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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日子過得飛快,實驗繁忙,但小峰和沈菲仍然參加了很多party。在美國有著沒完沒了的party。那些party就像夜晚空中施放的焰火,一個接著一個,人們從各自的生活中抽身,聚在一起,升到夜空中,砰的一聲,爆發出明亮的歡笑,在短暫的瞬間持續綻放出豔麗的光彩,然後就消失在夜晚天空那無盡的黑暗裏。那些聚會有時是在公園的草坪上;有時是在某個人的家中,有時是在很大的house,有很大的花園,或者很大的客廳,裏麵的賓客摩肩接踵,屋子外麵停滿了sedan,convertible,suv,或者van;有時隻是在一處普通的公寓,人不多,但氣氛一樣熱烈。很多的party上人們彼此並不相識,也沒有人介紹,即便有時介紹過,然後不久就忘記了。但很多時候,參加party也是結識某些有用的人的一個重要途徑,所以,party是美國社會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由兩種人構成:一種是與你相關的人;一種是與你不相關的。但你並不能確定誰對於你的生活更為重要。party上的人們談論得興高采烈,所有的party中食物都是過於豐盛的。小峰就是在艾米豪宅中的party上第一次見到了艾米。艾米在美國上的大學,畢業後現在在一家美國的谘詢公司工作。公司的辦公室就在世貿大廈,離沈菲的研究所隻隔了三座樓。沈菲在紐約血液研究所讀博士,這個研究所是在二戰時成立的,那時主要研究人工代血漿,以解決戰時血液來源不足的問題。而現在的研究領域已經擴展到血液研究的各個方麵。沈菲在這裏做成人造血幹細胞的課題。這時幹細胞的研究如火如荼,而沈菲現在最感興趣的,其實是ES細胞,Embryonic Stem Cell, 胚胎幹細胞。生命中的所有的器官組織都是由這一小團細胞發育來的。艾米是典型的成都美女,個子雖然不高,但嬌小可人,水靈靈的,單眼皮兒,小眼睛,用中國人的標準,是個醜姑娘,在老外看來,是東方美女,乳房高聳,屁股很翹。在party時,艾米會打扮得非常性感,過於活躍,表情誇張,英語說得拿腔拿調,不會被在party任何一個角落裏的人忽略。有一回,小峰在過道看見艾米手裏捏著一隻高腳杯,一邊的肩膀靠在牆上,肩部的肌肉被牆壁擠得聳起,而正對著她的是一個白人小夥子。那個小夥子並沒有看小峰。他也靠著牆色迷迷地看著艾米,兩人貼得很近,那個男人也擎著一隻高腳杯,和艾米小聲說著話,兩個人手中的酒杯都一直在晃著。小峰看見艾米的黑色超短裙下的屁股在不停地輕輕扭動,好像那裏癢的難耐,伴隨著扭動艾米的那頭披散的長發的前麵不時地發出著笑聲。小峰不喜歡她。
在越來越多的party上,小峰發現身邊的人都有孩子了。聚會上的女人們沒完沒了談的都是孩子,和一些家長裏短。那些中年男人們分為兩類,一類聚在一起,不停地誇誇其談,大話著市場,股票,和天下大事,另一類沉默不語,抑鬱寡歡。而小峰覺得,自己正在走向這群可憐的啞巴之中,沉默的中年人。他們的沉默巨大無邊,總有一天會把他給吞噬掉的。
小峰總是記不住聚會上遇到的那些人的名字。但有一個名字他記住了:裴雪重。
在一次聚會上,小峰遇到了一個怪人。小峰一直非常注意地觀察他,這是一個中年人,中等身材,比小峰略矮,臉部瘦長,富於棱角,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非常斯文。他穿著一件白色有深棕色細條紋的長袖襯衫,深藍色西褲,襯衫掖在褲子裏,係著一條皮帶,全身衣著異常整潔,頭發也是一絲不亂。在這種party上沒有人會穿得這麽整齊。小峰暗中觀察發現這個人的所有活動都是有條不紊,添菜時菜在盤子裏擺放得有條不紊的,加好菜回到座位時,盤子、杯子、刀、叉、餐巾紙擺放的位置,以及吃飯時將飯菜送入嘴裏,咀嚼,然後,把刀叉放回原處,拿起餐巾紙擦嘴,……,所有這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地進行。在觀察事物時也是有條不紊的,但眼神冷漠。沒有人和他講話,他的周圍好像有一種氣場,將其他人拒之於外,走近他就會讓人感覺不舒服。小峰認為這個人的智商非常高。他有一種預感這個人一定是一個數學家,而且是一個殺人犯。當他再次起身去添菜時,小峰忙端著盤子湊過去,保持一定距離,不要離得太近,一邊隨便加點菜,一邊和那個人沒話找話地搭訕起來:好吃的東西很多呀。小峰說。那個人沒有去看小峰,而是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道:如今我們處於一個食物極大豐富的時代了。然後,才抬眼看了小峰一眼。小峰感覺自己仿佛頓時矮了半截兒。看到小峰沒有躲開,那個人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議論了起來。他的聲音始終是在嘴皮間發出而不是喉嚨,仿佛那些話被他用嘴唇像瓜子皮一樣隨口吐向空中。他說,看看人類曆史,我們在絕大部分時間裏,一直受著饑荒的困擾,我們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在為了吃飽飯而奮鬥。那個人說有3件事情對於解決溫飽問題起了重大作用:化肥,袁隆平的超級水稻,和現代工業化大工廠的快速養雞法。然後,他評論:當年摩爾根發現了突變的白眼果蠅,用它建立起了現代遺傳學,而袁隆平發現野生突變水稻對於生物學的基礎研究的貢獻為零,直到今天他還不停地把自己的學生從實驗室裏趕到田裏去種地。那個人對小峰不屑地一笑,說,這就是中國人。中國人是一個非常功利的民族。非常功利的民族發展到最後就是非常勢利的民族。中國人其實不愛讀書,如果讀書有用,可以做官賺錢,那麽我們就會讀書發奮到讓人吃驚的地步,懸梁刺股,這種對於讀書的熱愛是病態的,但如果讀書不能當官不能賺錢,我們就會對讀書對思想采取非常輕蔑的態度。中國人不善於理性思維,從來隻是取類比象,用想象構建世界,我們是生活在自己想象裏的民族。就像今天中醫學院的學生還要非常嚴肅地學習研究人體的經絡,而世界上除了中醫學校所有學習關於人體的科學的學生都不會考慮經絡。這在今天是非常荒誕的。如果你不是一個白癡,你能用一點點理性的邏輯分析一下,你就會發現經絡是非常荒謬的,它是不可能存在的。隻有我們這個國家會投入那麽巨大的資金去研究經曆,但結果呢?沒有結果。我們不能說它是真的,也不說它是假的。但我們今天幾乎整個民族仍然堅信經絡是真實存在的。這真像是一場大夢。我們的民族就是一個生活在夢裏的民族。我們一次次在美夢就要成真的時候又墜入另一場噩夢裏。我們的民族會周期性地做一些非常瘋癲的事情。但我們也有優勢,我們中國人擅長技術。我們對於理論物理,理論化學,數學毫無建樹,這些領域裏如果選出100個最重要的貢獻,我們一個也沒有,1000.個,可能會有一兩個。但我們能製造出非常厲害的導彈。而未來將是一個技術的時代,也將是一個中國人的時代。小峰聽得目瞪口呆。這時,他想要說點什麽,以至於自己站在他的麵前別顯得像個大腦袋的弱智兒童似的。於是,小峰試圖發表自己的見解,說溫飽問題的解決也要依靠市場化的力量。中國現在變富裕了,主要就是市場化的結果。但說到這時他發現那個人正用一種嘲諷的眼神看著自己,仿佛在看一個白癡說傻話。小峰立刻什麽都不想再說了。於是,那個人這才一不屑地哼了一聲,市場經濟,他於是又開始隨口向著空中吐瓜子皮,展開一輪對於市場經濟的驚世駭俗的奇談怪論,他說,市場經濟是一個陷阱。它會把人類推向一條死路。人類未來的希望是計劃經濟,隨著信息技術,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的高度發展,未來一切都應該是設計的,是高度計劃的。市場經濟的目的不是為了滿足市場的需求,而是賣家牟利的工具。市場最終是為牟利服務的。人性是貪婪的。市場最終是要趨向利益的最大化。這就必然要求過度的,無度的消費。如果市場中沒有需求,市場就會製造需求,需求不夠就會想辦法刺激需求。現代媒體是市場的工具。在市場經濟中發明的一切製度,都是在幫助少數人從大多數人手中賺錢。一方麵,以消費促發展最終必然導致過度生產,過度消費,這種經濟模式是地球承擔不起的;另一方麵,市場經濟又催生出一種矛盾,社會物質越來越繁榮,繁榮也是過度的,但大多數人活的卻越來越累,因為,正是他們在支撐維持這種過度的繁榮。他說在市場裏每個人最終都會變得瘋狂,而金融市場就是人類曆史上最大的一個龐氏騙局。小峰感覺自己徹底暈菜了,他這才終於想起來問這個男人是做什麽的?那個男人告訴他,他在馬大教統計數學。小峰問他叫什麽,他說叫:裴雪重。於是,小峰問這個裴雪重,未來人類是否會進化成出超人?沒想到裴告訴他,未來人類將進化成一台機器,這時裴雪重問小峰是做什麽的?小峰告訴他自己是搞生物的,做基因調控。於是,裴告訴小峰自己曾與約翰霍普金斯醫學係的專家合作,研究過黃金分割在人體中的意義。0.618,裴目光深邃地在嘴唇間薄薄地說:是宇宙中一個非常神秘的數字。這時,小峰再也不能聽下去了,他想站起來馬上離開這個什麽裴雪重。但就在這時裴雪重給他講起了他的那次生死之旅:那是很多年以前,有一次裴回國時,被朋友邀請到廈門大學講座。講的就是0.618。當時,出於好奇,他乘坐了廈大的一趟班車去講座,而就是這趟班車差點讓他命喪黃泉。上車時開車的師傅知道他是要去廈大講座的專家,於是特地把駕駛座旁的最前麵的座位替他留下來,請他坐在這裏。但裴拒絕了,而是選擇了車子0.618的位置就坐。他的附近沒有別人。因為,坐車的人不多少,他們不是坐到最前麵,就是坐在最後。結果途中班車為了躲避一輛因超車而突然並入機動車道的自行車,與對麵飛馳開來的一輛大貨車迎麵相撞。班車立刻報廢,司機當場斃命,坐在前麵的人都因為巨大的撞擊非死即傷,而車尾在撞擊時翹了起來,將坐在後門的人拋向空中,腦袋撞到了車頂,也是傷勢慘重,隻有他坐的位置安然無恙。裴雪重對小峰說,當時他是提著電腦包平靜地從正在冒煙已經變為廢墟的汽車殘骸中走出來的。而那個肇事的騎自行車的人已經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