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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79

(2016-10-09 02:32:12) 下一個

*

深夜,在倫敦某條街區的一棟老樓的2層,兩家相對的公寓門都是關著的。其中一家屋裏的燈已經全部熄滅,主人睡下了;另一間屋裏仍然有燈亮著,但客廳和臥室裏沒有人。衛生間的門敞開了一條縫,裏麵透出燈光,和隱約飄動的模糊不清的霧氣。那裏麵有手機在響。公寓狹小,客廳和臥室都有些淩亂。外麵正在下雪。雪中的這棟老樓看上去可能有超過100年的曆史。屋子裏衛生間也很小,但浴缸很大,浴缸的邊沿放著那部手機,仍然一直在響。浴缸裏注滿了清水,水麵上熱氣騰騰,水中躺著一個女人。頭枕在浴缸的頭托上,她頭側浴缸邊緣的小平台上放著一瓶紅葡萄酒,一隻高腳杯,杯底殘留著加本力蘇維翁的紅色液體。手機仍然在響,邊響邊振動,仿佛就要掉進水裏。外麵街道上早就沒有行人了,路燈仍然孤獨地亮著,顯得無精打采,低著頭,誰也不理誰,燈光在雪夜呈現出混沌的圓錐形,偶爾有很小的汽車駛過,那種車小得讓人難以置信,好像是行駛在積木堆砌的城堡裏的玩具車。空氣奇冷,細碎的雪花正從很高的天空不停地飄下落到地上,地麵上淩亂肮髒的腳印正悄悄變得越來越淺,那些足跡在漸漸消失,仿佛正在走遠,走出了這個城市,走進遠方的曠野裏。就在這時,躺在浴缸中的顧小菲醒了。

 

*

女兒出生前,小峰就給她起好了名字叫:菲菲,顧小菲;英文名,叫Phoebe。在做超聲時,小峰已經見過她了。開始,是一團兒模糊的小怪獸,第二次,醫生就告訴小峰:是個女孩兒。但,醫生又說,如果是兒子,就能很肯定;可女兒就不是很肯定了,保不準下次角度一變,就看見那個伸出的小花骨朵啦。回家後,沈菲問小峰,是不是很失望?小峰說:怎麽會失望呢。沈菲說:下次可能就看見壺嘴兒了。小峰說:在女兒的身上嗎?當他得知是女兒這個消息後,小峰就再沒有想過可能還會是個兒子。它就是自己的女兒,顧小菲了。本來小峰不想給女兒起英文名,就用拚音好啦,但沈菲說,沒有英文名字將來不利於女兒融入美國社會。說完她學著老美的樣子,吃力地發出了“Fei Fei”的聲音。小峰心裏知道,Fei Fei這個音其實是很容易被老美發出的。但小峰也知道入其鄉隨其俗的道理。既然來到美國生活,就沒有必要把這整成跟中國似的啊。沒有必要非要做一個中國人,為什麽非要做一個中國人?他想了一下說,那英文名字就叫菲比吧,隨手在手機google了一下,Phoebe,是輻射、光明和預言的意思。“radiant, bright, prophetic”。好名字。但他還是堅持護照上寫:GU XIAO FEI。他還要寫中文,沈菲隻好搖搖頭。小峰叫女兒“菲菲”。叫沈菲“沈菲”,但叫女兒“菲菲”,或者“小菲”。每次叫時都在微笑。

女兒小的時候,小峰總是告訴她:你是一個中國人。沈菲就有些著急,說:你對孩子說這些幹什麽?以後上學如果她總是對同學說自己是中國人,那不是要惹麻煩嗎。她現在是美國人。美國公民。她拉過女兒告訴她:You are American。小峰知道沈菲說的有道理。但從心底他覺得荒誕。看看女兒的模樣:漂亮的黑頭發,漂亮的黑眼睛,皮膚白皙但那是黃皮膚啊。怎麽會是美國人呢?難道將來有人在月亮上分娩,那那個倒黴的孩子就不是地球人了!不是Human being,而是Luman bing了?而女兒這時夾在父母之間,變得無所適從。

後來莊則棟死在美國。網上流傳出他晚年為孫子寫下的一副書法,“長期臥底美國,隨時準備報效祖國。”小峰看了又禁不住的氣憤,字寫得很爛,語言也很爛,關鍵是這想法太爛了。你既然主動跑來美國生活,卻想著做臥底、挖牆角,這不厚道,而且這樣讓美國社會怎麽能信任在美國的這些華人呢。那我們今後怎麽混呢?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自己和女兒是中國人。總之,在美國的中國人,多多少少都活的有些,矛盾。

後來孩子上學了,有一天小峰對女兒說,你是中國人。女兒卻反駁說:不爸爸,我是美國人。小峰聽了,不生氣,反而笑了,挽起袖子指了指自己粗大的血管,告訴她:Genetically you are Chinese. You will be a Chinese for ever,no matter where you are,how you think。 女兒聽了笑著說:爸爸,你的英語太差了。小峰笑得更甜,說:女兒,爸爸為你驕傲。而且你的中文和英文一樣的好。爸爸不行啦。我老了。你比爸爸強。你是最棒的。小峰又拍手又翹大拇指。但女兒說:爸爸你才是最棒的。你生了我。可我不可能生你呀。所以,你是最棒的。小峰那時就笑的像一朵花啦。

不過,女兒再大一些時,有一年開奧運會,中美對決,女兒在家和幾個同學一起看,那幾個孩子都是華裔,但一起在為美國隊加油。小峰在一旁看了,無話可說。孩子總和大人想象的不一樣。晚上,他把這個想法告訴沈菲,沈菲卻說,隻有在自由成長的環境裏才是這樣,如果是奴性教育,那你的孩子就符合你的想象啦!小峰這一次覺得沈菲很深刻。

 

*

但這一切都一轉眼就過去了。

女兒大學畢業,去了倫敦一家新聞機構做記者。小峰在機場看著女兒年輕美麗的背影消失後,他的眼睛潮濕了,仿佛女兒是一夜之間長大的,而自己一夜之間衰老了。到頭來兩手空空。然後,淚流下來。他趕忙用手去擦,感覺不好意思。

第二天一早,小峰醒了,走出臥室,在二層的走廊遇到沈菲。沈菲一看見他,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仰著頭看著他,呆住了。小峰俯身低頭注視著沈菲,感覺自己像一隻高大的怪物。他惴惴不安地問沈菲:菲菲,你看見什麽了?那聲音像是史瑞克。沈菲沒有回答,而是轉身就跑。小峰跟在她後麵,彎著腰,伸出雙手,追著她問:菲菲,我怎麽啦?我怎麽啦?腳步震得樓梯咚咚響,但沈菲越跑越小,轉眼變成一隻白色的小羚羊,小兔子,小白鼠,通體白玉的小蟋蟀,轉眼跳進了衛生間。小峰追進去時,已經看不見沈菲了,卻看浴室鏡子裏的自己,他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全白了,麵容蒼老。怎麽會是這樣?他問道。但他聽到的是鏡子裏的人在問他自己。他在樓裏各個房間裏疾走,那棟房子有很多間房子,每個房間裏都有很多鏡子,每一麵鏡子裏都有一個他,他離開之後,鏡子裏的他卻仍然留在裏麵。很快,鏡子裏的小峰越來越多,每一個都在做著和他同樣的動作,說著同樣的話,有著同樣的想法,直到最後走進一間屋子,小峰突然不知道哪邊是鏡子裏麵,哪邊是鏡子外麵,那個自己才是真正的他——顧小峰了。這時,小峰醒了。

 

*

不過,小峰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生活。他現在生活很充實,而且自由。他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他老了。

現在他的身體基本上還可以吧。高血壓、高血酯、動脈硬化,需要服藥,但可以控製,醫學已經極大的發展。其餘就沒有什麽大問題了。他不需要為錢操心,有多處房產、股票、基金、存款,過去還管理著一個物業公司,但現在也賣掉了。他現在可以稱得上生活富有,而且舒適,他喜歡上了高爾夫,醉心於研究養生術,每天量血壓,吃各種的藥,和保健品,經常在微信上發健康保健的帖子。而且已經有了一小盒的金子。毫無疑問,錢可以讓人幸福,而不是貧困。

女兒仍然保持著從上學就養成的習慣,給小峰寫email。有時打電話,通話通常很短,女兒很忙;但信有時會寫得很長,那是一種習慣。女兒的夢想仍是當一個作家,至今也沒有變啊!可是當作家並不容易。寫作是容易的,靠寫作生存是困難的;當作家是容易的,寫出偉大的作品是困難的。在生存和寫作之間,有時存在著矛盾。但偉大是一個大詞,菲菲現在盡量避免使用大詞,盡量把文章寫得輕快些、搞笑些,最好還八卦些。時代已經變了,我們的時代已經不需要偉大的作家和偉大的作品了。並不是人們不閱讀文字了。恰恰相反,今天每一個人的閱讀量都比曆史上任何一個時期多,幾乎多到快無法承受啦,可以說今天每一個人每一天每個時刻都在瘋狂地閱讀著,飛快的閱讀著,越讀越快,越快越饕餮,每天都是一場瘋狂的盛宴,不能停止,永遠也吃不飽。但閱讀、理解偉大的作品需要有耐心,和安定,而這恰恰是這個時代所最缺乏的啊!或者是,不需要的。而且菲菲也並不想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菲菲隻想當一個流行的暢銷書作者,寫的是愛情的故事加上吸血鬼或者穿越,最好能被好萊塢改編成電影。當然,被改編過電影的作家總是像大熊貓一樣受人喜愛,但數量稀少。和現實妥協的結果就是,菲菲當上了記者。記者也是寫作嘛,而且數量眾多,生存能力強大,像蒼蠅,隻是飛行的時候麵目不清。

有時候,菲菲會和家人長時間失去聯係,不和任何人聯係。那是因為她還和在少女時代學校裏的那個小菲一樣,突然地憂傷了起來,然後,就不和任何人說話,接觸。生活總是太繁忙,或者突然斷裂,出現一片空白,那種像照片中的過曝或者死黑,給人瞬間帶來無盡的虛無和感傷。於是,不想說話,不想動,不想和任何人聯係,放縱自己吃甜食、喝酒,或者一個人購物,買一些昂貴、優雅、充滿細節而沒有任何必要性的東西,但此刻它們是必要的,它們的昂貴、它們的優雅和它們的細節是必不可少的。小菲也會自慰。總之,這些都是為了能夠細細品味那種纏綿而刻骨的心痛並且要讓那痛更加清晰更加銳利更加疼一些啊!

這些時候沈菲會很著急,但小峰反而不著急。因為他知道女兒長大了,需要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既要有自己的快樂,又要有自己的憂傷,酸甜苦辣都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滋味。這就是美妙動人的青春歲月啊!而孤獨尤其是必不可少的。他們都曾有過。但現在他們都沒有了,他仍然有很多快樂,但他也已經不再會有憂傷了,那不是簡單的傷感或者悲傷,而是那些青春的憂鬱他再也不會有了,還有那些孤獨,女兒走了,他感覺孤單,但他也再也沒有孤獨,無法承受孤獨了。小峰不著急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往往在這樣的陰鬱的日子裏,女兒還會給自己寫信。如果沒有了女兒的信,那小峰就變得比誰都急了。一著急,血壓升高。不過,對於生活,總的來說,小峰現在是心滿意足。

 

*

小菲睜開眼時,感覺身體發虛,沒有一點力氣,但她的意識正在漸漸清醒過來;她看見屋頂亮著燈,有著淡紫色花卉的瓷磚,白浴缸,一條搭在浴缸邊的浴巾,然後,她看見浴缸的水中有絲絲縷縷淡紅色的煙霧,極淡極淡的紅色,像夢境,透過煙霧,小菲看見自己潔白的身體,像一艘沉船,靜靜地停在海底的沙灘上,不時有深海的魚群遊過;她聽到了一些遙遠的聲音,是歡笑的聲音;然後,她看見水中有搖曳的影像,開始模糊不清,她仔細去看,那影像就漸漸清晰起來,影像的背景是天際間黑色模糊的山脊,灰色草地上一排身穿白袍的智障患者,正相互扶攜著,東張西望地走過。顧小菲一陣心痛。她想起來了,這正是她最喜愛的阿勃絲的影像,於是,她想起了黛安,她摯愛的黛安·阿勃絲。

 

*

阿勃絲說:

A photograph is a secret about a secret. The more it tells you the less you know. 照片是關於秘密的秘密,它揭示的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

 

*

高中的一天,在社區圖書館,顧小菲看到了一本黛安·阿勃絲的影集。看過照片後,她才回過頭去仔細閱讀影集的前言,看完這些文字又上網找到更多的阿勃絲的生平閱讀。不久,在亞馬遜上她訂購了自己的第一本阿勃絲的傳記和第一本阿勃絲的影集。從此,阿勃絲成了她心中的崇拜偶像,秘密的偶像,像中世紀的異教崇拜;她也因為阿勃絲愛上了攝影,愛上攝影是公開的,肆無忌憚的。她開始養成習慣,隨身帶著相機,隨時隨地拍攝,用鏡頭記錄她的生活,不,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從此就開始用鏡頭和文字生活,過去是文字,現在是文字和影像。然而,她發現,她所拍攝的世界和她所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在她的攝影裏,世界是如此令她傷感。世界一旦變成了她的影像就變得傷感。於是,她就更愛她的照片裏的世界了。現在,她可以用影像和文字構築自己的世界,像在創世紀。在某一年的生日,小峰為女兒買了一台昂貴的徠卡數碼相機。小菲從此無論去哪都會帶著她的心愛的徠卡。而在她的床頭總會放著一本阿勃絲的影集。她買下了阿勃絲所有的影集。而她臥室的牆上掛著的就是阿勃絲拍的這張智障患者走過草坪的照片。

在給小峰的email中,小菲給爸爸講起了阿勃絲:

“黛安·阿勃絲(Diane Arbus)出生在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百萬富翁。日後她曾經回憶,從孩提時代一直讓她倍受折磨的一件事是,她從來沒有什麽困境。15歲,遇上了攝影師阿倫·阿勃絲,愛上了他;18歲,與阿倫結婚,為阿倫生下過兩個孩子;開始,她與丈夫一起拍時裝;在34歲時,她停止了時裝攝影,開始了自由拍攝,那時,她已經患上了抑鬱症;從35歲起,阿勃絲把鏡頭對向了社會邊緣人:瘋子,智障,變性人,殘疾人,死人,垂死的人,重毛症者,紋身主義者,侏儒,裸體主義者,馬戲團,盲樂人,巨人症,拾荒者,雙胞胎,三胞胎,黛安說:照片的主題永遠要比照片本身來得重要,而且複雜,我在乎的是一張照片是關於什麽的?阿勃絲的老師莉賽特·莫德爾曾告訴她:如果你不去拍那些你不得不拍的東西,你就永遠不會拍照;40歲時,父親去世,她一直守在身旁,並且在父親死後為他拍下了最後一張照片;阿勃絲每天從早到晚在紐約街頭遊蕩,拍哪些她感興趣的人,中央公園、42街、華盛頓廣場,她還拍過停屍房、曼哈頓的廉價賓館、妓院和一些肮髒的小酒吧,她鑽過地下水道、聽到過屠宰場宰殺牲畜時的嚎叫,曾經與許多她的奇怪的拍攝對象發生過性關係,並且從不避諱談論這些體驗;45歲之後,她的抑鬱症開始變得嚴重,頻繁嘔吐,體重下降,情緒極不穩定,在一次談話中她說:我認為我之所以拍照是因為,如果我不拍這些東西,人們就會視而不見;46歲時,她與丈夫離婚了,開始喜歡乘坐小型飛機,她說:飛行勝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她的朋友則說:她在飛行時,好像沉浸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感覺中。這時,她仍然被抑鬱症困擾,她開始接受治療,但並沒有效果,經常早晨四、五點鍾就來到街上,去拍那些她認為奇怪的人;在47歲,去倫敦拍攝時,拜訪了好友亞曆克斯夫婦,在聊天時,亞曆克斯·簡稱讚了她的戒指漂亮,她摘下來送給了簡,這時簡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那一年,紐約現代藝術館再次展出了阿勃絲的攝影作品,在六十年代初,阿勃絲的作品第一次在紐約MOMA展出時,她沒有勇氣去看自己的展覽,藝術館攝影部的工作人員每天都要擦掉人們往她的照片上吐的口水,那時幾乎所有的觀眾都無法接受她拍的照片,阿勃絲被稱為不道德的攝影家;在六十年代中、後期,阿勃絲的作品已經越來越受到重視,並且開始受到公眾的歡迎,可是,這讓她更加不安,她絕望了,斷絕了幾乎和所有朋友的聯係,她說,她感到自己所尋找的和所得到的正在出現嚴重的分裂;這就像她的拍攝,那是一種絕對的矛盾;1971年8月初,摯友馬文因為一直無法找到阿勃絲,於是闖進她的家中。馬文看見,阿勃絲側臥在浴缸裏,割腕自殺了。在她桌子上的日記,最後一頁寫著:‘最後的晚餐——7月26日’,沒有人知道‘最後的晚餐’是什麽含義?屍檢證明:阿勃絲先吞服了大量的鹽酸巴比妥,然後切開了雙側的橈動脈。在她遺留的筆記本中,阿勃絲寫道:

‘別人的痛苦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痛苦。’

7月26日,是阿勃絲48歲的生日。現在,阿勃絲已經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攝影大師之一。 ”

 

*

顧小菲醒了。她聽到手機在響。她記起來了,自己失戀了,剛才喝醉酒,自己切開了左手的動脈,她把左手從水中舉了起來,嚇的想尖叫,但這時才看清楚,她並沒有切開自己的手腕。

顧小菲於是接通了電話。

 

*

Fall in love:譯為戀愛。這個短語具有一些微妙的情緒。首先,它有一種英國式的幽默。英國人的幽默源於英國人冷靜客觀的本性。相比之下,中國人是一個感性的民族,所以很難譯出這種英國式的冷幽默的感覺。直譯為“掉進愛情”,“陷入愛情”,或者,“失足於愛”都不理想;戀愛則是一個甜蜜感性的詞匯,語義單純,總讓人想起青春時代的那些男男女女。除了冷幽默,這個短語還透露出一絲危險的氣息,讓人感到些許盎格魯薩克遜民族那近乎殘忍的冷酷性格。Fall in love。

 

*

那是顧小菲第一次真正的失戀。刻骨銘心。她瘋狂地愛上了一個中年男人,比她大近20歲,離異,有一個女兒,跟著他。但小菲不在乎,她覺得自己可以不在乎。她愛他,像愛她的徠卡,或者她的文學一樣的簡單。於是,她就去愛了。但身陷其中才知道,其實這並沒有那麽簡單。愛上一個男人和愛上你的徠卡是兩碼事兒。恢複之後,有一件事小菲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麽當自己從朦朧中清醒過來時,會有如此強烈的求生的欲望,或者說,死亡在那時竟變得那麽猙獰恐怖,讓她如此害怕。以至於她在電話裏不斷哀求:快來救救我。我要死了。

不久,小菲完全恢複了。而且更加生機勃勃。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過去的已經過去。生活還要繼續的。於是,她發現了她的人生第一定律:要愛自己,對自己好一點。她開始往前走。給自己買了好看的衣服,昂貴的品牌,然後,開始繼續夢想成功,當一名流行文學作家,但生活態度發生了一些變化,要活得快樂,要尊重快樂,並臣服於它。就做快樂的奴隸好了!她不再憂傷了,不久交了新的男友,比她小,很快又甩掉的他,再次分手時感覺什麽事兒也沒有,因為她並不愛他啊。然後,很快她upgrade了男友。男人如衣服。很多,有各種式樣的。但是,男人都是不完美的,是有著各種各樣缺陷的動物。這是她得到的第二人生定律:如果不去愛,就不會受傷害。因此,她也可以接受隻為了性而發生的性愛。高潮的生化本質是一樣的。性是一種生理和化學反應。隻不過,在單純的性愛時,高潮來臨,她喊的是“fuck you”而不是“I love you”。所以,在內心深處小菲知道自己仍然在渴望一個自己深愛的男人,而那男人也要同樣地深愛著她。如果是這樣,她將可以為了愛而放棄而不顧一切。人生需要愛情。絕對的。這就是顧小菲發現的第三個人生定律。也就是說,經過了一圈痛苦和假裝的快樂之後,小菲又回到了起點。她還是那個顧小菲,一個內心深處渴望愛情的脆弱而敏感的女孩子。

然後,在一次采訪中,小菲又一次愛上了一個中年男人,查理。這一次戀愛對於兩個人都是致命的。隻不過這一點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後來兩個人誰也都沒有意識到。查理是完美的。大學教授,研究市場與傳媒,是圈子裏的明星,人長得帥,風度尤佳,談吐優雅,總之采訪後他們做愛,然後開始約會,查理有一個漂亮的妻子,一個小女兒。這一次,小菲愛上了別人的徠卡,然後變得越來越狂熱,然後,有一天,他們還是分手了。分手時,他流著淚吻她的手,說永遠不會忘記她。她相信他是真誠的,但懷疑這句話的可靠性。現在她終於能以一種決絕的方式,把手抽回來,把握局麵,控製自己,對他微笑,而不是憤怒,保持一種優雅、淡漠卻殘忍的姿態,把那個男人的心輕鬆鬆地粉碎,毫不在意的把他拋在空氣裏,讓那個男人的心痛去成全她的勝利。分手後,她轉身離去,不回頭,知道他一直在夜色裏眼巴巴地看著她,在心裏乞求著她回一下頭,那怕是今生唯一一次轉身再看他一眼,顯示出一絲不舍,讓他不要死得太慘。但她就是不回頭。到家,一個人喝酒,醉了,然後,才開始感到孤獨,委屈,開始流淚,覺得自己太失敗,而且可憐,為什麽要這樣折磨自己呢? 但是她的一切的痛苦都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於是,她沒有想起自己從第一次心碎中得到的她的人生第一定律、第二定律,而是又想起了阿勃絲的話:

“別人的痛苦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痛苦。”

就是這樣的。

 

 

*

在和查理分手兩年之後的一天,小菲在郵箱裏又一次看到了他的來信。那簡單的文字,卻帶著她熟悉的語氣。她,就是一個總會被某種文字的語氣感動小姑娘。不是所有的文字。她感覺自己的心又一次跳動起來了。信中,查理語氣平和而誠懇,他說:現在他離開了大學,來到數字時代傳媒出任總監。他需要得力的助手,正式邀請小菲加入他的團隊。他給顧小菲開出了誘人的薪水。其實,做記者有意思,但並不是一個賺錢或者可以不辛苦的職業。小菲看過來信後,憤怒了,想把信撕碎,但那是一封email啊!她像發了神經一樣,想找一個本子,把裏麵的紙一頁一頁撕碎。這才發現偌大一個房間裏竟然沒有一個紙質的本子或者雜誌。最後,她在鞋盒裏找到了一張包裝紙,用一把很小但非常鋒利的瑞士軍刀裁好,精心折出一架紙飛機,向空中一擲,飛機平穩飛行了一段距離後,突然一頭栽下來。顧小菲光著腳,穿著很小的三角內褲,很大的T恤衫,盤腿坐在地毯上,仰頭看著這一切,她這時才感覺若有所悟。恢複了平靜。

然後,一周就這樣過去。

第二周,查理又發來一封email,告訴小菲:他仍然愛她;

三天過後,又發來一封,說:這三年來,他時時刻刻仍然在思念她;

第四天,又發來一封,帶有哀求和威脅的意思,說:他要見到她。至少,求她來一封回信,哪怕隻說一聲hi,不然,他會死的。然後,他給小菲加了薪。

小菲沒有給他回信,因為她並沒有及時讀到這封email;查理也沒有死,因為第四天的時候,小菲已經在倫敦希思羅機場坐上了飛往美國紐約的超音速客機。很快,她就會像女神一樣從空中降臨到紐約,林肯機場,然後,出現在他的麵前。

 

*

以一個貌似征服者的姿態。

 

*

等飛機起飛,鑽入雲層,向著紐約飛去時,小菲突然心裏一抽。她想到自己已經快30歲了。生命中的很多東西已經失去,而距離夢想卻仍然遙遠,好像是越來越遠。那時她仍然感覺迷茫真想放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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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淼~~' 的評論 :

太好了。可是你為什麽不把它貼在論壇,而是貼在了博客裏呢
淼~~ 回複 悄悄話 櫻花季節不長, 賞櫻似乎已經成為在世界範圍得到認同的文化。不止櫻花,很多日本的文化符號已經成為世界的,令人羨慕

附近飄著垃圾, 遠處浮著屍體,恒河裏的人們真的已經看通看透了。:) 

(聽話地把這幾句話搬到這裏來。)
回複 悄悄話 花與河

櫻花
日本有很多櫻花樹。春天,櫻花開了,全日本的大人、小孩就都湧出家門去賞花。他們聚在櫻花樹下,大吃大喝,直到深夜,仍不離去。他們在樹下點起燈盞,席地而坐,繼續飲酒唱歌。整個小島上櫻花林中到處晃動著斑斑點點的燈火,從那裏傳來人們的調笑和音樂聲。在夜晚樹林間的櫻花,像成片飄在空中的雲團。直到春天過去,滿樹的櫻花都謝了,人們這才說笑著散去,一隻隻腳踩過塵土裏的花瓣。直到所有的人都走空了。

恒河
在印度有一條河叫恒河,那裏氣候炎熱。每天恒河裏都站滿了人,一個挨著一個,他們在河水裏洗澡,或者站在水裏沉思,有的浮在水中隻把腦袋露出水麵。岸上有更多的人,密密麻麻的。他們用河水洗衣服或者煮飯,對著河水打坐,或者聚在一起下國際象棋、聊天,或者曬太陽。在河上還漂著屍體,印度人死後就會把屍體投入恒河,讓它們隨著水流漂走。那些活著的人,有一天他們的屍體也會被投進這條河裏,然後漂走消失。印度教說:恒河是一條聖河,它是從天堂裏流出來的河。



2016/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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