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人有欲買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歸取之。及反,市罷,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試之以足?”曰:“寧信度,無自信也。”
鄭國隻差一腳就到雅典。這個鄭國人,從思想上行動上方法論上,都是一個合格的哲學家。“寧信度,無自信”是走向哲學的最關鍵的第一步。哲學不能處理事物,隻能處理概念。所以要先概念化。將肉乎乎臭烘烘捏著疼撓著癢的那實物,抽象成無色無臭無重的語詞。量出個“度”,就是一種抽象。本來鞋合不合適隻有腳知道,但變成“度”後,變成“心”知道,還變成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那隻腳已經沒了兩千年,我們今天依然能憑“邏輯”來爭論合適不合適,這就是產生了哲學。
道理就是這個道理。三段論的名字不叫卞和。總不能先舉起一隻血淋淋的左腳――大前提,再舉起一隻血淋淋的右腳――小前題,然後推出結論“一塊美玉”。好在語言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鞋和腳這些概念,比“度”更方便。我們可以盡情論證一隻腳永遠不能穿進一隻鞋裏(進去一半的一半再一半的一半)等。隻要別拿真腳去試真鞋。論實物哪怕半兩重的一個小腳趾邏輯也沒法推動,但隻要是概念語詞,“泰山”“宇宙”也能推得滴溜轉。也正是如此,我們可以在茶軒態度認真表情嚴肅地討論兩千年前的古人的“邏輯”是不是生出了“現代科學”之怪胎。
明白這一點,才能理解為什麽胡塞爾推崇邏輯而貶低現代科學。因為他是個認識論專家。人類的認識思維過程,是通過對客觀世界的抽象(關係)概念化達成的。現代科學總跟那些形而下的東西糾纏不清。比如像臭味雞眼之流難免幹擾我們對腳的本質的認識。他認為最終真理存在於進一步邏輯形式化中,也是為了徹底擺脫這些幹擾。為此他提倡形式本體論,主張真理的研究過程根本不需要從實物對象開始。
胡塞爾被稱為“最後一位古典哲學家”,是一個生活在二十世紀的客觀唯心主義者。他承認有客觀世界,但我們的概念推理會比實物對象研究更準確更深層。自然科學的任務就是為哲學提供實物對象各方麵的特性,用以完善範疇。從而使哲學概念從清晰到明晰,這樣的推理就是完備的。盡管可能永遠也不能窮盡事物所有特性,這並不妨礙我們得到真理。反正那些實質性內容都是些要舍棄的藥渣子。。。
象牙塔裏的哲學家的想法是不可能與我們凡眾同步的。也不能全責備成學術本位主義。他引用陸宰的話;“最高認知任務不隻是計算世界的進程而是對其進行理解。”他真是這麽想的,人生最高使命就是認識世界。其餘都是目,都不重要。所以他說自然科學取得的那些實用成就,其實是偏離了正道。
胡塞爾受到普遍尊崇,並被許多現代人追隨,部分並不是因為學術成就。天下智慧人士,苦自然科學之讓人無法理解久矣。紛紛與胡聖共鳴。胡聖之學術,在頑強地維護人類的尊嚴。私淑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胡塞爾認為一個沒有人類來認識,或不能為人類所認識的世界,是不值得的。或無價值存在的。人類的尊嚴來自與智慧。而近代以來的科學發展,正在摧毀瓦解人類智慧的神聖地位。這種擔心和煩擾,與我們今天對AI的害怕,差不多。雖然邏輯反對訴諸情感,但邏輯學家是有尊嚴的。
遺憾的是,任何地方有一分尊嚴,就有一分歧視。按胡聖的學術觀,他一定會支持那個買履的鄭人。雖然他沒有買到鞋,但他走在探索世界本質與普遍真理的正道上。那些在智力上歧視鄭人的人,胡塞爾的眼睛,亞裏士多德的眼睛,柏拉圖的眼睛,正在天上冷冷地凝視著你呢。。。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