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琢下班回去本想就做自己的飯得了。反過來一想:“這些天來,且不說工作,不是周誠心的幫助,哪有我今天這麽方便,周自己累的眼睛紅絲絲的。這隻給自己做飯,未免太不盡人情了。”她就多做了,等到九點多還不見周回來,就吃完飯看材料,到十一點關了門睡了。後來,她隱隱聽見周的開門聲。第二天早上起來,周已經走了。她去準備早點和午餐,隻見她給他留的飯動都沒動,仍吃他的生菜洋蔥肉片三明治,垃圾桶裏是雞蛋殼。她想:“自己心裏想著要和他保持距離,沒想到他比自己保持的還遠。”她反而有點不高興了。她看著那洋蔥片雞蛋殼,心裏慘兮兮的。一個博士生,忙得團團轉,拚命的工作學習,還要幫我,沒時間做飯,無怨無悔地拚搏著。她更覺得自己比他自私的多,小器的多。
在辦公室裏,徐琢花了一天的時間在流體動力學原理上。下班帶著書回來,作好了兩個人的飯先吃了看書。十二點多了,她睡不著,心裏象掛著什麽。她聽周嘉霖回來了,急忙起來,在睡衣上穿了一件外套,出去對他說:“飯給你留著呢,快去吃,明天帶的飯也準備好了,不要客氣。”周一看她穿的睡衣,把頭轉向一側說:“我這幾天太忙,後天晚上可以早回來,你把問題準備好,我們一起討論。小心著涼,快去睡,不要管我,這樣的生活我已習慣了。”徐說:“快去吃飯,不要這麽別別扭扭的。”“謝謝你了,我這就去吃。”
星期五下午四點鍾人都走完了,徐琢看書到四點半去了超市,回來做了幾個拿手好菜,啤酒桌上。她是想謝謝周嘉霖。七點過,聽見他咚咚的腳步聲,一進門就喊:“徐小姐,我說早回來還是遲了。”徐琢說:“不要那麽客套,小姐長小姐短,我叫徐琢,直呼其名,更好一些。”周說:“這裏見了女人,若不知道她的婚姻情況,稱呼小姐就沒錯。有些五六十歲的,你喊她 : 小姐,你好!她美滋滋的。”“我還沒五六十歲呢,別咒我老。”“我這人嘴笨,不會討女人喜歡,這點還是洋人厲害,最會順毛抹。”說著他把手裏的東西和書包放下來,“好香啊,你炒好菜了。”徐琢插過隊,知道這種農村罵人的話,氣上來了:“你這人看起來老實巴交的,還挺會罵人的。”周說:“你今天不高興咋的,老上火。”“可不是,你罵我是倔強的小毛驢,得順毛抹,逆毛一抹驢就跳起來。”“小徐,不要和我認真,我哪會罵你。你住我的隔壁,我半夜回來都有飯吃,我出國三年多了,又有何人問過我的溫飽饑寒,感謝都來不及呢。”徐琢一聽這話氣順了。他接著說:“今天下午有個法國女郎,笨南瓜,十道題錯了八道,耗了我半個多小時,還說什麽‘ Je t’aime, M. Zhou (我愛你,周先生) . ’叫我去喝咖啡。我說:‘我今年忙的很,明年吧。’她氣衝衝的走了。”徐琢一聽樂了,道:“你也太過份了,為什麽說明年呢?”周道:“你不知道。哎呀!炒了這麽多菜,今天我真是又累又餓,及時雨。”他感激地望著她。徐琢看他腦門上汗滲滲的,說:“你去衝一下吧。”
周嘉霖學著洋人的樣子,笑容可掬地把椅子拉開,請徐琢就座。他自己坐下來,啤酒滿斟,遂道:“出國三四年了,沒吃過這麽溫馨的晚飯,你來了,溫馨來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了聲對不起,臉正經起來了,“小徐,今生有幸,在異國他鄉的地下室裏和你為鄰,是上天的意思。對不起,我這人不會說話,你別見怪。來,幹杯,祝你進修成功,心想事成。”“周先生,承蒙你多方幫助,才有今天坐在這裏,謝謝你真摯的幫助。肝膽朋友。幹杯!”兩人呷酒,趣談人生。徐琢覺得是好溫馨好坦然。
“以後你也不要叫我周先生了,你不是說‘直呼其名,更好一些’嗎。連讀幾天熬得我頭昏腦脹的,今晚休息,明天我們一起看你的材料,好不好?”周嘉霖說,“我好幾天連新聞都沒看,有什麽新聞?碰到什麽新鮮事沒有?說說聽聽。”“今天昴德海在課間休息時纏著我問這問那,問我有沒有男朋友?結婚了沒有?”“你怎麽回答的?”“我說我結婚了,我丈夫是博士教授,有一個兒子,我們很幸福。”“這樣坦誠的告訴他,你會少很多麻煩。”“昴德海又說我一個人要在這裏過一年,就太什麽,好像說 Belle, 又不象,後一句又說應該有個男朋友什麽的。”“ Seule ,是孤獨的意思。他說你一個人在這一年太孤獨了 , 應該有個男朋友。”徐心裏想:“何曾又不是呢,更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 周又說:“昴德海離過很多次婚,現在又和一個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女人同居了。法國人十分浪漫,浪漫得中國人難以接受,他們的文化和傳統習慣我看不慣。以前,也有過一個一年交流項目的年輕漂亮女士。一幫法國人圍上去,不是說她可愛,就是說她漂亮,約她去吃飯 , 去舞廳 , 去遊泳。她也想融入法國文化,交了兩三個男朋友,一個個都是半月一月的飛了,最後什麽都沒學到,哭哭啼啼生了一肚子氣回去了。好多事情你以後看著會明白。這裏很多人,特別是對東方女性全力進攻,大都圖一夜情。什麽好聽的都說盡,直到把你攻倒或實在攻不動為止。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路自己走。浪漫的社會,誰也不能強製幹預誰。甚至,父母親都無法幹預自己兒女的行為,就是這樣。我這個人太死板固執,人家說入鄉隨俗,我就是隨不了這個俗。生活孤獨寂寞,用繁忙的工作學習趕走孤寂。特別是病了的時候,真是:異國雨伴思鄉淚,頭痛心痛到天明。好在法國學費低,獎學金還好。今年家鄉受災,收成不好,需接濟,自己得節省些,就搬到這地下室來了。唉!不說這些了,不但自己惆悵,連聽的人也跟著難受。”徐琢聽得憐惜傷感,她說:“你還沒告訴我你是那裏人呢,聽口音好象是山東漢子。”
“是的,沂蒙人。就是那首歌:‘蒙山高,沂水長,我為親人熬雞湯’的那個沂蒙山,沂水河畔周家村人。工農兵學員出身,”周嘉霖說,“我是遺腹子,爸爸周雲山在淮海戰役中推獨輪車送軍糧被國民黨飛機炸死了,我們母子相依為命。母親封建傳統,守寡到老,孤苦伶仃,多虧家族裏叔伯幫助,把我拉扯大。家裏缺勞動力,上初中時未婚先娶了個比我大五歲的農村姑娘幫助幹農活。妻子勤快賢惠,待母親和我如親母如兄弟。上輩中,很多男人犧牲在戰爭中了,我們家鄉象我們家這種小女婿大媳婦的很多,就和舊社會的童養媳差不多。後來,我跑出國讀研究生,讀了碩士讀博士。我們那裏是山區,自然條件差,比較落後,生活還是比較苦。可憐我的老娘,為我吃盡了苦。可憐我的妻子,從我中學開始就擔起家庭內外勞動的擔子,近二十年了,忍勞忍怨,這份情義重了。我想博士畢業後,幹上一兩年博士後,或者找個工作,掙上點錢,然後到山東濟南大學去,把母親和妻子接到濟南過幾天好日子。”徐琢說:“你妻子雖苦也幸福,有你這麽個有情有義的丈夫,足矣!”
周嘉霖說:“哎呀,都十一點了,今天和你聊忘了看新聞,我們也找著給你買台舊電視,看看新聞節目,練練聽力。” 徐琢說:“以後你不要客氣了,我們一塊做飯吃罷,誰早誰做,這樣不管誰來晚了都有口方便飯吃,好不好?”“我一個男人吃的多,我多的時候回來的晚,除非我出三分之二,你出三分之一,不然我心裏不舒服。”“我家裏經濟上不困難,別這樣想。你給我進修學習上的幫助不是多吃了一口飯,多做了幾頓飯能抵銷的,我們是君子朋友,信義相交,不然,我以後怎麽再敢打攪你。”“你們廠子派你出來,是要你滿載而歸,技術把關,是硬任務。我的以後還可以趕。目前來說,你的事情是最重要的。”她覺得:盡管外麵是朔風寒濕的冬天,這地下室卻是暖融融的,地下室的人心更暖。她心裏熱乎乎的,這地下室是來對了,來得太對了。
星期四下午,周嘉霖和他的導師剛討論完課題不久,徐琢打來電話:“女老技師瑟琳娜的兒子在學校打架傷了眼睛。瑟琳娜被醫院叫去了。我進修的實驗有幾個環節不清楚,心急冒汗,你有沒有時間,幫幫我?” 周嘉霖忙趕到光電所,把徐琢的實驗仔細檢查了一遍,便和她一起做實驗。從理論原理和實驗規範上逐一地解釋說明,直到她完全明白清楚。星期五、周末兩人都泡在實驗室裏。實驗得出了滿意的結果。徐琢開心的笑了:“真該好好謝謝你。”“有啥好謝的,我也是給咱國家盡點力,你學會了我就高興,” 他說的那麽的坦然。
春暖花開,又赤日炎炎,時間在向前推移,徐琢的進修頗有長進。周嘉霖花在她身上的時間,猶如當年在北大時唐根華花在她身上的時間。他是本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很多地方他一看就明白,直接用中文講授給她,既是朋友又是老師。她隻覺得又回到了北大,隻是用現在的地下室代替了北大荷花塘畔。她的心花在孕育含苞,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
六月十二日是法國的音樂節,周嘉霖早早就敲徐琢的門:“快起床,懶蟲,今天是音樂節,我們早點學習,晚上去聽音樂會!”徐琢當然高興極了,她希望在休假或她一個人的時候他能陪陪她。但六月份假期,他得打一月工,補貼生活。
BOIS DE BOLOGNE 大公園公演大型音樂會。收拾利索的周嘉霖陪著打扮漂亮的徐琢也匯入人海裏。法國人,浪漫民族的浪漫者。女人們穿著,盡量地顯露出她們的曲線美和人體美。很有女人能露的都露出來了,不能露的也要想方設法露出來一些。隻是法律不允許,要不,有人會象類人猿那樣,無須穿衣麻煩。不知露者感覺如何,看的人都不好意思。好多青少年、中年男女在耳朵、眉梢、鼻子和嘴唇甚至在舌頭上穿了別針。有的鼻子上穿裝一個鼻圈,象中國農家耕牛的鼻絭,隻是尺寸小,沒拴一根牛鼻繩罷了。很多婦少女裸露的肚臍眼上穿著昂貴的鑽石別針,青年紋身刺青,從虎豹蟒蛇到倩物花卉不等,各取其巧。一對對少男少女、花甲老人摟抱親吻,若於無人之境,把個徐琢尷尬地好似坐在煉鋼爐旁。她瞅了一下周嘉霖,他畢竟是男士,笑笑了事。
音樂會演奏了各國的名曲:象莫紮特的《費加羅的婚禮》,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 --- 命運》,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聽眾無不為演奏之美妙而讚歎。
當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進入高潮時,一隻小狗叫了起來,而且吱吱叫個不停,似乎很不高興。旁邊一個青年抱怨那帶狗的夫人不該把狗帶來。這可激怒了那夫人:“你有女朋友,我愛犬的女朋友前兩天上天國了。醫生說是患的腦腫瘤。看了三家寵物醫院,花掉了我一萬多法郎,不治而死。它叫了兩天,我陪它哭了兩天,我現在都想哭,”說著,真的眼淚花花的,“我老伴死了,我才嚎了兩聲。它孤獨寂寞,你理解嗎?你能參加音樂會,它為什麽不能?沒有寫下通知不讓寵物參加,它和你一樣有權利。”她轉過去對那仍吱吱叫的小狗說:“我親愛的,不要鬧了,人家都煩你,我會給你找一位年青漂亮的太太的。”那狗不理會,照叫不務。邊上有位老者道:“尊敬的夫人,你的愛卿要拉屎撒尿,它內急,顧不上想女朋友,我親愛的夫人。”周圍的人都笑了。那女人狠狠的瞪了那老者一眼,抱著小狗去了。
“聽,《黃河頌》,”徐琢說。周嘉霖道:“在異國他鄉聽起來倍覺親切。我一聽這音樂就想起沂蒙山,沂水河。”《梁祝》的演奏進入了高潮,徐琢的感情也進入了高潮。她猶如回到了北京大學北門外荷花塘畔,淩晨與唐根華分手之時,低頭噙淚無聲。周嘉霖給她一張紙巾說:“是啊,不容易,你想你丈夫了吧,他也在想你呢,再有半年你就可以回去了。”他在她背上輕輕地從上往下抹著,一次又一次。她又氣又笑,這‘小子’又在‘欺負’她呢,順毛抹了。他隻是希望逗她不哭。他自己也感到心裏空兮兮的,是因為《梁祝》嗎?他心裏混混沌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