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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幫夏雨在人大附近盤下兩處相連的門臉房。這個區的各個部門夏雷都有關係。小的一間,夏雨開了一個書店;大的一間,開了酒吧。是夏雷讓夏雨做他和別人合夥開的一個經營洋酒的公司的董事,然後在開個酒吧。夏雨說他隻會喝酒,既不懂得經營洋酒,更沒有弄過酒吧了。夏雷說一切不用他操心,公司他不用管,酒吧他會找最好的調酒師,他隻要去盯著,平時從公司裏進酒,然後,就喝就行啦。所以,夏雨並不管洋酒公司的業務,隻是有一次發現公司周轉的資金數額很大,他有些為弟弟擔心,但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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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都是一些嚴肅的人文、藝術、社會學書籍。情況並沒有想的那麽糟。仍然有不少人在讀書,有老人,也有學生,還有中年人。當然,這樣的書店太少了,又是在大學附近,這些都是理由,但畢竟還是有人在讀書,在思考,在欣賞文字與思想之美,在享受精神的快樂。夏雨心中感動,文化還沒有死,當然,已經奄奄一息,但是,還有人在看書!然而,夏雨一直希望有人會偷書。他上學那時,就有人偷書;他爸爸那時,也有人偷書;但現在竟沒有人偷書了。他真著急呀,心裏想:孩子,如果喜歡就偷本回去吧。沒有人偷書,但有人掃描。用掃描筆,整本整本的掃,就坐在那裏,毫無遮掩,明目張膽,從頭掃到尾,然後,揚長而去。夏雨知道,這些人掃了之後還會把書放到網上。這讓他心情複雜。有人偷書,他高興;掃描,他不高興。可這有什麽區別?偷書,像是戀愛,是真心喜歡,但羞羞答答的;掃描,像是在搶,在強暴,肆無忌憚,還放到網上,就像強暴之後還把視頻公開放映。可從另一方麵想,文化是人類共有的啊!就應該自由流通、傳播,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看到他所喜歡的書。不是這樣嗎?他也說不清。人要是能通過光合作用生存那該多好啊!可以行走的樹木,綠草,和鮮花,不用服飾但美麗動人,勿需遮掩,但純潔天真,不怕風雨與寒暑,而且,關鍵是,不用發愁吃飯住房的問題啊!這就是樹木,綠草,和鮮花為什麽如此打動人心的原因。它們不必為五鬥米折腰,它們是真正的詩人,它們地存在的本身就是美好的詩章啊。人為什麽不進化成一顆可以行走的樹,能飛翔的樹?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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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在外麵吃飯時看到了神舟上天的電視新聞。報道中采訪了神舟的幾個主要設計師,都很年輕,其中的一個左眼有些斜,它喚起了夏雨的記憶。他一下子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個從詩社的未能成功的成立大會上甩手而去的小師弟嗎!夏雨立刻變得興奮,目不轉睛注視屏幕:他也人到中年了,時間真快啊。現在談吐之間成熟又自信,語言優雅,到底是愛戀過詩歌的人,舉止之間,現在他已經成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成功的科學家啦。夏雨為他高興,心中又喚起對詩歌的美好回憶,但同時,他又一次想到食指。他現在在哪呢?他還活著嗎?他真的還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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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第二天,夏雨進貨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張包書的報紙上,他突然看有“食指”這兩個字,他忙把皺皺巴巴的報紙展平,然後就讀到了那則新聞,大意說:兩個詩人最近獲得了中國詩歌的最高獎項。一個,長期被人遺忘,名叫食指。現在已經瘋了,住在房山的一家瘋人院裏;另一個,海子,廣為人知,但在很多年前,就臥軌自殺了。夏雨過去隻是寫詩,但對於詩壇從來沒有關注過,沒有想混進圈子裏,沒有參加過所謂的詩人聚會。所以,看到新聞他非常驚訝,沒有想到食指在圈子裏竟然大名鼎鼎。怪不得當初和那幾個事業有成的前輩師兄在一起。夏雨還想看到更多的內容,但剩下的被撕去了。他來回翻著這張報紙,感覺心要跳出來了,喘不上氣,他知道自己的血壓一定又高了。但他要馬上去房山,找到食指。他一刻也不能停留,不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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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中午,但夏雨顧不上吃飯,在網上匆匆查到昌平精神疾病療養院第三分院的地址後,就開車上路了。在路上,想到第三分院,難道還有很多分院嗎?夏雨平時很少開車遠行,一般隻去常去的幾個地方。從高速下來,又開了很久,感覺越開越荒涼。北京難道還有這麽荒涼的地方?簡直不敢相信。車上有GPS,但夏雨沒有打開,現在他迷路了,仍然不想打開, 他有一種願望他能找到地方,不用GPS,他相信一定能憑著感覺找到食指。可最後,車子卻開到了一條路的盡頭,他這才“嘎”地停下車來。看見天空中八月的太陽,想起母親筆記裏寫到的嵇康。公元262年,嵇康“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在行刑前,他最後一次從容彈奏了《廣陵散》,曲終說出“於今絕矣”。那也是8月。夏雨打開GPS,不甘心地輸入地址,這不是一個好兆頭。然後,汽車調頭,重新上路。但後來到了隋,據說在宮中又發現了《廣陵散》的曲譜。在開車時,夏雨突然生氣地想:真討厭啊!《廣陵散》怎麽可能流入到隋朝的宮中,這不可能,一定是後人瞎編的。《廣陵散》到嵇康被斬時就結束了。再也不會有了。他是絕對不會去聽那些乏味透頂的家夥胡編的什麽《廣陵散》。《廣陵散》在那個八月裏,就已成絕響。但是,這樣他就開始考慮自己是否應該去看食指?在他的心中,食指也已成絕響。但這時車子已經開上了京昌高速,下不去了。可道路依然擁堵,慢得讓人心煩。
出了高速,GPS一度失去信號,夏雨又迷路了。重新獲得信號後,終於開到了昌平縣沙河鎮。一路都是怪事。夏雨再次考慮,是否直接開車回家。但猶豫中車子已經進入了沙河鎮,路上沒有什麽標誌,亂哄哄的,跟著GPS,又走了一會,夏雨來到一架危橋前,車開不過去了。他下車問路。一個當地人指給他看,說:走過橋,沿這條路,走五、六分鍾,走到頭就是了,沒有岔路一直走就好。也可以繞道開到那,但那就遠了。夏雨問:五、六分鍾?那人很肯定地說:五、六分鍾。橋很窄,夏雨走上去,看見下麵的河水漆黑如墨,風吹來時,翻著陣陣臭味,但河兩邊的草卻長得茂盛,而且出奇的綠,綠的像是用油漆刷過一樣。這條路的確沒有岔路,可是夏雨走了足足二十分鍾,其間幾次擔心會不會那個人趁他走時把他的車偷盜了。一路上,總有一些黑色的大鳥,在頭頂的空中盤旋,不時發出“哇”的一聲巨大的叫聲,在空曠的天空回蕩。夏雨幾次停下來看那些鳥,感覺前麵不是精神病院而是停屍場。食腐的大鳥們正成群趕去,落在一具具屍體上爭搶著啄食。
到醫院,夏雨吃了閉門羹。他以為精神病院都是男護士,但接待他的卻是一位女護士,長得年輕,苗條,而豐盈,白大衣裏的身體凹凸有致,走來時,帶起一席微風。夏雨覺得這樣的女孩子,在一群精神病人之中是很危險的。但小護士卻出奇的凶,把他轟了出來。夏雨出來後,仍感覺那個小護士很危險。不知道她如此凶悍是否是長期身處危險之中的一種過度反應,還是也有可能小護士實為一介武林高手,病人一有異動,她上去一個大背胯,就把瘋子給撂倒在地,或者,一轉身,抄襠一腿,接著一記勾拳,打他個終身殘廢。其實剛到醫院門前時,想到要進瘋人院,夏雨是有些緊張的,現在被趕出來,反倒覺得輕鬆了。
他觀察這座精神病院。醫院在山腳下,山不高,但醫院的圍牆比較高,大門緊閉,像是一座監獄。他想到了《2666》,第二部,《阿瑪爾菲塔諾》中那個在瘋人院裏的詩人。他一直不理解波拉尼奧為什麽要寫這一段。但這時他感覺到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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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夏雨又來到瘋人院。這一次,他沒有試圖進去,而是爬上醫院後麵的山坡,找到一塊可以俯視瘋人院的地方坐下來,從包裏掏出一支俄羅斯軍用雙筒望遠鏡,向著山下的瘋人院瞭望。昨天回去重讀了《2666 》中,阿瑪爾菲塔諾的妻子勞拉從遠處眺望瘋人院裏的詩人那段,依然不甚理解,但感覺悲涼,突然也想站在遠處,眺望一下瘋人院裏的精神病患者放風時的情景。(他想到了“放風”這個詞。)他想站在遠處看看那些瘋子,從中找出食指,默默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誰也不會知道,食指自己也不會知道,永遠也會不知道,曾經和他同住一個宿舍的兄弟曾來找過他,注視過他,然後,或許就徑直回家,再也不去打擾他,永遠不再見他了。
但夏雨在望遠鏡中看到的是精神病人們正在紛紛走回屋子,像軍人一樣排著隊列,或者像犯人排隊走回牢房,或者走向行刑場。很快,院子裏變得空無一人。山下起風了,夏雨看見樹葉在搖動,有一片樹葉飄落下來。在望遠鏡圓形的視野裏從一顆盛夏季節枝繁葉茂的大樹上掉下一片綠色的樹葉,落到地上,隨風翻滾了幾下,停止不動了,夏雨思索著看看表,五點鍾了。晚上,在家回憶白天的情景時,記憶裏,望遠鏡的鏡頭裏看到的一切都變成了灰色的,失去了色彩,這麽說可能並不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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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片落葉,一個宇宙間的偶然事件,不可重複。夏雨想了想便拿起筆開始寫詩:
盛夏的一天,我看見
一片深綠的樹葉,從一棵樹上
落下來,
在望遠鏡中看到的這一幕,讓夏雨印象深刻,但把它發展成一首詩,還相當困難,他想了想又重寫:
八月,我看見
一片墨綠的樹葉,
從一棵樹上掉落。
那是盛夏季節,
樹很高,枝葉茂密。
我驚訝,那樹葉
飄落時的
優雅。它怎麽能夠
從一棵樹上脫落時,還可以
如此的平靜,做出一段
自由落體的
運動。
這次夏雨仍然不滿意,但他找不到表達的方式,內心衝動,卻感覺表達不出來,很難受。他於是又重新寫。這一次變化很大:
一天傍晚,在回家的途中,我
遇到一隻貓,
蹲踞在道路中央,
擋住了我的去路。
寫到這裏,夏雨又重新開始:
一個傍晚,
回家途中,
我看見一隻虎,坐在
道路中央,
擋住了我的路,
我走到它的麵前,看著它。
它沒有動,仍然伏踞在那裏,
也看著我。
它的身形雄健,麵容威嚴。
那時天色已晚,
街上沒有人,
我們倆就停在道路中央。
過了一會兒,
它起身走開。
我也回到家中。
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
在某個時刻,遇到一起,
我們那時相互注視,
沒有愛,也沒有仇恨,
然後,就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裏,
繼續扮演我們的角色,
捕獲獵物,或者
忙碌。
寫完又讀了一遍,還是不滿意。夏雨放下筆,想:沒有人知道一首詩是如何完成的。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無法僅僅通過努力就可以就可以完成的。比如,寫出一首詩。他搖搖頭,從案頭拿起一本馬克·斯特蘭德的詩集讀了起來:
七月一個暖和的夜晚
我去了湖邊,匍匐著,
像動物一樣暢飲。
《兩匹馬》,這是他很喜歡的一首詩。
*
第三天,下雨了。
*
第四,放晴。夏雨在3:32時,來到同一位置。這回他帶上了《2666》,一張郊遊用的旅行毯和水。坐下後,先點起一支煙。一邊抽,一邊眺望山腳下的瘋人院,感覺瘋人院很小,安靜得像一個熟睡的嬰兒。抽完煙,夏雨取出望遠鏡,他已經喜歡上這種從遠處,在鏡頭裏窺視的感覺。鏡頭裏,一個個場景在緩緩轉換著:醫院的大門,在大門的裏側,一個老頭走進了傳達室,平房,樓房,樓房高五層,有幾處空地,空地是平整的黃土地,最大的一塊正中有一座花壇,院子很大,空地周圍有一些樹。夏雨又看看那座樓,心想:蓋樓不會有病人跳下去嗎?又想:在瘋人院裏總是會有病人自殺的。他以前就聽過這樣的事情,也聽說過病人殺死醫生或護士的事情,但從來沒有聽說過病人被病人殺死的。他放下望遠鏡,然後在毯子上躺下來。四周很安靜,能聽見鳥的叫聲。那聲音很悠遠。如今在北京已經找不到這麽清靜的地方了,他想,
這真是個好地方啊!
天熱。鳥叫的聲音越來越渺茫。夏雨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想:那些瘋子在晚上,在漫漫的長夜裏,都幹些什麽呢?會做什麽樣的夢?瘋子的夢嗎?當然了。那一定是非常瘋的瘋夢。但是,瘋子會失眠嗎?在失眠的夜晚,他們會想些什麽呢?那漫漫黑暗中瘋狂的思緒?
夏雨又拿起望遠鏡看,這時,院子的空地上已經出現了很多精神病人。夏雨快速移動望遠鏡,一張張瘋子的麵孔迅速在鏡頭裏移動。他這才意識到當年自己隻和食指住了兩個月,然後分開了20年,現在根本回憶不起食指的模樣了。
*
精神病人們穿著一樣的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衣服穿在身上顯得鬆鬆垮垮,所有的人看上去都不正常。夏雨看見:一個人低頭站立,緊皺雙眉,一直念叨著什麽,不時搖頭歎氣,反複作出一個奇怪的手勢,他不是食指,這時,走過來另一個人,站在他對麵很關心地看著他,也不停地在說,同時伸手像家長似的為第一個人整理衣領,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在圓形的視窗裏所有人都無聲無息,)後來,那個人又走到另一個坐在花壇邊的胖子跟前,為他整理衣領,胖子正凝神端坐目視遠方,夏雨覺得,他的樣子平靜極了,還有兩個男人一起在做操,動作一致;有一個人好像丟了東西,在四下尋找,不停地翻自己的和別人的衣兜。有人木然站立,任憑他翻,有人則不停地把他的手撥開,但不看他,眼睛看著別的地方,還有一個人,在他翻時一直打他的腦袋。夏雨放下望遠鏡,感覺心中悲傷,他想:食指就是生活在這群瘋子中,表麵上看和瘋子一樣,但是是一個清醒的詩人,或許,是中國最好的詩人,他沒有瘋,而是我們瘋了。一個瘋狂的時代,像非典一樣蔓延的瘋病。但他又想:這不過是自己的一種詩意的表達。食指瘋了。經過現代醫學的確診,他瘋了。瘋是一種疾病。而我們沒有瘋。我們可能是一樣的可悲,但我們沒有瘋。夏雨不想再看。點起一支煙,慢慢地吸,開始回憶往事。後來,竟漸漸覺得食指的樣子依稀浮現出來。而且,好像剛才在望遠鏡鏡頭裏曾經閃現過。夏雨又拿起望遠鏡,手指間仍扔夾著冒著輕煙的香煙。這次,他看見一個男人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但不是食指;移動鏡頭,還有一個也蹲在地上,卻不停地在觀察著地麵上什麽東西,可能是螞蟻;也可能是石頭;或者小草,但這個人也不是食指;然後,夏雨發現了一個人蜷縮在地上,目無表情,他覺得他有點像食指,但不能肯定,就在這時,視窗裏走進來一個人,開始踢躺在地上的人,躺在地上的人被踢到後顯得很痛,作出扭曲、痛苦、大聲嚎叫的樣子,但夏雨聽不見他的哀嚎,視窗裏沒有聲音,他著急地想,護士在哪?這樣是會把他打死的,他站了起來,仍然拿著望遠鏡在看,這時視窗裏,又走進來一個病人,蹲在旁邊仔細觀察躺在地上的病人,樣子十分好奇,於是夏雨又感覺,被打的病人的痛苦的表情,好像太誇張了,很做作,打他的人的動作好像也很誇張,兩個人像是在演戲。夏雨有些不知所措,心想難道護士在病人放風時不隨時監護他們嗎?而就在這時,視窗裏走進來第四個人,一個男病人,看上去是正常的,他過來,把踢人的家夥趕走,那家夥不想離開,男病人做出嚇唬他的動作,然後,他就飛快地跑走了,男病人也隨後也走出了視窗,那個被打的人仍然躺在地上做痛苦嚎叫狀,另一個人仍然蹲在旁邊目不轉睛地觀察他。
剛才就在這個男病人出現的一刻,夏雨感覺自己的記憶全部被喚醒了。多麽熟悉的身影。一定是他,食指。夏雨用望遠鏡尋找著,但又找不到了。夏雨很著急,鏡筒越移越快,讓他有些眩暈。他隻好放下望遠鏡,閉上了眼。食指的形象又出現在腦海裏,感覺心怦怦地跳。夏雨吸了幾口煙,然後把煙掐滅,緩了緩重新舉起望遠鏡觀看。這次終於找到了,又是一陣心跳。在一個角落裏,那個男人正獨自站立,遠離所有的瘋子,憂鬱而沉重地思考著,目光深邃,身影孤獨,在很小的區域裏漫步,不時停下來,抬頭看看天空,(天空是遼闊的,夏雨想,)周圍是高牆,與世隔絕,但他的思想飛翔在藍天之上,是不可能被束縛的。他就是食指。夏雨終於又見到他了。二十年。
病人回病房去了。院子再次空下來。夏雨坐下點起一支煙,但心情無法平靜,於是他叼著煙收好背包背上,信步向山上走去。將晚,天氣開始涼爽,山中空無一人,時有微風,吹起時就聽見一片樹葉沙沙搖動之聲,像忽遠忽近許多奇異生物的腳步,偶有鳥鳴,但依然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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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回來時,天已變暗。他又坐在原處,抽了一支煙。然後,再次取出望遠鏡,觀看瘋人院。剛才心中激蕩起的巨大波瀾,現在已經完全平靜了。在這一天裏最後的一點日光中,夏雨依稀看見空曠的院子裏,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男人在低頭踱步。那樣子顯得特別孤獨。夏雨一直看著他。這時,天迅速黑下來。夏雨想,瘋人院裏的一個醫生,這個男人就要被淹沒在黑暗之中了,好像大海中的一個溺水者,落入水中,卻不再掙紮。他就要看不見他了,他想如果這時有一架紅外望遠鏡就好了,那樣在黑暗中他就可以依然注視著他,仿佛這樣就可以拯救這個奄奄一息的溺水者。他買望遠鏡時,老板的確向他推薦過,故作神秘地對他說:可以晚上用。但夏雨沒有要。然而不久,整座瘋人院的燈突然全部亮了起來。醫生仿佛一驚,像是從沉思中驚醒,然後就疾步走回樓裏。夏雨放下望遠鏡,坐在那兒,雙眼注視著遠處的瘋人院:天色越暗,那裏的燈光就顯得越明亮,也就越遙遠。他看著山腳下瘋人院的燈火,這時的瘋人院是多麽安靜而富於詩意,像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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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決定要見見這位醫生,他有一種預感,他們會成為朋友。敲門時他做好準備,要再次麵對那個小護士。但開門的是一位老大爺,滿臉很深的皺紋,一圈一圈的,像一盤盤麻繩。但老大爺非常和氣。聽夏雨說完,馬上就熱心地帶他去見醫生,仿佛這可是一件大事兒。路上夏雨開玩笑讓老頭別擔心,說自己很正常沒有精神病。老頭一邊走一邊說:我知道。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一個正常人。我過去就是精神病,一直住在這裏。現在病好了。我沒兒沒女,所以大夫好心就讓我晚上在這裏看門。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您別擔心。他突然停下來轉頭,對夏雨說:精神病都是很危險的。夏雨看見那一瞬間老頭麵目非常嚇人。但老頭又轉身繼續走,說他有一次洗碗,一個病人從後麵給了他一棒子,一根棒子打折了一截,他當時就暈了過去。但後來那個人自殺了。也就不到50歲的樣子。
在辦公實裏夏雨見到了醫生。在燈光下,醫生正審視著他。夏雨感覺醫生的臉上有一種異常平靜的表情,那平靜讓夏雨不安,覺得這種表情不正常,像是一個精神病人。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個恐怖電影,那是一個精神病人冒充醫生的故事。但他想,這隻是環境對他心理造成的影響,醫生是正常的。應該是正常的。隻不過,他的確聽說過很多次,精神病醫生幹久了,精神就都會有些不正常。有些能看出來,有些看不出來,有些最後甚至被關進了自己工作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療,有些直到最後自殺了。醫生耐心聽完夏雨講述他來到這裏的前前後後,一直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讓夏雨感覺醫生正在研究自己,為自己做診斷,仿佛自己是個精神病人。自己這幾天的舉動,也的確可以說是一種神經病。榮格講過:如果一個人說,他根本沒有問題。對我而言這絕對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他把望遠鏡拿出來給醫生看。醫生接過來,先是翻轉著查看了一下,然後把望遠鏡放在眼前觀察他。這個動作讓夏雨很不自在。等取回望遠鏡時,他也端起來去看醫生,頓時看見醫生巨大的麵孔就在他的眼前,他感到眩暈,連忙收了望遠鏡,又給醫生講他和食指在大學的事情。醫生極安靜地聽完後和藹地告訴他,你看到的不是食指。真正的食指已經出院了。你認識的食指也不是食指。醫生笑笑,夏雨一愣,也笑笑。然後糾正說:我認識的食指仍然是食指。醫生一愣,然後說:你真的認識食指?夏雨又一愣。醫生笑笑,夏雨也笑笑。
然後,醫生主動和夏雨談起了詩歌。他說他從小就想做一個詩人,和夏雨一樣,但他的父親是一位軍醫,要他也做醫生。父親十分嚴厲,他挨過不少打。父親不喜歡詩歌,不喜歡文學。他認為醫生是最崇高的職業,挽救生命,解除人們的痛苦,而文學毫無意義。父親是個強人。醫生說:軍人,真正的男子漢。他隻給父親讀過一次自己寫的詩。那次他是鼓足了勇氣的,但父親一把奪過詩稿,把它撕碎了。他從此再也不能給任何人看自己寫的東西了。直到父親去世,兩個人仍然有著深深的隔閡。父親醫術高超,但對人專橫。醫生說他選擇做精神科醫生從某種角度來說是一種反抗。他還說自己至今仍然堅持寫作,寫詩,也寫小說,從未放棄。他問夏雨還寫詩嗎?夏雨感覺窘迫,說:很長時間放棄了。不過最近又重新開始寫了。他說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詩壇。然後,又補充說:可能現在早已經沒有詩壇了。然後,夏雨主動介紹說他最近讀到一本小說,又重新喚醒了他內心的某種東西。他現在很想寫一部小說。小說可以包含詩歌,但是詩歌無法包含小說。詩歌無法包含世界的複雜性。它把複雜的世界簡單化了。過於詩意,或許是應該避免的,當人到中年以後。即便是長詩也不行,而且,詩歌一長了,就不免產生做作的氣息。醫生再次耐心聽完夏雨的嘮叨才告訴他:仍然有很多人在寫詩,有各種年齡,包括一些大學生。不過現在詩歌更多的不是在紙媒上發表而是在網絡專門的詩歌論壇發表,仍然有人喜歡詩歌,有人在寫詩。醫生說:我們都會死去。但詩歌是不死的。它會永遠存在下去。
講到這裏,醫生突然問夏雨喜歡聽許巍嗎?夏雨搖頭,他不知道許巍是誰。醫生告訴他是個歌手,現在很火。然後說,他在聽許巍時想到了崔健。然後,他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歌永遠是一種時尚,而詩是永恒的。今天我們仍然會吟誦兩千多年前的詩經,但已經沒有人還會唱那時的歌了。我們今天仍然讀宋詞,但是那時的曲子早已沒有人會唱了。所有的歌都是流行的,從巴赫的彌賽亞,到勃拉姆斯的德意誌安魂曲,到貓王,到甲殼蟲,到Bob Dylan,到崔健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到許巍,都是流行歌曲。但詩是永恒的。
兩人談到很晚。走時,醫生開QQ送夏雨到危橋邊,然後才返回。看到自己的白色沃爾沃,夏雨安了心,於是鑽進車裏開車回家。路上想像著醫生回去後是否會一個人在深夜再次走出病房,在瘋人院的庭院裏獨自散步,直到整座瘋人院的燈都熄滅了,所有的瘋子都昏死般的睡去了,那時候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連影子都沒有了,深夜像某個人腦子裏的夢境,無人知曉,也沒有了風,沒有了夜的呼吸,隻有背後山林間無數處泉眼仍然向外湧著泉水。一個瘋人院裏的醫生,仍然在業餘時間裏寫詩,但從來不敢給任何人看。夏雨覺得醫生一定非常孤獨。兩個人從此成了好朋友。
我家後對麵就是一家精神病院,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塊聖地,我常常瞵視著它。
過去在別人認為我正常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不正常的,但反過來別人認為我不正常那時正是我最正常的。
讀立文章感言
流水般淡淡的述說著故事,有時急、有時緩。坐下後慢慢地一行行讀過。像是一個舊式電影放映機,緩緩轉著,穿過幽暗的大廳,發放出略有些發黃的黑白圖像。裏麵的人物交替。不知不覺,眼角濕潤了。自己似乎也在裏麵。又如同在沙灘邊,捧起滿滿的沙,沙從指間慢慢地流走了。低頭看看滿地的、厚厚的沙,都是誰留下的呢?不遠處孩子們勤奮地在堆沙、建城堡,永遠不知疲倦…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