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修正和改變,遲早是要發生的。趕超戰略是著眼未來,是要犧牲眼前利益的。那麽,這個耕耘和收獲的線劃在哪裏合適,卻很難被精確估算。老一代的領導人去世,特別是毛澤東的死,注定會成為一個戰略轉折點。因為毛在世的時候,為了保護這個戰略,把政治運用推到了極限。除了他本人,後來者無論是繼續或轉彎,都已經沒有多少餘地。後來者又不得不改變,而推動改變阻力最小的辦法,就是把毛澤東否定掉。
華國鋒顯然不諳此道。但華也有難處,他據說是拿著主席的“紙條子”上台的。所以他幹得好是毛澤東的餘澤,做不好是他自己的無能。他不知道哪裏有錢,不知道如何收買官心民心。或者說,他沒注意百姓急於喘口氣的需求,也低估了官員階層的貪婪和迫切度。官員要為將子孫們推為貴族積聚財富,百姓也要將自己一輩子的奮鬥轉化為子孫相對的輕鬆生活。他口號上喊著兩個凡是,經濟上局限地沿著四三方案的路線向前走,給了官員們一個錯誤信號。就是他不準備馬上兌現,還在開遠期的空頭支票。官員們等不及了,幾上幾下的經曆也讓他們不敢再等。
華國鋒下台是不可避免的。一句話,他沒有向“黨和人民”交待清楚,跟著你走,到底能有多少好處?相反,鄧小平更合適做遺產繼承人。他從一開始就是這個趕超戰略的製定人之一,建國以來,一直是政治經濟外交等方麵具體執行的幹將。他對這麽多年都幹了什麽,儲蓄積累都在什麽地方,哪裏有潛力可以挖出錢來收買官員,比任何人,甚至比當年的毛周,都更清楚。他所要做的,就是順水推舟,再把前任都否定掉,功勞全攬到自己身上。
小平同誌“人才難得,政治思想強”。確實有一個合格政治家必須有的素質。否定毛,哪怕是部分否定,對內戰略改變可以減輕阻力,對外開放,讓帝國主義們有個台階下,也有好處的。隻要對自己的執政有好處,他就毫不猶豫地去做。對前三十年的經濟建設成果,用一句“到了崩潰的邊緣”就全部占為己有了。毛澤東生前說“我看鄧小平這個人比較公道,他跟我一樣。。。”我們是看到了鄧和毛政治上一樣“厚道”的一麵。
不過,中國人應該慶幸有鄧小平這麽一位成熟老練的內行政治家,來繼續國家工業化的曆程。他主持了從基礎和積累階段,向全麵擴散和提高階段的轉變。他完成了中國經濟打破封鎖逐鹿世界的曆史任務。中國的工業化道路,從1953年一五計劃算起,到2005年以取消農業稅為標誌宣告完成。鄧小平基本上參與了全過程,而且在每個階段都有重要貢獻。他維持了平穩過渡,沒有出現在惡性瓜分國有資產中的浪費和毀損。繼承前任的水平如何,對比戈爾巴喬夫葉利欽等人的表現,就一清二楚了。畢竟是自己參與種出來的麥子,每一個麥穗都收得很幹淨。
他實際上把毛澤東的政治遺產,全盤繼承了。隻是采用的是相對否定的方式引起諸多爭議。其實是肯定還是否定,完全看哪個更有利,隻是個技術問題。他並無法和毛在政治上完全切割,政治上去否定毛,其實是為他從經濟上和毛時代切割作掩護。是一種另類的“抓革命促生產”。毛澤東曾說過:小平舉重若輕,善於決斷。他的毛病就是性子急了一點,決心下得太快。相對於什麽“鋼鐵公司”,“綿裏藏針”,“舉重若輕”是對鄧小平更好的概括。相對於“淮海戰役是我指揮的”玩笑式的舉重若輕,“文革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就輕佻無邊了。用了個“洋躍進”的莫須有罪名,就把華國鋒很隨便地就否定了。華國鋒將四三方案從五十億擴大到一百億時也許他沒趕上,但從一百億到一百五十億時小平同誌可是參會舉手同意過的。後來共用了兩百億,項目也都實現了。大炮筒子胡耀邦都說不能怪到華國鋒頭上。
1979年實際掌權後,鄧小平的舉重若輕施政風格更爐火純青。他能這樣做,是因為他掌握了建國三十年來積累的雄厚經濟實力,更是趕上了一個極好的時機。首先,他有現錢。文革十年,平均貨幣發行量年增長在6.5%,低於工農業產值的增長速度。現代經濟學普遍認為貨幣發行應該超過經濟增長速度,低度的通貨膨脹能促進經濟增長。通貨膨脹的拉動效應雖然有限,但通貨緊縮對經濟增長的危害,卻是會成倍放大的。文革中由於政治壓力大,這根紅線沒人敢碰,隻求無過不求有功。通貨緊縮現象明顯。華國鋒當政三年,說他搞洋躍進,年均增長率也不超過10%。十幾年下來有一大筆虧空,或者說儲存了加印鈔票的空間。鄧小平看到這一點,就像錢堆在桌麵上無人領一樣。提高農產品收購價;給官員職工加薪;右派補發工資;老幹部安置知青回城等,錢都從中來。1980年貨幣發行量一躍增長24%,然後三年保持20%以上增長,都沒有出現通貨膨脹現象。到1984年,變本加厲增發39%,老本終於被吃光了,85年始通貨惡性膨脹。華國鋒應悔有眼無珠坐失良機,鄧小平順手摘桃完成了第一步收買人心工作。
更讓鄧小平遊刃有餘的是,困擾中國多年的吃飯問題正好解決了。其實中國的糧食產量增長受耕地麵積限製。1968年的總產量比1949年翻了一番,勉強打敗了人口增長。1979年是個大豐收年,產量也就比1952年翻了一番,算起來還超不過人口增長率。但長期困擾中國的糧食問題核心,在於靠天吃飯產量不穩定,容易出現饑荒。自70年代後期,中國的糧食產量就基本穩定下來,而且是穩中有增,沒有了後顧之憂。這靠的是農業生產工業化,與中國工業反哺農業的時間高度重合,也與化纖織物進入市場的時間重合。中國的化肥施用量,僅從1977年到1980年的三年時間,就翻了一番,由此可見中國農業的生產方式,在那個年代發生了根本的革命。
化肥施用量突增是和四三方案中的大化肥項目都在77年到79年投產有關,但中國的工業大規模反哺農業從70年代初就開始了。大批的農業機械,如手扶拖拉機,插秧機,收割機,抽水機等紛紛生產出來。70年代農民進城,不再像以前那樣隻買些布頭火柴的,而是要買機器零件柴油農藥等。到了70年代末更是到處找關係批條子買化肥,還隻要尿素不要氨水。同樣的號稱“第一次綠色革命”的進程,在印度等比中國發生的要早五到十年。但印度早期的機械化肥農藥,大部分靠進口或援助,投入產出效果遠不如中國。在使用化肥農藥過程中農民的事故死亡率高得離奇。
中國在七十年代中後期農村也有農藥中毒猛增現象。大部分並不是使用失誤,而是農藥普及後,成為家庭糾紛(婆媳吵架等)的最方便自殺手段(中國醫學界還迅速成為了有機磷農藥中毒搶救的世界權威)。中國為什麽能始終保持很高的農業生產率,並在條件成熟後平穩地過渡到農業生產方式工業化?這是因為中國為此作了長期堅持不懈地細致工作。除了不斷地農田水利建設外,中國縣級農機站網絡的建設可以追溯到五十年代,1962年決定在縣區級建立農業技術推廣站,並在這一基礎上逐漸發展起機械、植保、畜牧、配種的專業技術站;1974年國務院號召建立從縣辦農科所、公社辦農科站到大隊辦農科隊、小隊辦實驗小組的“四級農科網”,全國至上而下的、政府包辦的、行政命令主導推動的公營性農業科技推廣體係從此建立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物資提供固然是基礎,技術服務、科學普及、農民培訓等一樣重要。知識青年在其中也起了相當大的促進作用。七十年代初,我所在的縣一年辦四次農機培訓班,除了必須來的生產隊長,其餘大半是知青。早期國產的農機質量很差,一半時間用一半時間修的常見。知青天然承擔起修理工職責。知青回城後,曾經有一段時間化肥農藥亂用現象猛增。雖然問題多多,但一個一個地被解決。到了八十年代中國的聚乙烯工程大批投產,農業生產中地膜大棚等運用迅速普及。中國的農業徹底走出靠天吃飯的階段。
幾十年的努力,終於水到渠成。小平同誌舉重若輕地說這些都是改革生產關係:“包產到戶”激發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的成果。再次展現了他“抓革命促生產”的深厚功力。農民感覺日子好過了,根子在當時工業已經可以自我積累,不需要再靠剪刀差來剝削農業。農副產品收購價的提高,是實實在在的實惠。工業化可以為農業提供強大的生產力,但農業的邊緣化是不可避免的。農業生產很快就對國民經濟沒有多大影響,而農業稅的收入逐步降低到國家財政歲入的百分之一以下,稅款都不足征收成本了。
八十年代的中國農村體製改革,並不是為了解決吃飯問題,而是是在糧食問題已經無憂的前提下,才有信心膽量動手改變的。解散農村集體化組織,固然因為不再需要強製統收統購的考慮,但農村社會被放任自流也是現狀。以前農村的集體組織承擔了許多社會福利責任,而這些責任在今天的條件下已經變得非常昂貴。政社分開,就避免了這些責任被轉化成財政負擔的可能性,也算是一種政治遠見。這種改革講明了是去遷就農村落後的生產力。但政治上也許有更深的戰略意圖,分田到戶,打著“生產者和生產資料直接結合”的旗號。那自然可以聯想到下一步是不是把國有工商企業也分了?其中“抓革命”分量似乎要大於“促生產”。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