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外國人讀不懂中文古書。隻好也讓一個外國人站出來解答疑問:瑞典地質學家Johan Gunnar Andersson。這家夥取個中文名字叫安特生,卻特不安生。他本是北洋政府農商部請來找礦的礦政顧問,卻成天琢磨著收集古生物化石。他讓中國助手們不論到哪裏,都要幫他找化石。一次他的助手劉長山從河南帶回來幾百塊石頭,安特生發現其中有很多像人工石器。來了興致,跑到河南去發掘,結果仰韶這個小村子從此世界聞名。河南澠池仰韶,成了中國考古學的原點,一個繞不過去的坐標。以後的一切文化以它為基準而展開。
紀念仰韶文化發現90周年的郵票:一睹特不安生兄當年風采
這個不安生的家夥還是第一個到周口店去亂挖的。幸虧他隻挖出了兩顆牙齒,不然北京人可能就叫“特生人”了。他鬧騰出的動靜還把當時的瑞典王子招引來了。可憐北洋政府沒經費接待,就把這夥人一齊送到梅蘭芳家裏,吃喝娛樂加禮品都歸梅老板掏腰包了。不過安特生挖出不少東西,又會討好政府王室,瑞典政府就撥款在斯德哥爾摩建了一個東方博物館,把他挖出來的東西都運過去陳列,他也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任館長。
願意不願意,說到中國的考古,總是以外國人的名字開頭的。單單當時在中國活動的這些外國古生物專家,就有一大堆。比如上麵說的法國的桑誌華、德日進,奧地利的師丹斯基,還有瑞典的安特生和加拿大的步達生等等。德日進是鑒定和認定北京人頭骨屬人類的主將之一,而步達生則是人類東亞起源說的鼓吹者。當時真不愧是冒險家的樂園。這幫冒險家在中國的冒險活動,給中國留下兩門與石頭相關的顯學。一門是地質,這是中國以前全無的,所以洋氣高調,其業者很多都顯要,如丁文江翁文灝李四光溫家寶等。另一個是考古,由於中國曆史學強大,一貫重文字輕實物,看不起弄石頭泥巴的。所以一直低調,都是純學者,如裴文中賈蘭坡等。世道無常,顯學也有黃花日。曾經名師如雲的北京大學古生物專業,已經有好幾年一個年級隻有一個學生了。看了半天石頭,給大家貼個鮮活美女照片換換腦子:
一個學校,一個年級的合影,也可能是一個學科的剪影。
我們一方麵要感謝這些外國學者,幫中國找到了舊石器和新石器的文化遺跡;另一方麵,免不了在學科基因中帶著他們的偏見的影響。他們見到了什麽新玩意兒,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和自家的東西去比。安特生證明了中國是有新石器時代文化的,但是他認定這個文化是從西方傳來的。他為什麽會這樣認為,好像沒有特別原因,也不需要特別理由,因為這本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好吧,他也算有些理由。他在仰韶發現了彩陶。他當時找到的仰韶彩陶比較粗糙。他認為中國彩陶是從西亞經中亞傳過來的。那麽越靠近中心,應該越精致。等一直傳到河南,就相當粗糙了。這算是個“觀點”。具體一些,就是從土庫曼斯坦和烏克蘭一線的安諾和特裏波列的彩陶的擴展和延伸到中國。他一開始就相信這一點,覺得完全能憑彩陶的精致程度來劃分遺址和地層的時間先後。
左邊是一直在教科書上的圖片,比較典型的仰韶文化半坡型人麵雙魚紋陶盆。時間大約在六千年前。右邊是花卉紋陶盆。這些是西安半坡遺址出土的最精美的一批。安特生當年在河南仰韶找到的彩陶和碎片比這些還要粗糙。
不過安特生畢竟是個真正的科學家,理科生。科學訓練的本能讓他覺得,再合理的說法也需要證明。所以他不太放心,要去尋找仰韶文化從西邊一路過來的物證。1923年,他從北洋政府要到1000大洋的經費,一紙公文,和十來個衛兵。騎上騾馬,一路向西。他這一路先後發現和命名了齊家和馬廠文化遺址。因為陶器比較精致,又在西邊,所以他認為這些都早於仰韶文化。雖然實際上都搞反了,不過他當時並沒意識到。一天,在路邊攤販那裏無意看到一個彩陶罐,頓時就給跪了!這一趟沒有白來:這個彩陶罐嚇煞人!順藤摸瓜,馬家窯彩陶從此享譽全球。
馬家窯彩陶缽,四千年前的水波紋,足以讓河圖洛書太極陰陽魚都黯然失色。
什麽是豐富多彩?馬家窯彩陶
什麽叫抽象現代?馬家窯彩陶紋樣。
馬家窯陶器太美了,美得不真實。這批陶器除了後來成為斯德哥爾摩東方博物館的當家明星外,當時也讓安特生鬆了一口氣。看來他的推測是對的,越往西陶器越好。不過,馬家窯彩陶有些過於妖孽,不僅在中國獨一無二,在全世界也是絕無僅有。安特生又繼續西行一段,卻沒有再發現高質量的彩陶。馬家窯成了孤證。
隨著各地收集到的彩陶和陶片越來越多,更多的證據似乎不支持西來說。安特生不甘心,又準備第二次西行考察,正好碰上中日戰爭爆發,不得已作罷回國。幾年中潛心研究帶回瑞典的陶器,陷入沉默。隨著遺址之間時間和地層疊壓關係的不斷揭露,到1943年出版的《中國史前史研究》一書中,他承認晚於仰韶的馬廠期的彩陶與安諾和特裏波列的彩陶相近,但在河南及甘肅仰韶時代,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有另外的種族參加了陶器的製作。今天,見證過幾千種各色陶器,埋首於數以億計的壇壇罐罐之中的專業人士中,已經沒什麽人再有空去操心“西來說”了。這個戲法,現在卻時不時有很多懷舊的業餘票友出來唱上兩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