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驢十八
破帽遮顏過鬧市，管他冬夏與春秋。
城裏友人說“老驢的文字中有一種盛氣淩人的情緒”。天地良心，我每寫字，都是將道理掰開揉碎細細道來，這是從何談起的？唉，抹一把辛苦淚，先麵壁半個月去。當然不是去思錯。畢竟盛氣淩人一說，本無關道理，僅是個態度問題。那麵壁也就是做個姿勢，以態度還態度，門當戶對麽。
麵壁也有所得，想了想為什麽會給人這種感覺。“盛氣”究竟是個啥玩意兒？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假如萬物真的都是氣變的，何來這種抱怨？後來意識到，可能是因為我的文字是中文。中文不是用來講道理的，或者沒有講道理的傳統。國學精粹，實在是氣。倘真的想有話好好說地講道理時，就氣不順了。氣不順，則盛閑氣。。。
中文本是這樣講道理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可不敢問一個“為什麽呢”？氣勢在此！有人告訴我，這叫比興。“比-興”也能用來講道理？那我滿心期待以後博士答辯會雙方對唱信天遊。。。當年，我也看過幾篇中國大學博士論文，全靠在心裏循環默唱“東山上點燈西山上明”才能堅持到底的。有啥法子呢，我們說的寫的都是中文。我是說中文都這樣，但不是說中文應該就是這樣或原來就是這樣。。。隻是我們學到的看到的用的，近兩千年都一個味道。這個始作俑者，就是孟軻老先生。
這是儒家學派（不是那個哭喪職業家）統治了中國思想界兩千年的結果。不幸儒家始祖孔子，不會寫文章，一篇都沒寫過。除了被逼急要罵人時能稍稍串起幾個長一點的句子。後人退而求其次隻能宗法亞聖。孟聖確是“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者也。從此中文的DNA就是“以氣服人”。流毒到我，一不小心就類犬成“盛氣淩人”。差距就在還沒養出亞聖的“鴻浩之氣”。。。
中文是如何被氣成這樣的？今天的英語，逃不過莎士比亞。用中文，則孟子無處不在。天天講，年年講，月月講。大家對這種氣味習為天經地義。其書啟蒙必讀，其理考試必考。兩千多年後，仍然在教課書裏，當作辯論和說理的楷模。倘使莎氏和孟子同時，英國後來肯定不會是現代科學發源地之一。可惜孟子必莎士比亞早生兩千年。你在網上搜索孟子，現代一邊倒的觀點是：“孟子的文章說理暢達，氣勢充沛並長於論辯，邏輯嚴密，尖銳機智，代表著。。。的最高峰。”同意不同意，這就是主流。
有一篇說理的文章，最近三十年，一直雄踞在中學課本裏。狼牙山五壯士壯烈了，魯迅被趕走了。但孟子魚和熊掌還在喂養著我們一茬又一茬的孩子。應該說，這篇是被中國知識界教育界認可的，能代表孟子的最典型和高水平的文章。（請允許我大段抄襲《五毛世家》裏的原文）
開宗明義，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氣勢磅礴，大義凜然。不過你細想想，孟夫子把道理講清楚了嗎？也許你一時被亞聖的名望鎮住，被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氣壓垮了，腦子不轉，無法思考。我們換一個可親可近的來說同樣的道理。那誰人見人愛的，讓柏子來。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觀溪亦我所欲也，聽風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觀溪而娶聽風者也。”你覺得她是在告訴你心裏話，你懂了？別說我們摸不著頭腦，當事人也不服氣。觀溪要問，憑什麽熊掌不是我？聽風一邊嘀咕：其實我更喜歡吃魚多一些哎。。。所以柏子，你首先得把這兩位和兩種食物之間建立起聯係來。不能這麽忽悠我們。
可我們不能覺得孟子在忽悠，因為他是在講“大道理”。大道如青天，不解釋。“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是在告訴我們，孟子他本不是為說理而來的。“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無是，餒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這段又告訴我們，他的理論，是靠浩然真氣支撐著的，不是推理所得。所以要強辯到底，一口氣泄了，整個體係就全垮了。我們再欣賞一下《孟子》武庫中一件殺傷力最大的核武器。引原文較長：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孟夫子，先是家長裏短，仿佛針線閑拈伴伊坐；直書契三紙，風馬牛不相及。最後突然爆發，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一聲炸雷，好似燕人張翼德手持丈八蛇矛正對著你，你能抵擋得住？眼角又瞥見十字坡孫二娘站在一邊微笑拍手：倒也，倒也，還不快倒？果然台下粉絲嘩嘩仰翻一片。這穿越時空的多米諾骨牌，一直倒到今天，我也為之投地。真好，話說得真好。可是孟子在幹嗎呢？他開始好像是想要否定公孫衍和張儀是大丈夫？可是說了這麽多，那兩個可憐的人跑到哪裏去了？前麵那些，讓我以為正在和鄰裏大娘在閑聊。可到後麵，我已經被震呆了，忘了在說誰了。這文采，這堂堂正氣，說的是什麽還重要嗎？話說得這麽好，怎麽可能不是真理！
我的語言能力比較差，外語就英文，還能結結巴巴地讀小說。我直接讀英文文學作品很少得到快感。讀孟子，每讀個三兩段就能讓你高潮一次。我固執地相信，西方的文學傳統和水平，是遠遠趕不上中國的。我也知道原因，唐宋八大家，跟孟子一樣，都是給這種說理法給憋（逼）出來的。文采稍差一點，就無可立足之處了。這一口氣可就吊了兩千年。因為孟子以懟諸侯出名的，連著名的前後《出師表》都一個味道，通篇以氣服人。
孟子是個獨一無二的劃時代人物。自他以後，中文“氣宗”一統江湖。韓愈特喜歡講道理，提倡古文運動。但已千年過去，積重難返。再說，他所推崇的古文，也未必是真的,如《尚書》已爭辯了幾千年了。其實這事兒不需要多少學問。看到：「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名言茲在茲，允出茲在茲，惟帝念功。」這些，都不要去糾結是什麽意思。眼睛一閉，聞聞味道。凡是有“浩然之氣”尾巴的，都是孟子之後的儒生們偽造的。你以為套上個古體馬甲就認不出來你啦？一氣貫之。
所以中文作文，一直推崇一氣嗬成。無他，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畢竟維護一個氣場是非常耗功力的。古文名篇都很短，一旦超過三段，總有部分漏洞百出，不忍卒讀。中文中詩詞成就遠高於文章，就在於篇幅。憋著一口氣出幾十個字，總比弄幾百個字容易多了。文言改白話有那麽多人反對，是有道理的。白話文句子太長，讀起來讓人上氣不接下氣。普及白話文，相當於挑了氣宗的腳筋。。。
中文好文章寫不長，就無法嚴肅地講道理。這世上從沒有在三千字之內就能解釋清楚的道理。有人抬杠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才三字母兩符號，可人家論文不短啊，索引就上千字了。短就是先天殘，短了，根本就沒空間歸納總結分析權衡數據推導等。氣宗統治上千年後，儒家書生讀書破萬卷，卻絕大部分不會寫文章。不得已才有八股文這個偉大的創舉，汲取劍宗的一定套路來練氣宗的內功心法。將一口真氣捋為八股，注入奇經八脈。不配合固定招式就會一口氣上不來走火入魔了。副作用也有：範進的字字珠璣的作文，主考愣是看不對眼。因為披的劍宗的馬甲太厚。。。
可中文氣場強大，適合灌輸。一氣降十會，還特別方便。隻要喊幾句口號，舉個栗子。不用具體解釋，要解釋就是搞個比喻諧音啥的。實在不行抓個比興也行。隻要感染力，或者氣場能鎮住，你就從了吧，反正也找不到更好的。白話文後，有條件學習其它語言中的長處表達法，可又被毛澤東嘲諷為“開中藥鋪子”。那是當時大敵當前，宣傳鼓動才是第一位的，短小精幹的氣宗才是最應景的工具。宣傳受眾是中國人，當然要符合中國人的口味。其實氣宗的最高成就，就是文革中的大字報。你看《炮打司令部》就一段，多有氣場。大鳴大放大字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忠實繼承。說文革破壞文化傳統的，是氣宗基本功尚未入門，不識換藥不換湯。
萬法之妙，存乎一氣。看不見摸不著，寫不好完全可推脫“文章本天成”。這讓凡人真難以捉摸。所以有人推薦了作弊秘法：要虎頭熊腰豹尾。那誰來照貓畫虎看看，這沒脖子沒胸沒有大長腿的形象，真不知有啥好看的。其本意概取氣最多三鼓，要如何憋著全過程不泄的意思。但畢竟人的肺活量有上限，即使練到孟大師那浩然級別的，大多數時候也做不到。你看孟子的經典“大丈夫”言論，沒辦法也隻得先長篇絮絮叨叨，他其實在養精蓄氣，就準備到最後突然拔升八度，飆個大高音。
所以那啥“虎頭熊腰豹尾”的大保健（作文）秘訣，純屬歪門邪道，有誘人滑入“劍宗”深淵的嫌疑。有人總結找中文文章的中心思想，隻要看最後一句就行了。這才是氣宗正道。氣宗之為文，不會細細說理，不會層層分析，不會推進構建等等等等。前麵都僅僅是渲染鋪墊，為的是襯托最後一句的震驚效果。前麵蓄氣為後麵奪人！內功心法是：薄積厚發，氣沉丹田，全為爆最後這一嗓子。從唐初的“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直到文革的“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是一個套路。
我寫個帖子都這麽長，肯定不在氣宗。是也早給逐出山門了。寫文章又臭又長的確是個壞毛病。不耐長文的，可直接跳到結尾。對不喜氣宗派文章的，教大家一個閱讀秘訣：再短也要忍住不去看最後一句。我最喜歡的王維的一首詩：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
多自然多和諧啊。。。可最後一句算什麽？這才五十個字不到，就暴露了潛伏的氣宗？彷佛兩人正意蜜情濃投入之際，忽然憋不住放了個劇臭屁。雖無傷身體卻意境大壞。。。唉，沒辦法，人在氣宗一統的大江胡，習慣性地唱到最後會高八度。摩詰居士佛道兼修，歸隱出世之意躍然紙上。卻也有人說他心口不一，其實心中頗熱衷功名。就是因為在詩文中這裏那裏地不時露出點小資產階級尾巴。其實依我看就是個中文習慣，都成了群體無意識。當然，如果本驢在帖子中不小心露出了盛氣淩人的驢尾巴，請大家高抬貴手。慎抓，會尥蹶子的。。。
其實指出了一個道理，簡單的可能是最好的。 西方人的思維講究邏輯，以理服人，這是他們文字一般比較精煉的特點，東方文字表達意境，抒發情感，相對宛轉一些。我體會：好的文章，都會給人啟迪，無論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