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蔡元培

蔡元培是個偉大的教育家，似乎並無異議。

蔡元培是個人，似乎也應該沒有異議。

但如今打開微信，便有許多神化了的蔡元培撲麵而來。在當今造神運動方興未艾的時候，好像投身於造神運動之中，便是風雅之士，置身於造神運動之外的，便是庸俗之徒。其實這些造神者大多既不認識蔡元培，也不了解蔡元培。造神者們一個個似乎都生活在物理學的理想氣體之中，與現實並沒有接觸，或者竟不知道蔡元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神化了的蔡元培，不但對高等教育並沒有任何裨益，反而對民主自由有極大的害處。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我們的父輩，受盡了造神運動的折磨。為什麽我們還這麽熱衷於造神呢？

如今已經不再時髦的魯老先生是堅決反對造神的，甚至覺得“砸爛孔家店”的口號，也是曆代帝王造神運動的反彈。他認為孔老夫子或許是個挺不錯的教書先生，隻是因為被神化得至高至大至上至聖，後人看了，心裏不服，於是便要從孔老夫子身上，挑出一些毛病來。可憐孔老夫子雖然精明，卻沒有預料到兩千年以後的發展，所以既沒有提倡白話文，也沒有高舉民國共和的牌子，於是便屬於惡跡昭彰之類，必定要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裏了。

大凡人造之神，都是要從神壇上跌落下來的。孔夫子是如此，毛澤東也是如此。斯大林，薩達姆等，也都是同樣下場。跌落神壇的原因也是五光十色。有的是因為發動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有的是因為顧全大局而委曲求全，還有的隻是因為“略輸文采”或“稍遜風騷”。到了現代，還有因為讀錯一個字而跌落神壇的。真不明白五千年的燦爛文明，竟會孕育出一個奇葩的國度。

但造神者大多似乎是為造神而生。一旦看到一個空空的神壇，身上便生出許多的焦躁不安，覺得無所寄托。非得要造出個神，安放其上，然後以手加額，心裏暗暗地安慰自己說，我的主子，乃是一位真神。於是心裏一塊石頭落地，知道奴才的地位，暫時可以坐得安穩。

前些時有好事者提起了錢鍾書，於是造神專業戶們喜出望外，合力造出了一對夫妻神。結果正如魯老先生預測，有人看了，心裏不服，便羅列出一些極不利於錢鍾書夫婦的軼事。害得人家為神不能， 做鬼也難。

造神者看到兩個空空的神壇，心裏自然難受。如今忽然發現了蔡元培，自然不能放過他。可憐蔡老先生也難免要麵臨為神不能， 做鬼也難的困境。

其實北大並不缺少蔡元培。中國也不缺少蔡元培。真正缺少的，是一個產生蔡校長的製度。這世上的製度，光怪陸離，千奇百怪。有的製度，進去的是礦石，出來的是金子。有的製度，進去的是大好人才，出來的是貪官汙吏。有多少年輕有為的蔡元培，在那製度裏翻個跟鬥，便麵目全非，再沒有人能認出他是蔡元培。

一個好的製度，強過千千萬萬的蔡元培。

有一個國家，出了幾位與眾不同的人。他們雖然不甚信神，卻從聖經裏翻出了一句真理，說這世界上並沒有一個義人。芸芸眾生，原來都是半好半壞。這一發現，非同小可，於是大家知道每個當權者的身旁，必定要安放一個監督機製。於是這個國家，雖然沒有明君賢臣，卻因為有這樣一個三權分立的製度，竟能長足發展，一日千裏。

然而我們中國的造神者千呼萬喚的，卻不是一個好的製度。他們翹首渴望的，依然是從未存在的神化了的明君賢臣。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出了多少所謂的真龍天子，留下了多少惡行！但造神者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難怪有人說，隻要有封建的思想，便有封建的製度。有了封建的製度，便必定要活生生的會發號施令的神，不然就會進入想做奴才而不可得的生不如死的朝代。

這封建的思想，封建的製度，封建的造神運動，或許早就應該壽終正寢了罷？

幸而蔡元培先生已經作古，所以即使把他扮成神的模樣，他也不會忽然蹦出一句“過七八年再來一次”的恐怖預言。但倘若一個活活的人，被刀切斧砍成神的模樣，供奉在神壇之上，隻怕這國家便會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