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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9 12:48:42) 下一個

很多人都說過:電視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從某種角度來看,從來沒有什麽比電視機的出現更加意味深長。它第一次使人類的日常生活充滿了真實的虛幻。電視開啟了人類的虛幻化曆程。什麽是真實?真實是否存在?但真實性已經開始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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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那麽這件事是發生在1982年的夏天。

在這一年的夏天,我們家買了一台電視機。這是我家買的第一台電視。我記得它是一台14英寸日本鬆下原裝進口黑白顯像管電視機。它是正方形的。14英寸在當時可絕對是個大家夥,是一個龐然大物,會讓人羨慕得眼紅的。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耀眼、漂亮,但有些奇怪的火紅顏色的外殼。那紅色即使在晚上關上燈仍然能看見。它在黑暗中隱隱地搏動著。熒光屏是黑的。但走近看,其實是灰色的,你可以看見裏麵變形的你自己和你身後的家。這是因為它的表麵是呈弧形向外凸起的。我總覺得它像一隻巨大的獨眼。沒有白眼珠。一隻身體躲在大眼球後麵的獨眼怪獸,靜靜地注視著我們這個家。直到開關被擰開時,這隻怪獸的獨眼裏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畫麵。這就是我關於這台電視機的記憶。

1982年,電視機還是需要憑票才能購買的商品。當父親把一隻巨大的紙盒子抱進家時,全家人激動萬分。那時候,沒有人家裏有汽車,甚至沒有人會想到有一天自己可能擁有一部汽車。那時,整個中國沒有一個人會有這樣的想法。單位上的司機都牛氣得像大老爺,天曉得這麽瘦的爸爸是怎麽一個人把這樣一個大家夥弄回家了。我立刻像一隻非洲草原上的羚羊,跳躍著衝過去,要幫爸爸抬那個大紙箱。爸爸一聲大嗬:躲開!然後,穩穩地把那大箱子放在了家的正中。我歡呼雀躍,頓足捶胸。這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件。在1982年,買一台電視機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件。因為,它不僅僅是偶然地發生在我們一個家庭,而是在這個國家成千上萬個家庭中不約而同地發生著。所以,它成為了一種必然。一個生活的目標,夢想和某種標誌。它意味著生活從此改變了。過去是沒有電視的生活,從今以後就是電視的生活了。生活就是這樣。我們塑造著生活,然後生活又成為對我們的一種規定。

我所見到的最早的電視是爸爸的一位朋友自己組裝的。那是一台9寸黑白電視機,極小的一塊熒光屏,小得難以置信。它沒有外殼。後麵有一大堆裸露的電子元件,樣子醜陋,古怪,而神秘。這樣,這台電視就產生了一種複雜的視覺效應。後來,那個叔叔在機器上加了一個盒子,但第一印象已經形成。不過,無論有沒有外殼,隻要電視一打開很快人們就會被電視機屏幕裏不斷變化的畫麵和聲音所吸引,忘記了電視機本身和電視之外的一切。在當時,通常每天晚上這台小電視前都會有十幾個腦袋懸浮在黑暗中,所有腦袋上的目光都注視著那塊極小的不停閃爍變換著的9寸屏幕,有時有人發出一兩聲惋惜,有時所有的人同時發出一陣大笑。接下來,有人家裏買了電視,很快所有的家庭裏都有了電視。大部分是國產品牌,北京牌電視,上海牌電視,南京牌電視,珠江牌電視,環球牌電視,金星牌電視,大熊貓牌電視,長城牌電視,……。一直到很久以後的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些牌子的電視都不存在了,它們仿佛一夜之間無影無蹤,即便在我的記憶裏,也隻是模模糊糊,似有似無,以至於我漸漸覺得,它們隻不過是我記憶中自生自滅的產物,就像一座無人居住的宅院裏日久生出的野草。但是,在我的記憶裏,那台日本鬆下原裝進口14英寸黑白顯像管電視機,那猩紅的顏色,那隻怪獸的大眼睛,卻不同。它在記憶裏異常真切,清清楚楚。可我仍然困惑於我的記憶。因為我們家隻是一戶普通人家。在1982年,購買一台普通國產12英寸電視機都昂貴,而且很難弄到電視機票,我們這樣的家庭,怎麽可能買一台進口14英寸日本鬆下電視機呢?父母還健在時,我記得,有許多次,我們說到過這台電視機。爸爸每每在談話最後要說到那紅色,說現在再也見不到這樣的紅色的電視機了;而媽媽則總是會埋怨我,說我不應該把它隨便地扔掉,應該留下來,挺好看的一台電視。現在家裏房子大了,放著也可以做一個擺設,有多別致。是的,現在再也見不到這種紅顏色的電視機了。現在的家也完全變了,房子大了,地點也不同了,原來的那個家已經不存在了,家和紅色的電視機和我的父母都隻留在了我的記憶裏。並且,隨著記憶裏諸多事物的消失而日益清晰銳利了。

那天爸爸進屋後,放下盒子,媽媽已經從廚房跑出來,看著那個盒子問爸爸:

“買來了?”

“買來了。”

“那趕快洗手吃飯吧。飯都好啦。”

說完媽媽又轉身走進廚房,消失了。然後,是姐姐的房門突然打開,姐姐從她的小屋子裏跳了出來。那時,姐姐比我高許多,很瘦,活像一隻吃不到樹葉餓得皮包骨頭的長頸鹿。她一出來就大喊:

“買來啦!買來啦!我們從今以後可以看電視啦!”

但爸爸不耐煩地一揮手,當頭嗬斥她:

“看什麽電視?你不能看電視。回去好好看書去。”

姐姐還是圍著盒子轉了一圈,才在爸爸的驅趕下悻悻地回到了她的那間小黑屋裏,關上了門。姐姐碰了一鼻子灰,這讓我很高興。現在,我可以從容不迫地以這個盒子為中心,轉來轉去,仔仔細細地欣賞這個大硬紙殼的盒子。

有多少人能經得起一隻盒子的誘惑?不會太多的。打開一個密封的未知的盒子,總會讓人感到刺激。我看見盒子上寫了許多日文還畫了許多各式各樣的圖標,這使得它比國產商品的包裝,顯得更高級,堪稱華麗。在那個年代,外國這個字眼,一件來自外國的物品,甚至僅僅是一張寫著外文的包裝紙,都會給人一種強烈的感官刺激。這是一種幾近神秘的體驗。它混合著狂喜,衝動,和輕微顫栗著的恐懼感。但現在我的身體已經再也不能產生出這種奇妙的感受了。我並不認為這是因為我的衰老。的確,隨著衰老我體內的各種感知能力正在逐漸衰減、喪失,而在這一過程中,我也的確對這個世界正在漸漸失去興趣,但其根本原因在於這個時代,時代已經發生了某種本質性的改變。如今的孩子們得到一件禮物、一個寶貝,仍然會感到高興,但他們已經很難再體驗到那種源於神秘的刺激。是的,人類的快樂正在變得越來越容易,但神秘感正在消失。世界對於我們今天這些現代人已經變得徹底地可以理解。沒有什麽是神秘的了。

那天,我和爸爸蹲在這隻盒子前感受到的卻是這種神秘的體驗。爸爸看著盒子上的字跡,嘴唇在蠕動著,他開始破解盒子上寫的文字。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些字寫的是什麽,但更想立刻打開盒子。爸爸是工程師,自學過一段時間的日語。中日在1976年實現了兩國關係的正常化,建立了邦交。隨後,經曆過一段短暫的蜜月期,好像彼此之間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放棄了相互仇恨。爸爸一直幻想有朝一日能出一次國,見識一下外麵的世界。而當時唯一可以想象的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日本。在爸爸兩眼凝視那些文字,口中默默地念著些什麽的時候,我早就急不可耐,幾次伸手想去拆開那個盒子,但都被爸爸用他的手把我的撥開了。

而這時媽媽已經發現我們並沒有遵照她的旨意,立刻拋下盒子洗手準備吃飯。這就刺激了她。於是,她就加倍地對她要一輩子呆在廚房裏辛勤操勞,為我們這些沒有良心的老老小小做一日三餐而感到委屈。要是平時,我們隻不過是由於拖拉的習慣,或貪玩拖延著開飯的時間倒也罷了。但現在,我們麵前是一隻狐魅十足的來自於外國的漂亮的大盒子,這就讓她心生嫉恨。於是,她在廚房裏大喊:

“怎麽回事兒?飯好了都不吃!你們是不是今天就光看電視不吃飯了!”

可惜,我和爸爸都被這隻盒子吸引了。我們沒有意識到這最後一句話中威脅的口氣。爸爸看著盒子仿佛壓根就沒有聽到媽媽在喊我們。我則蹲在爸爸身邊,一聲不吭,隻是祈望著爸爸不要叫我去洗手端飯。這時,爸爸給我解釋盒子上寫的文字的意思。我聽得迷迷糊糊,如在雲裏霧裏。這更加劇了這個盒子的莫測高深。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有可能是爸爸的日語不怎麽地,他自己也沒有看懂。爸爸學日語的時間不長,尤其是在那個年代學習外語的條件非常有限。

1982年還是一個極其匱乏的年代,沒有多少東西可以給人帶來滿足。但這反而讓那時的人們非常容易感到幸福。社會上到處充滿了渴望,渴望得到一點點卑微的東西。 這一點點卑微的東西就足可以給人帶來巨大的幸福感。這種幸福感的強烈程度是生活在物質過於豐富的今天的人們所難以想象的。生存就是這樣。越是在苦難中越要忽略痛苦,專注於幸福,哪怕是虛假的幸福,自己騙自己的幸福。永遠不要想得太多太遠。比如,那時我就專注於醬油炒麵和小籠肉包子。它們就是我的最高的幸福,我的生活的目的。

在北京市朝陽區酒仙橋中心十字路口的東南角上,坐落著一棟兩層高的陳舊的綠色郵政大樓。那裏有一台電報機,而在郵局身邊是一座兩層高同樣陳舊的國營飯館。一層大廳處有一對兒朱紅色的陳舊的大門,透過半開半掩的大門,裏麵白天黑洞洞的,夜晚燈火輝煌。從那裏長年飄蕩出醬油炒麵和小籠肉包子的妖豔的異香,讓我目瞪口呆,垂涎不已,隻要一張開嘴,就會從我的口中飛出成群的百靈鳥,杜鵑,畫眉,夜鶯,白鷺,小燕子,還有撲撲啦啦的麻雀,烏鴉,蝙蝠,大公雞,和像掛鍾一樣的不會眨眼的尖鼻子貓頭鷹。在白天,在夜晚,甚至在二十公裏之外的海澱知春路上,我都能聞到那醬油炒麵和小籠包子的香味兒。這就是我的幸福,而且我知道它們離我並不太遠,就在我家十字路口的街頭,從我家出來步行不到五分鍾,就可以到達那裏。它們不便宜,但絕對不是一件可望而永不可及的夢。隻要有朝一日我一工作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後,我就會飛跑著衝進那裏,點上一盤醬油炒麵,一籠小籠包子,從而達到我人生幸福的頂點。它們就是這麽實實在在的幸福。但當有一天我真地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後,那個小飯館兒連同醬油炒麵已經消失了。小籠肉包子還有,它好像是永恒的。但我的夢想改變了,已經變成了希望有朝一日能每天坐在飯館裏,吃上一盤宮爆雞丁兒。那時,比過去有錢多了,物質開始變得日益豐富。但我卻一天一天對於幸福越來越感到懷疑。我把拿到的工資全部交給了媽媽。媽媽為我驕傲,我就是她的驕傲。她說:兒子你真棒,這錢我全給你存著。我說:不用啦,媽媽。你都花了吧。等以後我還會給你掙大錢孝敬您的。媽媽滿臉春風,笑容甜蜜而幸福。可有一天,當媽媽年老體衰重病在身時,我卻人在美國又失去了工作。我們之間隔著兩座大洋,分屬兩塊大陸,兩個國家。他們說世界在變小,小得像一座村子。真的嗎?每當夜晚,我都焦慮,寸心成灰,痛感人生如夢。但在當時,這座飯館給我整個從童年到少年時代帶來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幸福感。它給我希望,夢想和力量。隻有一次例外。那次它傷害了我。那是在小學的某個夜晚,我獨自一人溜出家門,來到了酒仙橋的十字路口。當站在小飯館兒門前的夜色裏時,饑腸轆轆,身無分文,形影憔悴,望著那敞開的暗淡而豔麗的朱紅大門,裏麵彌漫著煙霧,燈火,晃動的人影,碰撞的杯盤,和無窮無盡的模糊的歡笑聲。那些難以忘卻的模糊的笑聲和人影,還有那些永遠不會讓我忘記的氣味,它混合著醬油炒麵,小籠包子,辣子雞丁,啤酒,老白幹兒,和香煙的氣息,它們傷害著我。在以後的,日日夜夜。我當時傷心地想,一切都是屬於大人們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屬於他們的。對於我隻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比夢都遙遠,而比這些更加遙遠和虛幻的,是班裏新來的那個美麗的女孩子,小芹,她的笑容,即使在夢裏,都會讓我顫抖。

媽媽這時在廚房裏已經變得怒不可遏了。她扯著嗓門大吼道: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難道每回我做好了飯,還要去求你們爺倆吃才行嗎?我最後一次問你們,今天到底吃還是不吃飯了?”

爸爸正在專心致誌地解讀盒子上的文字,被貿然打擾,不禁變得煩躁,就輕率地惡聲回吼道:“吃什麽吃?什麽都沒做呢就先吵吵著要吃飯。”喊完了還繼續對我低聲嘟囔著:“你媽每回都是這樣,什麽都沒做,就大喊大叫著讓準備吃飯,真是煩死人了。”我小聲附和道:“就是的。就是的。咱們還是先把電視架好了再說。”爸爸問:“你餓嗎?”我說:“不餓。一點兒也不餓。”爸爸認為他已經把盒子上的文字說明完全搞清楚了。於是,站起身,去拿來一把剪刀,準備拆盒子。但剛一蹲下,媽媽卻從廚房裏走出來,臉色難看。進到客廳,把圍裙往桌子上一摔:“好吧。既然你們都不吃飯了,老娘從今兒以後還不做了呢!”我們知道大事不好。爸爸立刻像挨了當頭一棒,清醒過來,扔下剪刀,站起來,隨即教訓我:“還不快去端飯。光會惹你媽生氣。”然後,走進廁所去洗手了。我則像被踩了一腳的彈簧一下子跳起來,跑進廚房。心中鬱悶。好不晦氣。而奶奶始終坐在那裏,目視著前方,吸著她的煙。

進到廚房,我一眼看見盤子裏盛的竟然是西紅柿抄雞蛋,剛剛的沮喪立刻煙消雲散,精神為之大振。西紅柿炒雞蛋之於小籠肉包子的關係即如小學教導主任之於校長之關係,而小學校長之於教導主任之關係又即如發高燒之於感冒之關係,校長偶爾才能得見一次,實為大不幸,非常討厭;而教導主任時常會見到,則隻能稱之為不幸,但見到教導主任也確屬人生之倒黴,令人討厭的遭遇了;至於班主任,則每天都要見到,那不過就像冬天早晨每天出到門外打個寒戰一樣,實在是連感冒都算不上,隻能是家常便飯的不幸,命中注定,盡管仍然討厭,但這也就是生活啊!如果說吃到小籠肉包子是人生的大幸福,終極的幸福,奇跡般的幸福,死而無憾的幸福,那麽吃西紅柿炒雞蛋拌上白米飯,則隻不過是一件日常平凡的幸福,但是是更加實在而速成的幸福,是吃完上頓在擦幹嘴巴之後馬上就可以幻想下頓的幸福。而現在這幸福就捧在我的手裏。這是一盤色澤紅潤金黃,氣味香甜誘人,滿臉淚水的西紅柿炒雞蛋。我的肚子裏像裝進一籠子鴿子,咕嚕咕嚕亂叫了,成百上千隻鴿子撲騰著翅膀要飛出去。而我則早就把盒子、電視拋到了火星上去了,心中想的隻有早一點吃上一大碗西紅柿炒雞蛋拌著剛出鍋的白米飯。在當時我雖然年紀幼小,但已顯現出人類的那種冷酷的快速遺忘的本性。就這樣,沐浴在西紅柿炒雞蛋的無上榮光之中,我走進了客廳,把它恭恭敬敬擺在桌子上,略微靠近我所坐的位置,但不會太顯眼以至讓姐姐表示抗議。這才猛然想到了媽媽,不禁心頭一沉,連忙偷眼去看,卻驚訝地發現,媽媽竟然已經係好了圍裙,像一個機器人自動地往廚房裏走去。這可太不同尋常了!

這是一件相當不同尋常的事情。因為,往常遇到媽媽生氣罷工時,我和爸爸就算倒了大黴了。我們一定會經曆反複而漫長的折磨。爸爸不僅要舉手投降,還要多次苦苦哀求,哄得媽媽高興,她才會重新走回廚房,給我們爺倆做飯。每一回我看著爸爸的樣子,都替他難過,感到很累。我曾在心裏責怪爸爸:就做一次男子漢吧!走進廚房,做出一頓美味的飯食,讓媽媽從此徹底臣服在咱們的腳下。在我的記憶裏,終其一生,爸爸做過不超過三次飯。而每一次,我吃到的第一口,就立刻在心裏罵道:“廢物!”更不幸的是有時媽媽再怎麽勸都不行,這時爸爸就會讓我親自出馬。我隻好硬著頭皮,垂頭喪氣,走過去,央求媽媽,向她認錯,請她不要生氣,就原諒我們爺兒倆吧!最後,她還要故意問,知道錯了嗎?錯在哪兒了呢?今後又會怎麽樣呢?還會再這樣嗎?能記住這次的教訓嗎?說的話都會算數嗎?會不會過兩天就都被狗吃去了呢?在聽到滿意答案後,她仍然要板著臉站起來用救世主般的眼神看看我再瞟一眼在旁密切注視事態進展的爸爸,然後,才扭身走回廚房。而我則癱在椅子裏,再也沒有氣力多想什麽了。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這件事對我心靈扭曲的程度是多麽的嚴重。在日後談戀愛的過程,我變得近乎病態的不肯向女友認錯、道歉,不會在爭執後去低三下四地哄她們開心。而是橫下心來,即便她們打死我,我也不會屈服。但她們沒有一個人打過我,她們隻是把我輕輕鬆地給拋棄掉。結果就使我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是離不開我的。這是一個相當有挫折感的發現,比被拋棄本身更令人痛心。而這一發現的荒誕之處是:雖然沒有誰是離不開我的,並不意味著,沒有誰是我離不開的!所以,最後我還是結婚了。隻不過,時常追昔撫今,感慨道:女人真會折磨男人啊!其實是人們真會折磨人們。

媽媽從廚房端出了最後的紫菜湯,爸爸洗過了手,姐姐又像一幅長頸鹿的骨架喊叫著跳出了她的小屋,奶奶已經抽完了她的煙,被我扶到桌前。全家人開始了愉快的晚餐。這些坐在父母身邊一家人吃晚餐的情景,日後就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那回憶即甜蜜又傷人。媽媽談起了今天晚上的電視連續劇。今晚她不用再去鄰居家看電視了。而且,從今以後她可以掌握調台的自主大權。姐姐也談起了她喜歡的電視劇,但被父母同時警告她不能看電視,要好好學習。不過,這回姐姐仍然興高采烈。而奶奶仍舊靜靜看著前方,不時往嘴裏送著碗中的飯菜。

吃完飯後,這回是媽媽急著催促爸爸趕快把電視裝好,她要看連續劇。這並沒有那麽簡單。電源接通,打開電視後,我們看到的是一片雪花和噪音。在電視機正麵的機身上有調台的旋鈕,我要去調,被爸爸嗬斥住。他要先研究說明書。媽媽洗完碗回來,看見爸爸還在看說明書,就罵爸爸“真是個笨蛋”,爸爸還沒有喊出來“別亂動”,媽媽已經伸手把各個台轉了一圈兒。沒有一個台是能看的。她又看了看電視機,說“沒有接天線”,然後就動鼓搗起天線來。爸爸再也看不下說明書了,他扔下那本厚厚的手冊,跳起來,奪過電視天線,把它接好。頓時,電視清晰了許多,雖然仍是滿屏幕的噪點和滋滋啦啦的噪聲,但我們已經可以約約摸摸地看見一個男人正在和一個女人說話,那個女人對那個男人說:“誰叫你說過一輩子請我喝茶都肯呢!這個故事就是教訓你,‘一輩子’這三個字是不可以隨便跟女人說的”。這種說話腔調在當時聽來是很有些變扭的,但媽媽突然把手伸向空中,五指張開,停住不動,然後大喊:“就看著這個。不要動。不要再調了。”可爸爸才不管這一套,在這件事上他不需要順從媽媽,這是顯示他的權力和在這個家裏的專業價值的時候啦,他把天線擺在各個位置上,嚐試各種角度,然後,還要調明亮和對比。電視畫麵時而清晰,時而又變成一片混亂。我們的心跳和臉上的肌肉也隨之懸緊,放鬆,升起,落下。我覺得他有些故弄玄虛,讓這事兒顯得過於複雜和困難。每一次畫麵變亂,我就急得大喊,媽媽就會質問爸爸:“怎麽這麽笨?”爸爸則讓她住嘴。隻有奶奶始終安靜地坐在電視機前,無論畫麵是清晰還是一片混亂,她都一直專注地盯著那塊電視機的屏幕,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的奶奶的眼睛很少眨動,一直是睜著或閉著。

如果你走近看奶奶的眼睛就會發現,她的黑眼珠上長著一層厚厚的凹凸兀不平的白膜,那更像是一塊兒石頭。她有白內障。這樣,就基本上算是個瞎子。我想她隻能看見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我和爸爸在她眼裏,除了個子不同,是否還有差別這就很難說了。我經常會在小夥伴兒來訪時,把奶奶安排坐好,然後,用手指,筷子和剪刀,在三個不同層次上,為他們進行演示,把三種不同級別的利器依次突然伸向奶奶的眼睛。奶奶從來都顯出毫不畏懼,靜坐在那裏,眼皮連眨都不眨一下。演示每一次都能大獲成功。她的耳朵也不甚靈敏,需要伏在她的耳邊大聲喊,她才會聽到一點。不過,在和她一起生活的歲月裏,我從來沒有想過,以她的這種生存狀態,世界對於她意味著什麽?

最後,爸爸終於把電視調好了。畫麵幹幹淨淨,聲音清楚響亮。我們當時看到的是《義不容情》的結尾,結束的字幕勻速下拉,王傑正在唱《這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多少年以後,我一直覺得這一刻意味深長。那時,爸爸坐在家裏的輪椅裏,麵部因為帕金森而變得表情僵硬,布滿皺紋,走下輪椅對於他已經是異常困難的事情,每當抬起手,都不停地劇烈抖動,而我卻又清晰地看見了1982年夏天的那個下午,爸爸抱著一個碩大的電視機盒子,走進家中,穩穩地把那個沉重的盒子放在客廳正中,然後直起身來。然而,有一天,我在網上讀到一篇文章,介紹說《義不容情》是在1992年拍攝的。我當時驚訝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隨後,我檢索了百度詞條《義不容情》:

《義不容情》是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出品的一部時裝劇。由韋家輝監製、李國立、葉昭儀、袁英明等執導,黃日華、溫兆倫、劉嘉玲等主演。該劇講述了丁有健和丁有康這對親兄弟之間的恩怨情仇以及丁有健和倪楚君之間的愛情故事。1992年,該劇在無線電視劇台首播。

 

 

在那一年的夏天,中國發生的一件真正的大事是一場排球比賽。比賽是在西德舉行。可能是世界杯,也可能是世界錦標賽,奧運會,或者其他什麽名目的比賽。我不敢肯定。現在在地圖上已經沒有西德這個國家了。還有各式各樣的比賽,但我也不再看了。可是1982年夏天的那場排球比賽,我記的非常清晰。這是一場相當奇怪的比賽,無論從哪方麵想,這場比賽中發生的事情都不像是真實。

我記得那天晚上樓前的那株老柳樹的枝條像女人的長發一樣在我家的窗外垂下。我家早早就吃完了晚飯,然後,全家老小圍坐在電視機前,這一回連姐姐都破例被允許看比賽,因為這是中美女排的最後決賽了。那時認為,這樣的一場比賽事關國家榮譽,民族精神,是一件大事。在1982年,振興中華的聲音響徹神州大地。美國隊有身材高大的主攻手海曼,實力令人恐懼,但中國隊陣容亦是強大,且鬥誌高昂,意誌堅定。我們有世界上最好的主攻手郎平,世界上最好的二傳手張蓉芳,還有世界上最好看的副攻手周曉蘭,她的彈跳驚人,是世界上跳的最高的女人,能跳30米高,而且每回跳起來後都能準確地落在原地。世界冠軍的獎杯隻有一個,鹿死誰手,就在今夜。

轉播還沒有開始,大家雖然坐在電視機前,可是誰也沒有心思看電視節目。我們在熱烈而焦急地討論著,心裏都感到了緊張,希望比賽快點開始,又害怕它真的開始。因為我們都害怕中國會輸掉,我們堅信中國隊能贏,但內心深處卻覺得可能最終我們會輸掉。比賽遠在萬裏之外。在我們的熱烈討論中奶奶安靜地坐在那裏,專注地盯著屏幕,一聲不響。就在這時轉播開始了,比賽現場突然出現在我們家的電視機那14寸的屏幕裏,那裏同時傳來了宋世雄充滿激情的聲音。全家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電視調得很清晰。體育館座無虛席,看台上的觀眾,都顯得很小,臉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麵目,背景中充斥著一片嗡嗡的噪聲,那聲音同樣也是模糊不清的,像是隔著一層膜。體育館中心的賽場上,卻空空蕩蕩,木地板上用白線畫著方格,正中架了一副網,把賽場一分為二。隻有偶爾才有一個很小的人匆匆跑過。有一次,一個人過來拉拉那個網。

等到運動員開始入場時,那層膜就突然被揭走了。頓時聲音大作,宋世雄的畫外音也更加激情澎湃,他說:中國隊入場了。現場震耳欲聾。直到又過了很久,一名美國隊的隊員,站在發球線上,伸出左手平托起球的那一刻,整個體育場頓時鴉雀無聲。我的心也懸了起來。

但這時,突然“啪”的一聲響,爸爸的雙掌在空中一擊,然後,停在那裏。等他在我眼前把兩手分開時,我看見他的掌心有一小灘血和一隻血肉模糊的蚊子。這時,美國隊員揮手發出了球;爸爸起身關上了燈;電視機屏幕一下子顯得亮了起來;我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表,在昏暗中我看見時間是晚上8點35分。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幾乎沒有盡頭,但這是後來我才意識到的。美國隊身材更高,力量更大,彈跳更好,但中國隊更靈活,整體組織更嚴密,打法也更為多變。不過,到了最後關鍵時刻,兩隊依賴的就都隻有主攻手了。這時就是硬碰硬的較量,沒有太多的花招,就是一記一記的重扣,看誰的力量更大,角度更刁,看誰能把誰扣死,雙方都要置對方於死地才會罷手。比賽沒有平局,隻有一個冠軍。海曼的身材比郎平高,彈跳也似乎比郎平稍強一些,但她和郎平誰的力量更大,就不好說了。郎平是一個有名的大力士,能舉起300多公斤重的啞鈴。但由於海曼的身材加之彈跳,所以扣球的力量可能會比郎平要大一些。畢竟,郎平舉啞鈴時是站在地上的,她不可能跳起來時還能舉起300公斤重的啞鈴,這誰也辦不到。但郎平手腕上更有功夫。因此,她扣出的球線路刁鑽,美國隊很難攔住,要麽就會攔出界。這真是一場讓人揪心的比賽。美國隊每扣一次,我就會鬧一場心髒病,而中國隊每扣一次,我就又鬧一場心髒病。怪不得說,每當重大比賽總會有人給看死了,幸虧我那時候年輕。那天比分交替上升。夏夜悶熱,屋子門窗大開,但沒有風,1982年也沒有空調。所以,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把扇子,有用一張完整芭蕉葉做的扇子;有竹子皮編的扇子;有塑料扇子,有繪有字畫的紙質折扇;還有薄薄的鏤空的檀香木扇。但大家都很少扇動手中的扇子。

最後,終於進入了決賽局的決勝球。命如懸絲。我們不約而同為中國隊捏把汗。雖然實力相當,但我們總不免悲觀地一次次感覺凶多吉少,其原因就在於我們恰恰是太想讓中國隊贏了,我們無法承受中國隊輸掉這場比賽,而這種悲觀的擔憂在中國隊一次次化險為夷之後,就反而會讓我們的喜悅更為強烈,像是得到了意外之財更讓人興奮,我們就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振臂歡呼,而窗外傳來鄰居們同樣的激動的歡呼聲。可是,剛才的擔憂此刻並沒有散去,它如影隨形伴隨著喜悅,也同樣地變得更加強烈了。當中國隊的隊員再次走向一次發球區時,大家就又屏住呼吸,坐了下來。在這起起伏伏的搖擺中,隻有奶奶自始至終坐在那裏,表情專注地看著電視機閃爍的屏幕,眼睛一眨也不眨。

這時,中國隊的梁燕在後場把球發出了。但這是一記帶著平庸氣質的球。顯然,由於心理壓力,梁豔在求穩,選擇了最常規的發球方式。不出所料,美國隊不慌不忙接過了來球,有條不紊在組織進攻,我的手腳發涼。最後,海曼先退後兩步,助跑,她一直仰著頭盯著空中的球,直到起跳後一記重扣。球被攔飛了。有人輕輕叫出聲,我倒吸了口涼氣。但就在這時,周曉蘭大步流星然後一個飛身魚躍把球接了起來,大家又是一片歡呼。可是最後,張蓉芳也隻能把球勉強墊過網,任憑美國隊再一次從容地組織進攻,而自己眼睜睜地等待命運的裁決。海曼這一次扣得更加凶猛,勢不可擋。美國隊終於奪回了發球權。但美國隊同樣在壓力之下,選擇了保守的做法。這樣中國隊就可以還之以顏色。在隊長張蓉芳的組織下,我們開始反擊。郎平的一記重扣,力大無比。美國接球的隊員竟然被打翻在地。人仰馬翻,而球都飛出了電視畫麵。人們從此之後就管郎平叫榔頭了。但電視的畫麵裏那隻球沒有了。那球,我想,它已經飛到東德了。很快他們把球又給撿回來。可見,西德的交通在當時遠比中國發達。那時我們已經聽說過奔馳轎車的鼎鼎大名,和可以開得比火車還快的高速公路。我們誰都沒有見過高速公路,但我想他們一定是由專人開著奔馳轎車從高速公路上把球如此迅速地給撿回來了。這一次,我們采取了更積極的做法,發出的球更具攻擊性,美國隊接發球不好,二傳無法組織有效進攻,海曼隻好把球撥過網來。我們全家人,除了奶奶,都站了起來,同時把雙手舉到半空中,中國隊穩穩接起來球,張蓉芳把球傳給郎平,郎平向後先退了兩步,然後,助跑,我們在空中攥緊了拳,郎平已經高高躍起,舒展身體,我們把手臂伸直,郎平揮動鐵拳重扣,但這一回身材更加高大的美國隊把球給攔死了。它在郎平落地前就落到地上,然後彈了起來。我們的拳頭鬆開了,一陣惋惜,又紛紛坐下。奶奶仍然還是睜著眼注視電視。後來,我們終於不再站起來了,就一直坐在凳子上,我們開始不停地扇扇子,然後,一邊看電視,一邊說話。媽媽突然大喊:西瓜都忘了!然後起身跑進廚房。西瓜正放在龍頭下,水龍頭一直開著,一小股自來水不停地落在西瓜上,這樣整個西瓜就會被冰得冰冰涼。媽媽抱著西瓜回到客廳,把西瓜放在餐桌上,然後揮手一刀砍下去,“哢嚓”一脆響,西瓜裂成了鮮紅的幾瓣。脆沙瓤。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無盡的爭奪,關於成功,榮譽,希望與破滅。在刀鋒上行走。我們開始相信比賽不會結束。郎平又跳起來了,重扣;然後,海曼又開始跳起,重扣。奶奶首先被爸爸扶著回屋睡覺。我們仍然坐在那裏看電視,郎平一記重扣,海曼一記重扣。最後我們都累了,也各自回去睡覺。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醒來後,下床,打開屋門,聽見客廳傳來電視的聲音。我沒有穿鞋,光著腳走進客廳,看見奶奶竟然坐在電視機前,專注地看著電視。那時,我感覺好像時間出現了一條裂縫,好像奶奶昨夜被永遠地遺忘在這段時間的裂縫裏,好像她就會這樣一直安靜地坐在電視機前看下去,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比賽。然後,我看見電視裏比賽仍然在繼續。我看見郎平高高地躍了起來,接著一記重扣,不久,海曼又高高躍起,另一記重扣。我坐下來,繼續看這場比賽。不久,爸爸,媽媽,姐姐也都一一走進來,各自坐在昨天的位置上,盯著電視裏發生的事情。窗外太陽正緩緩地向著天穹的最高點移動。樹叢下草地裏的小花正在慢慢地打開。郎平又一記重扣,好像永遠不會疲憊。我們知道這場比賽將不會結束。我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

而生活依然在繼續。

 

 

後來,我也要上學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姐姐沒有考上大學,上了大專,這成為她終生的遺憾。很快,她畢業了,開始了工作。讓我羨慕不已。但她一直告誡我:別著急長大。她說真羨慕上學的那些年月。爸爸媽媽每天早晨上班,晚上回來。數十年都是這樣,像一打鈔票。他們總是說:錢一點兒也不經花。爸爸媽媽一生中從來沒有換過單位。父母不在家時,奶奶就點燃一支香煙。在煙霧中,那支香煙慢慢地變短,但奶奶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一直透過煙霧看著前方。這些年裏,父母一次次為了分房子、漲工資奔波爭吵,鬧出了許多不愉快。兩人回到家都脾氣不好,經常吵架,經常鬧著要離婚,就像男人一次次戒煙,女人一次次減肥。爸爸一直沒有晉升,媽媽和領導關係緊張。有一段時間,過年大家一早就爬起來,相互串門、拜年。父母的一群朋友聚在家裏吃飯。媽媽在廚房裏依然從早到晚,一日三餐,一頓都會不少。在餐桌上,大家吃飯喝酒,很快就開始抱怨,每年的抱怨都差不多,發牢騷,罵領導,數落某個曾經的朋友。年複一年。後來有一天,突然沒有人來拜年了。一直可以睡到下午,也不會有人來打攪。人們開始說,過年沒有意思。人情冷淡。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單位。開始,不斷流傳某人今天發了,某人在另一天裏又發了。然後,有人被抓起來了,有人死了。單位不再分房,父母把單位的房買了下來。70年的使用期。那時,父母很興奮。感覺自己的運氣真好。這成為他們一生中唯一的一筆財產。姐姐在她的公司裏,不用為分房,漲工資爭吵了,可她每天的煩惱一點兒也不少。她一年裏曾經換過五次工作,但發現每個地方的領導對她都不好。媽媽批評她,她就和媽媽吵。她的脾氣越來越煩躁,總不想踏踏實實的工作,她想要去掙大錢,自己做老板。她掙過很多錢,但她幾乎沒有存款。房子給很多人來了巨大的希望,和更加巨大的痛苦,甚至是一場幸福的災難,足以毀掉年輕人的一生。這些年來隻有奶奶一直是那個樣子,但有一天,她突然中風了。在床上一癱就是好幾年。躺在床上時,奶奶依然安靜得像一口井。白天一個人,用手彈牆上垂下來的燈繩,晚上,在黑暗裏睜著眼。有一天,奶奶走了。臨走前,她曾經囑咐我要好好學習。姐姐談過戀愛,經曆了戀愛的快樂和煩惱。在經曆了幾次慎重選擇帶來的傷心之後,她終於隨便嫁了個男人,然後就走了。媽媽退休了。退下來後,又找了一份工作,幹了好多年。那時父母仍然精力充沛。我曾經天真地以為他們永遠也不會老。我和他們出去時總是大步流星地走,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們也會變老,老得走不動了。然後,有一天,他們會離開我。後來,我考上了重點大學。全家歡天喜地。

在離開家去上學的那天,我提著行李,走進客廳,看見電視仍然開著,它已經變成了一台48寸長虹彩電。在巨大的彩色屏幕裏,我看見郎平又一次高高躍起,眼睛一直盯著空中的那隻球,如晴空霹靂般一記重扣。我於是停了下來,靜靜看著電視裏發生的事情。不久之後,果然,海曼又跳了起來,同樣如晴空霹靂般另一記重扣。比賽還在進行。這時,我聽見電視裏傳來了宋世雄的聲音,依然年輕,依然充滿了激情。爸爸媽媽正等著我呢,他們堅持要送我去火車站。我再三表示不必,我已經長大了,但沒有用。於是,我們娘兒仨,拿起行李,走出家門。大門在身後“咣當”一下鎖好。我就這樣開始了我的真正的生活。我的另一場如夢魘般的生活。

 

2015/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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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芮 回複 悄悄話 漏了一句。丈夫是妻子的頭,要舍命愛妻子。妻子要順服丈夫,好像順服主。這是最基本的誡命。
曉芮 回複 悄悄話 這篇文章勾起我很多的記憶和溫馨的往事。關於文中對父母的那段傷感回憶,對不起。讓我想起了聖經裏的教導。上帝取男人的一根肋骨造了女人。是來保護男人最精致的地方心和肺。他即非取他的腳骨,因她不比他卑下;亦並取自他的頭骨,因她並不比他優越。而是取自他的旁側,貼進他心的地方。意外來時,肋骨為保護心,會先容自己斷裂。上帝教導女人要支持男人,如肋骨支持身體。所以男人傷害女人,就是傷她的心、肺和天父的心。男人是上帝的形象,代表著公義和威嚴,女人是上帝的情感。上帝對女人說,男人是你的頭,你要扶持男人,在謙備中顯示你情感和能力,在溫柔嫻靜中展現你的力量,在愛中顯示你---是保護他內在自我的“肋骨”。上帝的話語有極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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