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搶暗偷,皆是匪徒本分,完全可以理解。燒房子一事,略有保留意見。但對於燒地契,我則完全不能理解。你又不是革命造反,又沒有政治綱領,多此一舉麽。也許,是他們翻出來了,知道這真是不亞於金銀的好東西,卻又沒法得到手,燒了泄憤?也許,這就是階級鬥爭的覺醒標誌?
的確,土匪隻是少部分,大部分參與搶劫的,還是四周鄉民。其中少不了自家的佃戶。敢出頭露麵又下得了手的,都是平常不熟的。這些平頭扒糞的,沒經過共產黨教導,能知道什麽“階級”?今天還有不少高級學者根本否認曾經有過階級和階級鬥爭,當年農民就更糊塗了。不過,這件事謀劃許久,到了也沒人告密。這些平常還是講道德禮法的村民,怎麽會一變等同土匪了呢?起碼說明佃戶們都覺得你們家該遭這一劫。搶你家的道理和權力,是我們用兩條人命換來的。這裏雖然看不到”階級” 這兩個字,“你們”、“我們”這條線,還是劃的很清楚的。
如果是混在其中的佃戶燒了地契,就真屬不智之舉。燒地契改變不了也建立不了自己對土地的所有權。已經十幾年沒繳租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現狀維持下去。地還在我爺爺名下最保險,一旦變化不太可能更好。放這把火不是給別人和自己都找麻煩麽。給政府找麻煩就是給縣長找麻煩。雖然他對收租那次很絕望,但朋友家出了這麽大的事,不能不管吧。
縣長下令行動,又抓到了兩個據說是土匪,槍斃了。一樣地程序正當量刑準確。白日搶劫,罪加一等,槍斃前還割了鼻子耳朵遊街一圈。罪名依然是“共產赤匪”。當然,政府也有難處,搶劫案要捕盜追贓,還要鄰縣政府的配合,那個本政府根本做不到。特殊時期,還是按照戡亂條例從重從快地處理吧。縣長帶話,x老爺你若知道還有誰參與的,把名字報上來,一定嚴懲不貸。另外,燒了的地契,到縣裏找檔案補辦。
厲害了我的爺,難得果決了一回。他發下話,任何人不許在外麵說道搶劫這件事。咱們不能再幫共黨發展黨員了不是?上句話是我說的。他說的是:現在我們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讓人頭落地。人雖然不是我們殺的,但這業孽最終還是會落到我家頭上的。地契也不要去補辦了,天生收不到租子,有沒有一個樣,何必去繳那個印花稅。
到這個地步,地契對我家唯一的用處就是賣地了。但我家的地當時不好賣也賣不出錢,荒地都比我家的良田能賣出價來。因為我家的地上都有佃戶,這些佃戶是臭名昭著的不繳租子的刁民,而且這麽多年積重難返了。一般人根本不敢買這種田。前些年印度大城市裏的貧民窟經常被惡性縱火打砸,燒死打死很多人。就是因為這些地的地主想搞房地產開發,但拿占據在上麵的密集的貧民沒辦法,隻有動用黑社會搞恐怖襲擊。
隻有真正的惡霸大地主才敢買我家的田。這些人買去後,第一件事就是收田趕走現在的佃戶。對這些農民來說,收了田就沒生路了。名聲在外,附近再也沒有人願意把田租給他們種。要麽流亡外地,要麽造反做土匪。出現哀鴻遍地的情況,後果難測。事到如今,才想起來賣地,已經太晚了,基本是一個不可能的選項。佃戶們拿惡霸沒辦法,隻會怨恨老東家賣地將他們趕上了絕路。無論道理應該怎樣,法理又是如何,現實就是如此。不用等到死後下地獄,活著業孽就會上身。
說一千道一萬,這場搶劫讓我爺爺一家在鄉裏抬不起頭來。加上又沒了安全感,因此決定搬家,住到鎮上去。分家時,在鎮上還分到上百間房。雖然管理不善,還是有一半能收到房租。搬過去,有現成房子住,也有經濟來源。再說孩子們年紀到了上學的時候。我爺爺感覺到他自己的無能,與所受的教育有關。所以,絕不用舊學教育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必須進新式學堂。
關了幾個月的大宅門,終於打開了。沒有什麽陣勢,就一溜手推車,載著婦女兒童以及所剩無幾的行李,靜靜地向城裏而去。關係近的鄉民喊幾嗓子算是道別,一般佃戶都遠遠看著。雖然十幾年不繳租,看似心安理得了,其實地主的存在,依然像座大山壓在心頭。盡管從沒有被逼債,大多數佃戶總是躲著我爺爺。路上遇到躲不過,恭恭敬敬地讓個路,喊聲老爺請安也就各自滿意了。但總是眼不見心不煩,現在你走了,太好了!最好是永遠別回來。看來還要感謝土匪搶一場。。。咦,我們怎麽就沒早點想到這一好法子呢?
鎮上的生活其實也挺適合我爺爺的,文化氣氛比鄉村裏還濃些,看場戲也不用雇轎子下鄉一路顛簸過來。還有現代小學和中學。樂不思蜀。一來不收租子,二來沒了田契,三來人又不住鄉村,看起來要永遠告別這個地主身份了。不曾想悠閑日子沒過上兩年,鬼子來了!聽說日本人專門找這些無能無才的遺老遺少出來組織維持偽政府,這還了得!我爺爺最恨日本人的,決定舉家逃回鄉下去。有土匪也顧不上了,土匪總不如日本人凶惡。
於是,有那麽一天,佃戶們鬱悶地望著土路上,一溜手推車逶迤而來。老爺居然又回來了!不過還好,他隻帶著小車,沒有帶著還鄉團。聽說縣長被日本人嚇跑了,你的後台倒了,再回來,我們也不怕。。。我爺爺也鬱悶啊,這窩囊地主我早就不想做了,可經不住造化弄人。。。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