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一家,確實是帶著莫名的勝利喜悅和振奮,回到鎮上。卻發現,戰爭過去,已經物是人非。許多房子宿主都換過不止一次。別說收房租,都沒有人承認他的所有權。當然要找政府打官司。縣裏當政的民國接受政府,誰有關係給錢就給誰辦了房契,根本不理我家的訴求。抗爭多次,最後狠話都放出來:再鬧,就認定是偽產逆產,一樣沒收,還要當漢奸坐牢。
這真是,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當年那個講法律講契約還講義氣的好縣長,現在哪裏去找?可憐我爺爺,也算是個仇日老憤青,雖然沒有出錢出槍,抗日詩可沒少寫。自從日本人來了,就躲到鄉下沒再踏進城一步。如今年逾古稀卻麵臨當漢奸坐牢的危險,冤呢。富則多事,壽則多辱。古人誠不我欺也。官府和惡霸勾結,小民還能如何?對方也就是貪圖財產,不想趕盡殺絕。最後給辦了原來住的幾間房的產權。差一點這“地產大亨”就要去租房住。
憋屈成這樣,斷了收入來源,我爺爺也不想再回鄉下去。沒有錢,也把所有的孩子都送進了學校。還放出話,隻要你們能考上,學校在南京上海北平,我都送你們去考供你們去上。但眼前,這孩子們的中小學費,就是大難題。我爺爺又好麵子,學費從不拖欠一天。他覺得欠了學費孩子在學校裏抬不起頭來。所以,家裏一年到頭的任務,就是籌學費。主要來源就是賣家私。我奶奶的首飾全賣了,家裏的家具也全賣了。鄉下房子太大,願意住的沒人能買得起,就一間一間地拆了賣材料。最後,連他視為命根子的兩套宋刻本,也賣了。
多年後,我父母結婚時,我奶奶拉著我媽的手直落淚:家裏也曾金滿箱,可如今兒媳婦進門,連一件銀首飾都拿不出來了。好歹,說起來這還是嫁給地主家的少爺呢。實在困難的那兩年,爺爺奶奶這老兩口不得不分居。我奶奶一個人回鄉,去種那老宅邊上留的幾小塊散地。她一個老太太,種不了大莊稼,就種些不需要強勞動的地瓜豆子等,補貼家裏的口糧。她也不許任何孩子去幫她,隻讓他們專心讀書。
就這樣,我的兩個姑姑也沒能好好上學。進中學惡補一年,立刻出來考了技藝學校。盡快畢業出來做事。等她們拿到了微薄的工資後,我奶奶才能回到鎮上,和爺爺團聚。而我父親是家中第一個能完整讀完從小學到高中的孩子,畢業時已經到了解放後。也是第一個考上正規高等院校的。
說實話,抗戰勝利後那幾年,是我家最困難的日子。家裏經常麵臨揭不開鍋的危險。曾經的酒徒,爺爺不僅斷了酒,還經年不知肉味。其間有一次,國軍隊伍駐紮在鎮上。過年軍隊放假,一營長百無聊賴,想起來找我爺爺論詩。看到我家大過年就喝稀粥,還隻有稀粥和鹹菜,大為震驚。立刻讓勤務兵找司務長,送了兩斤豬肉過來。
爺爺還是堅強地活著。他生於清朝,在清朝時期並不太落伍。到了民國,不算是守舊的遺老。日本人來了,也沒有做漢奸投敵。從北洋到民國,無論是國家製度法律,還是社會意識形態,都是支持和保護地主階層的。可還沒有等到共產黨來革他的命,咋就到了這個地步?看來是個案,歸咎於我爺爺自己的懦弱無能。縱使把酒問青天,他也隻會問明月幾時有,不會求田問舍。
當然,我可以站出來為我爺爺辯護,這不是他的錯,錯在社會。比如說,他的早年教育和經曆,讓他脫離了社會生產實踐和過程。而且致力學習掌握的技能,不幸被曆史淘汰了。他不反社會,不懼社交。但他的社交概念,停留在一起吃吃喝喝,風花雪月的程度。真正要融入社會,精密算計,殺伐果斷,拳打腳踢,你死我活的時候,他退卻逃避了。
是不是有其他原因導致我爺爺不去努力收租子呢?現在已經不得知。佃戶們的確很窮,自己和佃戶之間貧富差距,對沒有準備而成為大地主的我爺爺,確實存在巨大的心理障礙。而我爺爺多年沒有收租,這些佃戶也沒有發家的,也沒有脫貧的。隻是感覺上日子鬆了一些,也僅僅是和其它佃戶比較,絕對上依然貧困。雖說多了幾鬥糧食,可讓一家人多養活了一兩個孩子。如果這些孩子長大要吃飯,又沒有更多的田給他們種,一樣挨餓,一樣看不起病蓋不起房。不收租子的好處很快就被完全抵消了,是禍是福難說。收租是讓他們早點餓死,不收他們還是慢慢餓死,這才是讓人絕望的地方。作為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對此無力無奈,迷惘是難免的。
曾經作為一個傳統士大夫階層的候選人,爺爺對個人生死還是比一般人看得開些。很多事情表明他並不完全是膽小如鼠的性格。當八路(解放軍了?)打過來的時候,在鎮子附近與國軍激戰。外麵槍彈橫飛,家家關門閉戶。我爺爺一個白胡子老頭,端著個茶壺站在門口,樂嗬嗬地看熱鬧。共軍軍官領著一隊戰士沿著巷子往前線趕,我爺爺發問:打下來了沒有?那幹部一邊跑得氣喘籲籲,還一邊回答:快了,快了!家裏人一擁而上把他拖回屋,剛在桌子底下躲好,“轟”得一聲,一顆炮彈落在隔壁房頂,瓦礫橫飛。。。
是的,快了,快了。地主們快要完蛋了。還要不到三十年。。。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