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一個曆史的必然性的來源,卻是最常見的,集大成並無處可逃的一個。迄今所有的曆史,原都是為了證明某種必然性而寫出來的。《聖經》是為了證明人類違背上帝就會滅亡;希德羅德想用“曆史事實”來進行道德規範教育;孔子改春秋是為了克己複禮。。。你以為曆史是專門等著你的處女,她卻一天不曾是過。泰勒就說過:“曆史不是事件的目錄,而是對事件的看法。”你讀到的名叫曆史,其實盡是些看法。
曆史涉及千千萬萬人,每天都發生億億件事。但千年讀下來,也就幾個帝王將相,寥寥數件大事。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的,或叫做史實,不是曆史。史實像堆碼在倉庫裏的鉛字,曆史學家們按“意義”的需求挑些出來,排版成句編成文章。或者真實發生過的曆史是張完整的紙,經曆史學家拿著剪紙刀哢哢地一通猛剪,你才會看出花樣來。卻不是曆史自身的花樣,是靠人為去留選擇造成的。曆史既然是別人出力編寫的,那肯定是經過了作者的“消化道”的。越是完備的曆史,消化程度越深。至於那些簡史或曆史教科書,更是經過反複咀嚼,多次消化後的純粹“排泄物”。越經典越規範的曆史,加工程度越深,也離史實越遠。
為什麽如此說呢?因為曆史這門學科,自典範確立後不斷自我強化。寫什麽,不寫什麽,對具體事情怎麽寫怎麽看怎麽評論,都是有嚴格要求的,不可逾雷池。中國的第一部編年史《春秋》,就是通過篡改史實記錄出來的。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讚一辭。為啥?因為當時典範未立,弟子們一頭霧水不知道該咋整。後來釋《春秋》的公羊穀梁左傳三家打得頭破血流,也是在爭規範權。司馬遷也參與了這個鬥爭,他“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明顯地不是在爭史實,而是要發聲自己的看法觀點。
西方一個鳥樣。希德羅德的《曆史》中自己想說什麽就瞎編故事,還大言不慚說“我的責任是報道人們所說的一切,但我自己不一定就相信這些全是真實的。我的這項聲明適用於我的全部著作。”直到近代,黑格爾還忍不住抱怨:“中國人的曆史隻包含赤裸裸的、明確的事實,而對它們不加以任何意見和推論。”就和今天中國公知說美國隻包含赤裸裸的民主一個調調,我們對此隻有苦笑。所以,詹金斯哀歎:“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知道過去。”
專門的曆史創作是帶著強烈的目的性,而這些目的,從來就不是忠實地記錄事實。自從人們開始編寫曆史,就是為了實現特定的“有用”。這樣,以文字為基礎的《曆史》總是相似的,總是雷同的。曆史必須反反複複地證明作者的觀點。如果曆史進程僅是偶然的,那編寫曆史還有什麽意義呢?如果曆史材料不夠,就自造。中國曆史,往上溯編造了三代聖王史,全一個模式。希臘神話講了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的之前人類故事,雷同的循環。總之自從盤古開天地,或自從創世紀,曆史都在講同一個道理。。。
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似乎曆史可以,據說曆史總是在不斷地重複自己。這恐怕不僅出於作者單方麵的努力,曆史讀者經過長期馴化,也落入這個套套。這些讀者們翻開曆史時,總在找他們熟悉的東西。如果作者寫的不是他們心中曆史應該有的樣子內容,就不買帳,不承認,要求退貨。越是所謂“熟讀曆史”的粉絲,越是認為自己知道曆史該是什麽樣子的。曆史的生產者,多少要照顧產品的市場需求吧。
曆史有需求,是因為這種產品有功用。其中最大最冠冕堂皇的,就是“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如果今後要走的每一步都是新路,每一次都是麵臨全新問題,曆史不是重複的必然的,“借鑒作用”可就貶值到廢紙了。所以,曆史一定會被不斷改寫到無一處不妥妥貼切當前形勢和需要的樣式,讓你讀來字字珠璣,恍然大悟,雪中送炭,正中下懷。。。這才是名牌產品!
其實曆史是不能當作正常的鏡子使用的,它隻是枚“風月寶鑒”,你僅能看到你心中所想見到的。正如貝內德托說的“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對於這句話,科林武德曾經這樣評論:“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但並非在這個詞的通常意義上,即當代史意味著為期較近的過去曆史,而是在嚴格意義上,即人們實際上完成某種活動時對自己的活動的意識。因此,曆史就是活著的心靈的自我認識”。在某種程度上,曆史學家寫些什麽不那麽重要,允許適當胡說八道。因為無論你寫什麽,讀者都能讀出自己想要的意思來。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是今人在替古人思考謀劃發言。即使是古人的原話,解釋和理解依然是按今天的思想和需要來的。
這供需雙方兩千年的互動,牢不可破。今天普通中國人都已經不需要曆史就可以知興替。無論翻開哪一朝代的曆史,讀來都一個效果:再一次很爽地證明了自己的“先見之明”。興亡,不就是牝雞司晨,彗星晝現,山崩地震麽。。。或者,亡國無不因皇帝不講仁義,荒淫怠政。親近小人,疏遠賢臣。窮兵黷武,勞民傷財。。。看這種曆史不會有真正的亡國原因,隻會知道亡國後如何快速徹底地讓最少的人承擔責任。皇帝是孤家寡人,所以合適平時當吉祥物,亡國作替罪羊。先不說皇帝是最不願亡國的那一位,中國這麽大,就一個養在深宮的皇帝。就算同時搞一千個皇帝,讓他們全天專門幹亡國之事,他們也沒那個能耐效果。
但如此建立起來的“曆史規律”已經深入人的潛意識,是今天活文化的一部分。典型地例子是毛澤東。他應該是從古到今的極端異類,可進入曆史中一樣被套路。他死後正在被落實的有:親近小人(林彪四人幫);疏遠賢臣(周鄧);據諫害忠良(彭德懷);生活奢侈(吃紅燒肉);荒淫無度(文工團跳舞);擴建宮室(滴水洞招待所);勞民傷財(大躍進),草菅人命(土改鎮反);天降懲示(彗星地震);等等。總之,隻要一一套上,他就跑不了是個昏君。樂此不疲地費這麽大勁“粉飾”死人,怕是對這個“曆史必然性”到了迷信程度,覺得曆史也可以當紮小人巫祝用。隻要在史書文字上落實了這些亡國特征,反過來現實中他建的國就該亡了,實現改朝換代。
事情能發展到這個程度,是我們寫曆史讀曆史的典範造成的。越是博覽群史的,越相信有亙古不變的統一真理。卻不知這“亙古”恰是按“真理”造出來的。如果隻讀曆史教科書的話,滿眼都是必然性的光芒。其實必然性偶然性不是個好問題,但感謝曆史給了我這個八卦的機會。好在除了曆史書外,我們還有其它記錄、遺跡、文物等信息來源。這兩三千年發生的事情,尚看不出什麽規律或重複性。但這並不表明就能判斷曆史進程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人類曆史太短,根本不足以歸納。隻是我觀察到現有的必然性論證依據,大體不出上述幾個根源。
百家爭鳴,看你自己怎麽判斷、相信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