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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照例買了一份《北京晚報》,一份《中國青年報》,一份《參考消息》,一份《法製周刊》,和一份《環球時報》。晚上,他在《中國青年報》上讀到了一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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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在《中國青年報上》讀到一組由普通讀者寫的回憶粉碎四人幫後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的係列專題。其中一篇文章:
講述人:陸漢拱,男,1976年在廣州鋼鐵廠第二焦化車間當爐前工。
1968年我高中畢業,當時國家政策是絕大部分人到農村,全班46個人,8個人留在廣州,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我的家庭成分起了決定作用。我被分配到耐火材料廠工作。1973年廣鋼上馬煉焦爐,國家規定不能新增加工人,就在同一個係統裏的耐火材料廠找了50個工人調去煉焦。我沒有想到,在煉焦工這個位置上,一做就是20年。
“文革”期間,書店裏沒有書賣,圖書館沒有書讀。你能想象一個年輕人正當求知欲旺盛的時候卻沒有書讀的感覺嗎?……就像一個壯漢沒有飯吃。那時候我們甚至把字典都拿來一遍一遍地看。
到了年末,“四人幫”倒台了,國家把“文革”期間封存、禁止出版的名著全部重新出版。我還記得那天北京路的新華書店貼出了告示:第二天開始賣下列圖書……。我馬上飛奔回家拿了錢,當晚天還沒有黑就來到新華書店門口,這時已經有人在排隊了。第二天上午9點書店開門時,隊伍已經排到了文明路消防局門口。
買書的感覺真好啊,我一口氣買了《複活》、《牛虻》、《契訶夫短篇小說集》、《莫泊桑短篇小說集》等書,花了20多元——那可是我半個月的工資。
看到這幾個書名時,有光的眼眶都濕潤了。他清楚地記得那時他買下了幾乎和陸漢拱全部相同的書,隻不過還多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周揚翻譯的。二十多塊錢,半個月的工資。他還記得想起自己當時回家翻開那些書時心中的幸福感,翻弄幾本書給人帶來的幸福感,是夏雨他們這一代人所無法體會的,而他們的孩子就更不會知道了。他想那麽有一種幸福就將永遠地從這個宇宙中消失了。
在買回書的那一段時間,有光每天是幾乎貪婪地讀著,恨不得大口大口把它們都吞下去,但又舍不得吃的太快,想慢慢的細細咀嚼品味,最好永遠不要看完。就這樣糾結著,他把它們都看完了。他一直想再讀一遍,但最終也沒有能重讀。有光一直想找到一本長篇小說,能讓他反複閱讀而不厭倦。他想那便是理想的小說了。但他始終沒有能找到。《紅樓夢》他也隻看過一遍。於是,他想可能理想的小說是不存在的。不過,有光並沒有太多時間看小說。他一直在學習。
即使在文革中,有光仍然在偷偷地學習。大學裏他學的是俄語,工作後開始自學英語。條件有限,困難很多,但仍興趣盎然。在那時有光不知道托福、雅思。但是英語給他帶來的是一種異國情調。俄語當然也有,但性質不同。學習英語給有光極大的刺激。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學,必須偷偷的。在屋裏關上門,小聲地讀,像在犯罪,更像是在偷情。英語,代表著萬惡的資本主義,我們一定要消滅的敵人,淫蕩,紙醉金迷,唯利是圖的物質的世界。那時有光當然不會知道,偉大領袖,雖然日理萬機,但從很早就一直在學習英語。當尼克鬆第一次訪華時,偉大領袖是用了一句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的美式英語,歡迎了這位懷著激動心情跨過大洋的來自另一個幅員遼闊的神奇國度的美帝國主義的總統!
1972年中日建交了,這給有光帶來了新的希望。盡管模糊、微渺。他又開始自學日文。
同時,有光還在讀夜校。他希望能拿到一張正式的大學文憑,最終能夠評上工程師。這已是他的人生最宏大的理想啦!在夜校裏,有光有幸聆聽了大數學家華羅庚的講座,親眼見到了華羅庚,個子不高,很平易,相貌是典型的江浙人。那時,華正在全國熱心推廣他的優選法和統籌法。當有光知道他曾在清華任過教,就更感覺親切。下課時學員們擁到台前向他提問,華很耐心地解答,那時有光就站在他的身邊,不時看看他,但最終什麽也沒有說。回來之後,他更加發奮地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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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改革開放後,有光就漸漸地不再學習了,開始看一些閑書。於是,他又開始想尋找能夠讓他重讀第二遍的長篇小說。在退休前他終於評上了工程師,這讓有光非常激動,全家人出去吃飯。但其實在夏雨心中,從小他就一直覺得,爸爸就是一名工程師。那時他覺得工程師特別神奇,他們不僅懂得深奧的理論,而且什麽都能幹。從小父親就會做衣服,會打全套的家具,會蓋房,改裝水路電路,會自己組裝收音機,後來組裝電視機,曾經把自行車改裝成輕騎,補個胎就更不用說了,騎自行車的那些年月,車胎可真是一件煩人的事,夏雨多少次推著癟了胎的自行車回家,可惜爸爸沒能發明出一輛不用打氣的自行車,但夏雨相信,如果文革繼續下去,父親一定能鼓搗出一輛汽車,甚至一架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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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進入九十年代,有光漸漸感到越來越不適應這個社會了。他不喜歡這個社會了。身邊的同學、朋友紛紛離開單位,有的自己創業,有的掛靠單位創業,有的去了深圳、海南賺大錢。開始經常有人會來找有光,鼓動他一起出去,但有光都拒絕了,當然,並不是不想賺錢,主要是不敢。這讓夏雨對父親產生了一種厭惡,是一種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的厭惡。他厭惡父親性格中的優柔寡斷和膽怯。父親應該出去闖蕩一番,他不老,而且聰明,心靈手巧。父親是一名工程師啊!工程師是什麽都能幹成的。夏雨看不慣父親,他生起父親的氣,經常和父親對著幹,惹他生氣,偏讓他不開心。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在現在會這樣生父親的氣。因為爸爸從來都是如此的啊!
後來,來找有光的人越來越少了。過年時還總會有朋友來看他,都是出去掙了些錢,但沒有特別的發,沒有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總裁、或者大老板。但他們總是會帶來令人坐立不安的致富的信息。在談話中大講某某某幹了什麽什麽,然後發成了什麽什麽樣子。然後,大家又會愉快而不無揶揄地,甚至是刻毒地,把這個人當年的種種軼事搬出來談論一番。
而有光此時已經心如止水。他和婉貞更加恩愛。兩個人約好等到了年齡馬上退休,不再想著掙什麽大錢,先去拍一套婚紗照,他們那個年代沒有婚紗照,改革開放後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影樓,婉貞一直想和有光拍一套婚紗照。有光過去不願意,但現在同意了。在談到補拍婚紗照時兩個人都有點緊張,但一定要拍的,拍完之後,就雲遊全國。這些年一直被各種事情牽絆著,沒有一起出去玩兒過,然後青春就再也沒有了,現在有錢,有時間了,還有一點點精力和激情,那麽,他們要用整個的後半生來度一次蜜月。而且兩人還約好,遊完全國,就周遊世界。周遊世界,那時聽起來還是相當大膽的,但也已不再是絕對不可能的了,不是天方夜譚了。時代變了。商場裏阿迪達斯的巨幅廣告上寫著:“Impossible is nothing”,翻譯過來就是,“萬事皆有可能!”所以,為什麽不行呢?萬事皆有可能!我們可以背著方便麵,住最便宜的青年旅館,和青年人在一起,人就不會老。而且,出國旅遊和國內旅遊是完全不同的。這和風景沒有什麽關係。婉貞知道,雖然有光從來沒有說出來過,但是他一直都想出國一次。出一次國,進入另一個國家,對於有光是一件具有特別意義的一生應該做一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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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後半生來度一次蜜月。在說出這一不浪漫的表達後,有光和婉貞就不可避免地要談到死亡。而談到時兩人是幾乎不約而同地說出,希望自己能夠先死,仿佛在爭先恐後搶一張船票。都表示不願一個人留下來,忍受失去對方的痛苦。活到現在經受過的痛苦還嫌少嗎!這個表達聽起來是自私的,但其實相當微妙。它是矛盾的。在不願忍受失去愛人的痛苦的同時,另一層含義就是,把生的機會,留給對方,自己替自己愛的人去擁抱死神。也就是說,在內心深處,仍然不想死,想活下去。每一個人都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隻有短暫的幾十年。當然,隨著衰老,他們都知道,活著已經越來越遠離享樂,變成一種純粹的忍耐。忍受時光的折磨。這折磨來自於身體的病痛,感覺的遲鈍,和心靈的孤寂,還有記憶。所有關於美好往昔的回憶,正在變成一種極無奈的傷感,既溫馨又無情的痛。辛格曾經說過:“為什麽人類要承受如此多的苦難,誰也不知道。”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想死,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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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朱士奇來了,第一次和有光談到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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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已經過去,世界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身子。小峰坐在院子裏,一邊掰著手指,一邊眺望遠方的湖。小峰沒有再和Tram聯係過。(為什麽不呢?)有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點也不會想到Tram,仿佛已經把她忘掉了;但有時,在短暫的一瞬間,又會特別地思念,然後是長久的心痛,像還沒有長好的疤又被撕開;但還會有這樣的時候,他會突然墮入一種恍惚的境地,覺得Tram已經死了。公司破產後,Tram是搬去了加州。在加州一條陽光明媚的大路上,或者是一天深夜在一條筆直無人的高速公路上,Tram開著車,車燈不斷照亮前方藍色熒光的路牌,Tram然後以240邁的時速撞向了一個路邊的水泥墩。
和Tram分手後,小峰沒有開餐館,而是盤了一個便利店。但位置不是太好,生意倒還行。可是,便利店非常栓人。他要天天坐在店裏。店裏還賣煙,所以,小峰這段時間煙抽的厲害。他最近想把店再賣掉,可還能做些什麽呢?過去在實驗室裏,小峰思維活躍,但現在發現自己並沒有經商的天賦,沒有思路。他想念Tram,想念和她在一起開公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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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小峰回憶起和Tram的性愛。在做愛時,大多數的時間裏小峰一言不發,聽Tram在說著,而Tram在呻吟之間一直喃喃地在說著,有時是用英語,有時是越南語,有時她說出的什麽語言也不是,在話語間Tram還常常發出一種奇怪的笑聲,那聲音和Tram笑時的樣子,都更像是一種很痛苦的呻吟,而他好像不能聽懂她說的話,但更像是他聽懂了但無法記憶住Tram的話語,像是他在追逐想抓住一陣吹來的風,那Tram輕風一樣的話語,在他剛一聽到後就轉眼間忘記得幹幹淨淨,這樣小峰就感到了他和Tram之間那遙不可及的距離,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遙遠的距離,從Tram身體裏發出的光,一路傳來,蒸發掉所有的熱,他,像是在和星星做愛,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就像是漂浮在太空中的星光,被外太空的寒冷凍成一根根極細的冰針,然後,再一段段地斷裂成粉末般的風塵。當他極力想回想Tram在做愛時究竟對他說了些什麽的時候,Tram的話語就這樣變成在他身下可以看見的從她體內遙遠的深處傳出的顆粒狀的氣流,微光閃爍,通過她輕輕開合的唇齒間吹出來,像從太陽搏動的心髒裏湧出的一股股太陽風,吹進他的耳道,撞擊到他的耳膜,引起他耳膜的振動,在耳蝸內轉化為電流,電子沿著聽覺神經傳入他的大腦,當到達他大腦時,立刻就被他大腦中混沌的波濤瞬息間吞噬化為了烏有。這樣,小峰就又回想起Tram給他講過的,當年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媽媽帶著她逃亡,進入緬甸,被抓獲,囚禁,然後,又逃出來,穿越彌漫著山嵐瘴氣的原始森林,……,然後,又渡過更加浩瀚無垠的大海,來到了那塊遙遠而孤獨的大陸,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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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在網上偶然看到了《祭侄文稿》,想起當年和老廖的談書論畫。自從聽老廖講過《祭侄文稿》,夏雨就一直想看看這幅被老廖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字,可一直也沒有去看。現在偶然遇到,他不禁在燈下細細觀摩。但觀看之餘,頗為失望。沒有覺得這幅字有如何了得。這文稿的確是草稿,寫時塗塗抹抹抹,墨都似乎未及研濃,墨色是灰的,而不是黑的。他又找來《蘭亭集序》,看罷,還是覺得王氏的字寫得瀟灑飄逸。但想到當年老廖盛讚文稿,認為它才是天下第一行書。轉眼間過去多少年,現在和老廖已經沒有聯係。隻因為當年廖的盛讚,夏雨又仔細觀摩每一個字,感覺細看時每一個字都還是功力深厚的。從筆跡上可以看出,那隻筆是一支很舊的筆,筆鋒已經磨禿。他不禁暢想當年顏真卿手中握的到底是一隻怎樣的筆?那筆鋒已經磨禿,但後來是在什麽時候它被扔掉了?然後這隻寫下過那傳世傑作的筆就消失了。但那些字留了下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不可思議的事情。這樣的暢想讓他度過了一個愜意的夜晚。
這時,夏雨已經回到北京,開了一家自己的書店。夏雨於是不久就進了一些書法方麵的書,其中有一本是蔣勳寫的《寒食帖》,另一本是專講到《祭侄文稿》的。書中印刷精美,夏雨收藏了。自己一人時時拿來翻閱,卻漸漸是越看越喜歡。但是,這次進書對於夏雨意義最為大是包書的一張舊報紙。在這張殘破的報紙上,夏雨看到了食指的消息。不久,他見到了食指,並因此影響到了他的整個後半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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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士奇是有光的大學同學。那天朱士奇來找有光,夏雨也在家,於是聽到了朱的一番奇論。他說:近代中國最深刻的變化是什麽?是農村改變了。很多東西看上去變化很大,但本質上沒有變,就像西服替代了長袍、馬褂,變化很大,但骨子裏我們仍然是中國人,沒有變。可是,農村徹底改變了。最初是農村的鄉村結構變了,但農村仍然存在,仍然有農民,種地,生孩子,但從現在開始農村將漸漸消失。這將成為中國有史以來最深刻的變化。農村消失了,農民也就消失了。這樣,農耕的思維也就消失了。農耕思維還會存留很久,但一定會消失。因為,農村已經消失了。人們不再種地,可是仍然要生孩子。今後,可能用機器人來種地,也可能人們直接在工廠裏生產糧食。城鎮化隻是一個過渡,未來中國將會變成一座巨型城市,甚至一座巨型超市,人們在超市裏吃喝拉撒睡,在裏麵生老病死,然後就埋在超市裏,那時超市裏也有墓地、陵園,所以也是一座巨大的墳墓。城市化最終導致的是什麽?一個就是貧富分化。農村也有貧富分化,但在程度上無法和城市相比;而另一個就是垃圾。垃圾也是一種分化。未來所有的城市都將越來越麵對這兩個問題,大量的垃圾和大量生產垃圾的人口。朱士奇告訴有光,他有朋友現在在廣東,請他去承包垃圾廠。做廠長。他有點尷尬地笑笑,然後又認真地說:現在,還沒有人認識到垃圾就是財富,所以這就是巨大的商機啊!有光頓時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說:對啊!垃圾可以焚燒發電,產生能源;可以重新利用,比如電子產品裏麵有很多貴重金屬,黃金,白金,錫,鎳,鋁,銅,鋅,鉛,鎢……。朱士奇有些急不可耐地等有光說完,又稍稍沉思,才字斟句酌地說:其實真正的商機在於進口垃圾。有光和夏雨都不解地看著他。朱這時卻變得神秘兮兮,他隻含糊其辭略略解釋一下:國外垃圾都分類。所以,可以進口專門的垃圾,比如電子產品。在廣東的農村,讓老人、婦女和兒童拆卸組件,費用相當低廉。他又稍稍停頓,然後說:還有,比如說日本、韓國,那裏的有錢人很高檔的衣服穿幾次就不要了,和新的一樣。還有一些垃圾,直接找地方堆放,這簡直就是無本生意。最後朱告訴他們:有些垃圾不僅不要錢,還可以倒貼錢。他說現在投入這個行業肯定能賺大錢,他預計未來當更多的人認識到這裏的商機後,中國從美國進口垃圾將大幅度增長,甚至成為主要的中美貿易。說到這,朱的臉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今後,中國科技發展了,甚至有可能從美國進口的垃圾,然後生產為產品再賣給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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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麵上方的空曠和冬日陽光的淡薄給小峰帶來一種錯覺,好像湖麵上有什麽東西消失了。他莫名其妙地覺得那裏有過一座城市。一座蒸發掉的城市,留下了一片巨大的空白,連一點廢墟都沒有。在這個初冬無聊的日子裏,小峰又想去紐約了。這個想法一經產生就變得難以按捺,仿佛不去紐約,他就要死,或者紐約就會消失似的。他回到屋裏就上網定下了那個在法拉盛的帶有停車位的房間。他現在已經決定把便利店賣掉了。沈菲勸他不要賣,小峰幾乎要對他喊出來,再一天到晚坐在那裏,他就要瘋掉了,一槍打死自己了。不過,沈菲也沒有堅持反對,說賣就賣吧。隻是認為小峰還是應該做些事情,多和人交流。她建議小峰可以去看看心理醫生。,說中國人都不願意看心理醫生,其實每個人心理都有一定的問題。到了晚上,小峰編出一套謊話,告訴沈菲他要去紐約,兩、三天後回來。其實,可能也不必撒謊。他可以直接告訴沈菲他想去紐約了,但他能說明白他的心情嗎?而且,要是沈菲說她也想念紐約了要和他一起去那可怎麽辦?可以一起去嘛。但他不想和沈菲一起去,他不想和任何人一起去,他隻想一個人,孤獨地,去紐約,一個既熟悉又永遠陌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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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車去紐約的路上,小峰車裏放著那首著名的《紐約,紐約》。
Start spreading the news, I'm leaving today
歌是小峰過去從百度上下載的一個女歌手唱的版本。歌手的名字,小峰也不知道。但他喜歡這個版本,勝過弗蘭克·西納特拉(Frank Sinatra)的那個經典版本。
在準備進入高速時,小峰停下車,側身看著像子彈一樣從左邊不斷飛過的汽車,等到一個間隙,他把車子果斷並入高速,立刻踩下油門換檔提速。他的奔馳反應靈敏,他開上了高速路。一陣欣喜掠過心頭,好像開進高速路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I want to be a part of it, New York, New York
在美國這麽多年但他始終不能成為它的一部分;現在也不能再是中國的一部分。那些在美華人永遠是生活在中國和美國之間,或者說,之外。當麵對美國時,他們被中國阻隔著;當麵對中國時,他們又被美國阻隔。
而且,小峰現在覺得,他也不能成為他的生活的一部分。
車子跑起來了。
小峰想家、想念北京、想念媽媽。他的方向感極差,他知道,或者說相信,現在車子跟隨著GPS正駛向紐約。GPS是一種神奇的發明。他不知道它的具體的工作原理,內部結構,和運行方式,但是他必須依靠它。可現在家在哪裏?他的前方?後方?左邊?右邊?他不知道,又一次意識到:在他的心裏家永遠是那個他從小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著的狹小、封閉早已經不複存在的空間。這是沈菲告訴他後,他才意識到的。不久前剛看過一則新聞,像笑話,兩個日本人在加州開車跟著GPS最後開進了海裏。
These vagabond shoes, are longing to stray
Right through the very heart of it, New York, New York
歌曲的旋律緩慢地流淌,小峰好像是在那裏麵漂浮。但是,他的奔馳在快速穿越著音樂。歌曲在重複播放。小峰再次想到自己的歲數。人生怎麽會過得這麽快?他又想起中學時讀到屈原的《離騷》裏有一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當然,現在這句話對於他已經沒有意義了。
I want to wake up in a city, that doesn't sleep
And find I'm king of the hill, top of the heap
I'm king of the hill?誰能是生活的主宰呢?so far so good,let it be吧。
但那天小峰感覺很過癮。好久沒有這樣一個人開車旅行了。開著車,一路疾馳。汽車也是一種神奇的發明。有了汽車之後,世界就沒有了遙不可及的地方了。而且,也很久沒有回紐約了。故地重遊,總會讓人感慨。有時,一個人和一座城市,像是一場戀愛。有愛,有恨,有分離,有重聚。但城市,不會離去。城市比國家還古老。國家興亡,朝代更迭,但一座城市一旦建成就是很難消失的。什麽樣的事件會讓一群人離開一座城市?人們是無法離開城市的。在農耕時代,進城意味著一件大事。
I want to wake up in a city, that doesn't sleep。
紐約,永遠不會睡去的城市。但他知道,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都隻是一個故事的開始。
2007年,聯合國宣布:城市居住人口首次達到世界人口的一半,而且正以每天18萬人的速度增加;到2050年,估計城市人口會占到全球人口的3/4。我們現在正在經曆著人類曆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遷徙,從鄉村遷進城市。城市意味什麽?財富,時尚,地位,刺激,複雜的主題和複雜空間,模塊化的結構碎片,多元與單一,機會,自由,和希望?
These little town blues, are melting away
I'm gonna make a brand new start of it, in old New York
If I can make it there, I'll make it anywhere
It's up to you, New York, New York
一個永遠不會睡去的城市,一個睜著眼日日夜夜等待著她的消失的城市。城市,將是人類最終的墓地。It's up to you, It's up to you。
小峰開車疾馳。
我寫了一本小說,
創造了一個男人。
我把他的生活
寫得一團糟。
放到網上。
然後,
我去酒吧喝酒,
有人在讀我的小說。
傷心落淚,
有人不喜歡
我的小說。
我喝下第一杯啤酒。
又要了第二杯。
當第三杯快喝完時,
我對自己說:
立,要堅強些。
你現在就去
給媽媽打個電話,
明天去找份工作,
像大家那樣生活!
別再寫你的
第二本小說。
立
2016/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