不肯吃虧的女人,當時被打了一個耳光之後竟然什麽話也沒有能說出來。可是,回到家就像瘋了一樣。據說,她曾四處打聽想買一把手槍,然後和書記夫人拚個魚死網破。主持人說完後,向在坐的一位電視台女副台長求證。女副台長用鼻子哼了一下,說:那是一廂情願。然後,竟然說出了一個讓在座眾人大跌眼鏡而且十分難堪的八卦。她說:書記有一個非常奇怪的性嗜好。他喜歡用迷藥迷倒自己的女人,然後讓他手下的男人當著他的麵輪番幹過,他在一旁看著才會性起,眾人幹夠了,他再親自提槍上陣。所以,衛華是個賤貨,連隻雞都不如呢!都被多少人操爛了。女副台說這句話時聲音很大,興致高漲。那時,眾人一時間麵麵相覷驚得無語。片刻之後,還是剛才那個主持人回過神來。他轉向在座的一位市公安局的副局長,說:您當年主持了衛華的這個案件,那衛華案到底發生了什麽?衛華後來到底是生是死呢?這位男副局長在市公安局主持刑偵工作,餐桌上酒量驚人,剛才講過幾件自己在鄭州主持破獲的大案,但現在卻一時沉吟。而這時,那位女副台長卻更是來了精神竟搶著說:這個結局外麵流傳過多種說法,都說衛華已經死了。有的說是書記讓人收拾了她;有的說是被書記夫人親手做掉的。這時,那位男副局長連忙開口,說衛華案當年沒有結果。至今誰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接著他馬上又說,搞刑偵會遇到一些五花八門的案件,有些離奇得很,匪夷所思。他曾親手處理過一個案件,當時他在山東,有一個也是非常漂亮的女處長,突然失蹤了。之後,也是在社會上流傳出各種段子,都是以為這個處長被害死了,故事五花八門,但幾年之後才知道,這個女處長是出家做了尼姑。主持人問:哪衛華是否也可能出家了?但是就在那位男副局長準備回答時,大家卻聽到餐桌上響起了一陣神經質的女人的笑聲。那位女副台長似乎已經喝醉了。她誇張地笑著,好像喘不過來氣似的重複道:衛華已經出家當尼姑了。哈哈,衛華已經出家當尼姑了。好可笑呦。然後,又是一陣大笑。之後,再次語出驚人,說道:當年衛華失蹤前已經有半年不常去台裏了。說是工作壓力太大,她需要休養。她過去在台裏,一向專橫跋扈,說一不二,她哪有什麽壓力,她都是給別人壓力。女副台長又一撇嘴,哼了一聲:她那是因為已經懷上了書記的孩子。她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難道她要用這個孩子威脅書記離婚嗎?這時那位主持人脫口問道。女副台長沒有回答,那個男主持人又說,也聽到過傳言,說書記正是因為這個孩子才不得不做掉了衛華。這時,女副台長突然誇張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演戲一樣,環視了一周在座的眾人,然後才拿腔拿調地說:錯!正是書記想要這個孩子。書記夫人一直不能生育,而書記一直想要個兒子。書記雖然功能旺盛,但早就不上書記夫人的床了。女副台輕笑著,低吟道:可書記夫人也是性欲很旺盛的哦。那麽說是書記夫人除掉了衛華了?那位主持人好像也喝醉了。沒有意識到餐桌上其他的人都麵色陰沉,坐在那裏已無人出聲,而還是固執地在追問。這時,餐桌上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一問一答。而女副台長終於說出了最令人震驚的答案:
“衛華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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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盞簡陋的台燈,用的還是老式的燈泡。放在夏雨的書桌上顯得很不協調。夏雨從大學時代就用這種老式台燈。現在已經很難見到了。他喜歡這種老式的瓦數不大的燈泡發出的光。那是一種極黃的燈光。他想,也許是這燈光喚醒了自己,或者,正相反,這燈光把他帶回到了過去童年的時光。他回想起小時候經常停電。一停電,家裏一片漆黑,他和弟弟爭搶著去找出蠟燭。蠟燭是捆成一捆的。他們抽出一根,用火柴點燃,再歪過來,讓火苗將蠟燭融成一個斜麵,融化的蠟滴下來,然後,就可以把蠟燭粘在上麵。這樣,全家人圍坐在燭火旁,談話聊天或者聽收音機。蠟燭無論是紅的還是白的,燭火的光都是黃色的。那燭光隻能照亮很近的空間,仿佛行動吃力,難以穿越重重的夜色,但在燭火的周圍是溫暖的。蠟燭越燒越短,身上掛滿了一串串的燭淚。燭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全家人的影子被投射在屋子對麵的牆上。現在他仿佛又看到了全家四個人的影子,在牆頭搖晃,有時交錯有時重疊。但現在已經不會停電了。在昏黃的燈光下,放著婉貞翻開的筆記,紙張很平展,上麵寫滿了媽媽的字跡,是媽媽曾經親手一筆一筆的寫下來的,現在那些字跡仍然留在紙上。那一頁上記載的是關於瑪雅的發現:
1502年6月30號,在第四次遠航美洲的途中,克裏斯托弗·哥倫布(Cristóbal Colón)的船隊在洪都拉斯灣的瓜納哈島(Guanaja)靠岸了。這是哥倫布第四次遠航,也是最後一次。這時,距離他發現這塊“新大陸”整整十年。
上岸後,哥倫布派出他的兄弟,巴爾托洛梅奧·哥倫布(Bartolomé Colón)去做偵查。當巴爾托洛梅奧率領兩艘船沿島巡視時,發現遠方正駛來一隻非常大的獨木舟,裏麵坐著25個赤裸的漢子劃槳。巴爾托洛梅奧立刻催動他的船迎上去劫持了這條大舟。從驚恐的被劫持者口中,他第一次聽到了“瑪雅”這個名字。這是自尤卡坦(Yucatán)駛出的一隻商船,船裏裝滿了貨物:精美的陶器,棉布,黃石斧頭,鑲嵌著燧石的木棍,銅斧,銅鈴,還有大量的可可。一些人穿帶精美,另一些人,衣不遮體,他們多半是一些婦女和孩子,像是被販賣的奴隸。巴爾托洛梅奧搶劫了船上的貨物,扣下了一名老者,然後,放走商船。於是,“瑪雅”這個神奇的名字,第一次進入了歐洲;而在同一時間瑪雅的商道上,開始廣泛流傳起一個瑪雅人的神,羽蛇之神,庫庫爾坎(Kukulkan)的預言:
長著大胡子的入侵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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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餐桌上的人都看著女副台長,等待著她詳細說明衛華的下落。可偏偏這時,這位女副台長又做作地故意不說話了。還是法製專欄的主持人耐不住再次追問,女副台長才立刻又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起來,說:衛華是偷偷移民去了加拿大,為書記生兒子去了。誰知道那是誰的兒子。女副台長突然收斂笑容,撇了一下嘴,麵露不屑,然後又立刻恢複故態,興奮地說:現在書記都有了一個加拿大的兒子啦。兒子都能打醬油啦。衛華現在過著好著呢。隻有咱們還在這裏瞎操心。眾人一時間不知女副台長是酒後胡言還是酒後真言,正在琢磨不定時,剛才一直低頭擺弄手機的衛斯理,這時突然停下來脫口而出:不,衛華已經死了!
衛華的案件和那些傳聞衛斯理以前都聽說過。但不知為什麽,他忽略了。可能是因為他不喜歡這個女人,也可能是因為兩個人都姓衛。當酒桌上人們重新談到衛華時,衛斯理已經喝得醉醺醺了。衛華的名字進入到他的耳朵裏,衛斯理模模糊糊地又想起了那個女人的身影和她的音容笑貌。他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什麽,但又說不出想到的具體是什麽。那時,他思維遲鈍,腦子發木。直到女副台長說出了衛華的肚子裏懷著的那個孩子時,衛斯理才突然感覺頭腦中一亮,仿佛被醍醐灌頂,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但不敢相信。於是掏出手機上網檢索“衛華”,發現了有很多個衛華,但已經很難找到原來那個曾經風光無限的電視台明星女主持人衛華了。過去關於衛華的那些鋪天蓋地的消息都沒有了,仿佛這個世界上根本不曾存在過餐桌上的人們正在談論的那個女人。最後,終於在一個博客裏衛斯理找到了一張衛華的照片,衛斯理仔細看過,又調出手機中存的一張照片,一看,衛的手開始出汗,心跳急促。而就在這時,那位女副台長正講著衛華在加拿大的段子。於是,衛斯理脫口而出語驚四座。他說完後,抬起頭時,那位女副台長因為被掃了興頭而麵露不悅,但又顯出不相信和好奇,而這時那位市公安的男副局長卻麵帶嘲諷地當眾問他:哦,你知道衛華已經死了?衛斯理這時醉眼朦朧,心中燥熱。男副局長的語調、聲音和神色激惹了他。他當即沒有回避,而是盯著男副局長說:我當然知道了。衛華已經死了,她現在已經變成標本了。但說完,衛斯理的酒就全醒了。
衛斯理告訴小菲,這次酒宴之後,他一直惴惴不安。直到兩周後的一天,他回到家中,發現幾年收集的書記的材料全部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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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鄭德公司的展室裏,小菲看到了展品第1149號。那是一副完整的女性屍體標本。全身皮膚已被剝去,隻有一條條鮮紅的肌肉,飽滿而富於彈性。臉上的皮膚剝光後。露出眼周和口周一圈一圈的肌肉,鮮紅的肌肉間分布著一絲絲白色的筋膜,麵容怪異,像個老人。那個女人疊坐的腿顯得修長,肚子被整個拋開,肚皮被翻開,整齊地切去一圈。小菲看見腹腔裏麵有一坨一坨黃色的腸子,那上麵爬滿了鮮紅的血管,然後,她看到了衛華的子宮,子宮壁被精心地切去一半,邊緣整齊,裏麵露出來一個白胖蜷縮的胎兒,像是仍在熟睡,又像是一坨白蠟。小菲周身抽搐了一下,下意識抬眼去看標本的臉,這一回似乎看到了那個掀去皮膚的臉上有表情,是一個老人的正在看著她的蒼涼的微笑。小菲在衛生間裏吐了,一邊吐一邊感覺到腹中開始冒出涼氣,那可怕的疼痛又隱隱地來了,像是一種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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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危地馬拉北部茂密的熱帶叢林中,隱藏著一個像海一樣的大湖,佩騰湖(Lake Petén)。環繞大湖的密林裏常年彌漫著濕熱蒸騰的霧氣,但大湖的周邊卻氣候涼爽宜人,這裏屬於瑪雅伊薩國(Itzá)的領地。1525年5月23日,科特斯在去往洪都拉斯的途中,經過這裏時,同行的羅馬天主教牧師在湖的北岸主持了一次盛大彌撒,伊薩國王觀看了整個過程,表示深受震動,承諾今後將要信主,隻膜拜十字架,而毀掉他們過去的那些偶像。他邀請科特斯來伊薩首都塔亞薩爾城(Nojpetén,也稱Tayasal)造訪,科特斯接受了這一邀請。當他離開塔亞薩爾城時,在那裏留下了一副十字架,和他的那匹白色的瘸馬。然而,伊薩國王並沒有改信天主教,也沒有把他們的偶像毀掉,反而把這匹白馬當成了神,竟然喂給它吃家禽、豬肉和鮮花,那匹馬不久就死了。埃爾南·科特斯(Hernán Cortés) 是在1519年來到了尤卡坦。在他的具有傳奇色彩的瑪雅情人瑪莉娜(La Malinche)的建議下,科特斯沒有停留在尤卡坦而是徑直前往阿茲台克(Aztec),並在兩年之後,徹底征服了正處於鼎盛時期的阿茲台克帝國。但當科特斯回到尤卡坦島後,卻遇到了空前的困難。盡管這時瑪雅文明早已過了鼎盛時期,但征服瑪雅用了西班牙人一百多年的時間。那時,伊薩國王和科特斯都不知道,這個塔亞薩爾將是一百年後西班牙人征服的最後一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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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鄭州回來的路上,小菲突然想有一個孩子,甚至不論是誰的,她把它懷上,生出來,撫養大。小菲給李力打電話。她還想再見一次衛斯理。但是,李力的電話沒有人接。於是,在鄭州開往新鄉的火車上,小菲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之中。她又想起在“天使咖啡屋”那個人告訴她的,她在這裏的所有通話,微信,電郵都是被監視的。在鄭州,在各大城市裏的公共場所,有無數的攝像頭,時刻記錄著過往不斷的人流,記錄的圖像傳輸到監控中心,那裏有自動麵容分析係統,電腦會自動的分析辨識,在茫茫人海中迅速捕獲到他們所要尋找的麵孔。然後,那個男人說:從來沒有人能得到過一個真正的圓啊!那時,小菲先是吃了一驚,然後一陣憤怒,但是,還沒有害怕,一直感覺像是一場遊戲,直到這次鄭州之旅,她才開始真正的害怕了,而且恐懼越來越強烈。在回來的列車上,有一陣小菲的身體發生了輕微的顫抖,像是因為寒冷,無法自製。那時,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絲後悔。但她馬上安慰自己,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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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講完了。小雨看著這個女人,不知道是該相信她,還是認為這又是她編的一個故事。這個女人講的事情難以令人置信。她會不會是個精神病?但小雨現在開始頭疼,心裏塞著一個白色僵硬的胎兒,他感到惡心,想吐。這時,小菲欠身拿過她的包,從裏麵取出她的護照給小雨看。那是一本深藍色的護照,小雨翻了翻裏麵蓋滿了橢圓形,正方形、長方形,三角形、圓形的章,紅色、藍色、黑色的。頭更疼了。他現在開始感覺到恐怖,而且在加劇著。心中升起一絲後悔,他後悔自己卷入了一個可怕的事件裏。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手腳發涼,隻想馬上回家。但一抬頭,看見小雪正看著他呢。於是,他拉起小菲再次做愛。
做完愛,小雨才發現小菲下麵流血了。已經是深夜,兩個人都精疲力竭,不願再說話,簡單衝了個澡,倒頭就睡去了。在睡前,小雨對小菲說,今晚你就住在這兒,明天和我一起回北京吧,我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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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小菲迷迷糊糊感覺一個人從客廳裏走了進來,在臥室裏翻東西。她睜開眼,看見臥室的門虛掩著,門外有隱約的燈光,記不清臨睡前門是開著還是關的。她轉頭看了看小雨,小雨還在睡,閉著眼,眼珠不停在轉。她又仔細聽,聽見客廳裏有聲音。於是,小菲躡手躡腳下了床,向客廳走去,心通通地跳得非常急,她身體有些顫抖。一進到客廳,聲音一下子清晰了,是浴室傳來的流水聲。客廳裏沒有人,她向浴室走過去,心跳得更急劇了,越近跳得越厲害。浴室的門也是半開的,裏麵亮著燈。小菲站在門後,靜靜聽了一會兒裏麵的動靜, 除了流水聲,什麽也聽不見。於是,這才拉開門,沒有進去,而是向裏麵看,她突然感到一陣驚詫,浴室裏淋浴的水龍頭正在嘩嘩地向外噴著水,但是怎麽浴室的樣子全變了?隨即她想起來了,這不是她的房間。可是,為什麽昨晚沒有關水?這時,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你在看什麽?小菲“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猛一轉身站立不穩,卻被後麵的男人一把抱住。她這才看見是那個男人。小雨抱住她安慰她別怕,但一直疑惑地看著她。然後,告訴小菲自己剛才做夢了,夢見有人走進臥室,在臥室裏偷東西。小菲聽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這時,小雨一把抱起她,走回臥室。兩人再次作愛。
做完後,小菲感覺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氣力,幾乎是瞬間就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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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小雨躺在小雪的身旁卻失眠了。再次感到了那恐懼。他閉著眼安慰自己:什麽也不會發生。可是心裏總是有不祥的感覺。這時,他突然想念吳敏了,那思念像一股溫泉流遍他的身體。他後悔沒有回家,而是和小雪糾纏進了現在這團麻煩裏。他的眼濕潤了,對吳敏的思念給了他安全感,他想到隻有吳敏才是他應該愛的人,他應該回到家和她廝守一輩子。小雨躺不住,於是下床,小心不要弄醒身邊的這個女人,走進客廳,卻看見浴室的門開著,裏麵開著燈而且有流水聲。他嚇了一驚,隨即意識到剛才他們又忘記關掉水和電燈了。客廳的布置在昏暗中依稀可見。小雨先去檢查了一下大門是否鎖好,然後走進衛生間,衝洗,出來就一屁股坐進了沙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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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裏很安靜讓小雨有些害怕。更加想念吳敏。這時,卻再一次看見牆上迷霧中的那棵樹。他在昏暗中久久觀察著那張照片。後來就漸漸的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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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前,小雨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吳敏坐在酒吧燈光下的身影。那時他們很年輕,但那時,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仿佛年輕永遠隻會出現在記憶裏,供人在失去時追憶。他逐一回想和吳敏第一次見麵時的每一個細節,發現現在那些細節感覺如此清晰,如此幸福。然後,他又開始接著回憶起在婚後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的溫馨情景,發現它們好像正變得越來越模糊,沉重,然後他就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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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8年,兩名西班牙聖方濟會的修士(Franciscan friars)在數名改信天主教的瑪雅人的陪同下,經過6個月的艱難跋涉,來到了伊薩首都塔亞薩爾。在這裏,像科特斯一樣,兩位修士受到款待。當他們勸說國王改信基督時,卻遭到拒絕,新的伊薩國王表示,他對天主教有興趣,但並不想改信上帝。不過,等到時機成熟時他會考慮的。他禮貌地送走了兩位修士。這位新近即位的伊薩國王可能並不知道,一百年過去了,現在伊薩國之外的美洲大陸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伊薩已經成為美洲大陸上最後一個沒有被歐洲殖民者征服的土著王國。這個國家驍勇善戰,並不好對付。兩名修士在這裏看到了當年科特斯留下的十字架仍然豎立在王宮裏,他們也聽到了關於白馬的神話。歐洲人剛來到美洲時,這裏沒有馬。在印第安人進入美洲的兩千年裏,美洲大陸所有的中型以上的動物包括馬,都滅絕了。這次造訪之後西班牙卻陷入了國內的政治紛爭,紛爭持續了整整40年。時間到了1692年,最終的解決提上日程。現在,
時候到了。
這一次殖民者采取了一係列穩健的步驟,逐步向著佩騰湖包圍、推進。到1695年,佩騰湖的寬廣的湖麵上,已經一片風雨飄搖了。
這一年的11月13號,聖方濟會的修士安德烈斯·阿文達尼奧(Andrés de Avendaño)離開了梅裏達(Mérida),前往佩騰。在次年1月14日,和四個隨行伴侶,到達了塔亞薩爾,從那裏沿湖來到佩騰最西端的小城薩科瑪卡(Saklemakal)。第二天見到了現任的伊薩國王。國王友好地接待了他們。安德烈斯再次勸說國王信奉天主,和平接受西班牙人的統治。這時的伊薩國王正值壯年,身形矯健,麵容英俊,在四麵楚歌聲中,安詳地盤坐於坐榻之上,給安德魯引用了一句瑪雅人的神,庫庫爾坎,的預言,作為回答:
“時候未到。”
1月19日,另一個已經喪國但仍然堅持遊擊戰的庫瓦吉(Kowoj)國王也來到伊薩。他見到了安德烈斯,並和他就天主教與接受西班牙統治的問題進行了激烈的爭論。伊薩王在一旁冷眼靜觀,始終一言未發。這位伊薩國王最終戰死在抵抗西班牙人的守城戰中。但是在當晚,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伊薩國王悄悄派人告訴安德烈斯,庫瓦吉國王準備綁架他們,然後把他們殺掉。於是,安德烈斯立即率眾潛逃,隨後就在茫茫的叢林裏迷路了。在夜晚美洲茂密的叢林裏有時巨樹的枝葉在空中連在一起,遮住天空,走很久都看不到天上的星星。經過三個月在瑪雅密林中的遊蕩,一半的隨從途中死掉了,安德烈斯終於回到了梅裏達。在梅裏達人們幾乎認不出那是安德烈斯回來了。那時,安德烈斯已經瘦得不像人了,衣服全碎成了片兒,臉上長滿了雜草般的毛發,滿身塵土,像是從泥裏鑽出來的。但當他搖搖晃晃氣息奄奄地走過來時,人們從他那顫巍巍地蠕動著的口唇中(那個嘴唇布滿裂口,合上時就像粘在了一起,分開時像是在把嘴唇撕開)聽到的,不是水、麵包或者牛排,而竟然是,微弱但清晰的:森林裏有一座住滿魔鬼的石頭大城。然後,安德烈斯就昏了過去。
在婉貞的筆記中記載,安德烈斯看到的那座密林深處誰也沒有去過神秘的石頭城,就是科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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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在婉貞的筆記中看到了96字碑文:
“96字碑文:
11阿華,8開日,第11個卡同期止。其時為大人帕卡爾的帕倫克神聖君主當朝。
兩年1個月11天後,在9春9馬卡日,大人帕卡爾,在他的王宮奉獻了一座白石宮殿。
晝夜流逝。兩卡同期8年4個月17天後,在5拉瑪6序拉日,大人康許爾,帕倫克的神聖君主,繼承王位。他在白宮登基。
生死輪回。又過了19年15個月14天,在9衣克5卡亞布日,大人恰卡爾,樹王,蓮花王,帕倫克的神聖君主,繼承王位。他在白宮登基。
星月穿梭。 過了2卡同期2年14個月零5天,在9馬尼克15烏日,大人巴倫庫克,帕倫克的親虎王,球王,帕倫克的神聖君主, 繼承王位。他在白宮登上虎座。
風雨交替。1 個卡同期後, 在 7 馬尼克零帕希日, 大人巴倫庫克, 帕倫克的皇親虎王, 球王, 樹王,卡同王,四方之王,完成了他第一個卡同當政期。他是大人恰卡爾, 蓮花王和主母卡哈爾的血親之子。
7天之前, 在13阿華13幕安之前, 他完成了繼位後的第1個卡同期。他刻下了這座石碑, 並以血祭之。在已故五卡同王大人帕卡爾的國土上, 一個卡同期的朝政結束。
注:96字碑發現於墨西哥的帕倫克。帕倫克,瑪雅文明高峰時期的三大古城之一。”
夏雨想這碑文寫得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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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小雨又開始做夢了。那個夢很奇怪。先是小雨夢到了媽媽。他坐在媽媽身邊吃一盤媽媽給他炸的臭豆腐。臭豆腐是正方形的,表皮很焦,嚼在嘴裏是脆的,裏麵很軟,是灰色的,有很多空泡。又臭又香。小雨吃的帶勁。媽媽一直用手在撫摸著他的頭。然後,夢就直接轉換到了,小雨開車在路上。那是一輛白色的寶馬敞篷跑車,感覺像是007的跑車。吳敏坐在他的身邊,一直在笑。但吳敏的笑讓小雨心裏非常害怕。車子飛快地在行駛,小雨想減速,這時發現刹車失靈了。他想他的刹車怎麽會失靈了呢?他使勁踩著刹車,但車子卻越來越快。這時,才發現自己踩的其實是油門。於是,他想把腳挪開去踩刹車,但卻怎麽也抬不動那隻腳。在夢裏他就這樣使勁地抬著這隻重達千斤的腳。然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在提腳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後視鏡,在鏡子裏看見小雪坐在車後麵,正微笑著注視著後視鏡裏的自己,小雨恐懼之極,他想身邊的吳敏很快就會發現這個秘密,他轉眼去瞥吳敏,看見吳敏正在他的身旁,目視前方,依然在笑著,是幸福地笑著,或者是冷笑著。然後,小雨又抬眼去瞥後視鏡裏的小雪,發現坐在後麵的是小菲,小菲也在陰陰的笑著,她和吳敏笑容一模一樣,而小菲實際上是一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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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在再次入睡前有一片刻的時光仿佛又聞到了咖啡的香氣,那是espresso濃烈焦灼的氣味,她真想馬上啜上小小的一口。依稀間腦海裏閃過一個單詞:espresso 。espresso,源於意大利的濃縮咖啡,是最濃最純的苦咖啡,隨後那清醒的思緒就和夢境混合在在一起了……。品味espresso表麵之上Crema在口腔中破裂時那猶如炸彈爆炸般飛濺而出的數以億計芳香馥鬱小分子在口腔之中的撞擊彌散,即如雨天一輛黑色賽車馳過一處積聚深水的路麵,激起一幅巨大扇形水幕,水珠分散,緩緩落下。咽下一口espresso之後很久,舌體仍然能感覺到一種輕微的灼痛,那是複雜事物殘留下的記憶,需要時間衝淡,猶如對於一段炙熱戀情之淡忘,刻骨銘心的愛戀過後的疼痛,帶著長久的悵惘與無奈,糾結難言的幸福和無法抹卻的苦澀,又痛徹又甜蜜,曆久彌新,那便是追憶,所愛失去後的淡淡的感傷,亦即所有藝術為人類帶來的精神之享受,而明天就要回到北京,然後,飛向美國,跨越大洋,萬米高空,走在紐約街頭,踩著柔軟的草坪,穿過麥迪遜公園,進入熨鬥大廈,坐在自己的座椅裏,那時她將開始真正的寫作,開始自己的生活,她將寫一個女人的故事,關於欲望,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也是一個可憐的絕望的女人的故事,但這時,她感覺到臥室裏進來了一個男人,小菲睜開眼,看見了那個黑影人,嚇得想叫,但黑影人伸出了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那雙大手異常有力,她無法逃脫,甚至無法掙紮,她瞪大眼看見了黑影人的眼珠是白色的,她仍然想呼叫小雨但說不出話,她感到憋悶難忍,有一種瀕死的恐懼感。在黑影人那雙毫無表情的白色眼睛的注視下,她感覺有東西輕飄飄地從她的肉體裏飛走了,在飛出去的一刻,她的身體一下子就空虛了,那是無限的空曠與絕對的虛無,她感到自己的靈魂出竅,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這時,她又看見了那空曠的山穀,翻山越嶺,她回到了過去,爸爸正開車,她又看見爸爸了,爸爸帶著她在一座座藍色的山嶺間盤旋,紅色土壤的盤山路,不斷地在眼前彎曲伸展,旋轉著越來越往下沉降,山峰在漸漸升向天空,她就坐在爸爸的身邊,周圍是漂浮著霧氣、樹林、山峰和深不見底的幽穀,懸崖險峻,火紅的太陽正在落去,爸爸眼睛看著前方一直在說:一定要在天黑前開到山下,不然就危險了,他把車子開得越來越快,窗外的藍色連成了一片,火紅的夕陽變成了一條飛馳的光錐,車子也要飛起來了,而爸爸還在說著:一定要在天黑前開到山下,一定要在天黑前開到山下,小菲在爸爸的身邊興奮地拍著手,大喊大叫著:快呀,快呀,車子越開越快,像一粒子彈,穿越藍色雨幕,小菲依然在快樂地叫喊:快呀,快呀,一點也不害怕,但這時車輪一滑,一下失去控製,衝出路外,飛到了空中,在天空中翻滾,下落,跌進山穀,小菲看見一連串的藍色的太陽,旋轉著疾速遠去,飛向天堂,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同時怒放,懸崖陡峭,一陣箭雨射來,雨後的那顆樹突然被猛烈的搖動,山穀裏白色的鴿子飛過天空,留下一串悠揚的哨聲,小菲又聽見啦!那些童年的歡歌,那清脆的笑聲,在空曠無人的山穀間依然回響,依然還是那個許多年以前的小女孩,依然還能聽見她快樂的呼喊:爸爸,快呀,快呀!……爸爸,……爸爸,……
我的心是如此的痛苦
在沒有你的愛的夜裏
我不能聽一支太憂傷的歌
等到明天
太陽重新升起
一切將和夜晚過去
我要繼續
寫關於愛的詩歌
跟著音樂在陽光下跳舞,但
仍然不能聽
一支太憂傷的歌
在失去你的
每個夜晚
和白天
立
2016/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