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驢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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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裏戲外說家國 – 紅鬃烈馬

(2015-12-02 10:31:01) 下一個


一馬離了西涼界。。。這一嗓子出來,如果觀眾沒有喝彩,這出戲就差不多算演砸了。《武家坡》,是京劇折子戲中最常演的。普及程度僅次於《蘇三起解》。皮黃戲皮黃戲,這出一水西皮,難得生旦唱腔都出彩。這部起源於清代的,歸在《紅鬃烈馬》名下的十幾出折子戲,至今京劇、漢劇、川劇、湘劇、晉劇、北路梆子、豫劇、徽劇、滇劇、祁劇、粵劇、秦腔、揚劇、河北梆子、同州梆子、老調、淮劇、黃梅戲等等,都在唱。影響之深廣,超出一般想象。


故事是這樣的。唐丞相王允的三女兒王寶釧彩樓招婿,繡球打中了乞丐薛平貴。王允命她退婚,王寶釧不從,被逐出相府,父女由此決裂。薛平貴因降服紅鬃烈馬得官,出征西涼,戰敗被俘,與西涼代戰公主成親,並繼承了王位。王寶釧含辛茹苦,獨居破瓦寒窯18年,在困頓中寫下血書托鴻雁寄往西涼;薛平貴得信,立即趕回長安與她相會。因王允陰謀篡位,薛平貴便在代戰公主率兵協助下擒獲王允,自立為帝,封賞王寶釧、代戰公主等。


這部戲是典型的孔雀女鳳凰男的故事。不僅如此,其中還有自由戀愛,婚姻自主。一夜騰達,衣錦還鄉。鳳凰落毛,吊絲逆襲。上崗麵試,職場傾軋。齊人之福,跨國婚姻。海歸歸海,留守女士。女婿拍嶽母,大奶鬥小三。咒婆婆死,砍丈人頭。當今熱門話題,它一個不缺,煞是好看。更有甚者,這部戲還宣揚三種驚世駭俗的觀點:一曰賣國謀篡:薛平貴投降敵國也就算了,居然做帶路黨,引西涼軍馬攻破長安,奪了鳥位。其二是不孝忤逆:且不說平貴欲砍老丈人的腦袋掛旗杆,聽聽寶釧唱的:


這錠銀子奴不要,


與你娘做個安家的錢。


買白布,做白衫,買白紙,糊白幡,


落一個孝子名兒在天下傳。


真爽!和我小時候聽到的鄰居大嬸罵街是一個味道。有一有二就有三,後宮幹政:前麵已經曆數王允罪狀,判了死刑。後麵寶釧出來,一句話:“不斬我父還要封官。”立刻改封為太師。這麽一部與官方價值觀不合的戲,卻沒有被禁,倒也奇怪。也許是太粗鄙,不值廟堂一顧。或者清朝統治階層心有戚戚,比如女真也招漢人女婿,番兵進京,慈禧當政,都在戲裏找著典故了。


言歸正傳。一馬離了西涼界,幹嘛來了?回來調戲自己的老婆,還把莊子呂洞賓什麽的搬出來做理由,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追究一下:薛平貴他到底為什麽回來?肯定不是因為當了十八年兵,見到母豬都是雙眼皮的。他那裏和西涼國公主代戰女火正熱著呢。也別說是為了愛情,十八年都沒想到過,見著麵都相互不認識了。還要靠“血書托鴻雁”的提醒,才猛然想起還有個寶釧在這邊?


薛平貴其實是來找他的“家”的。古代社會,個人是沒有獨立身份的。必須依賴家族建立起社會認同。可是他這個家實在是勉強得很。原來就是個孤身流浪要飯的,彩球從天降,娶了高官之女,沒想到到頭來一場空,還得寄居在寒窯。這寒窯也沒個房產證,所以唯一能證明他有個家的,就是王寶釧這個人了。王寶釧認他,他就算還有家,寶釧不認,他就沒家。這就是為什麽他要一臉猥瑣,先百般試探寶釧的緣故。大丈夫最患無家,越大越患。人類學上認為,夫妻結婚後住在什麽地方,是整個社會結構形成的基礎。中國漢族傳統上是“從夫居”模式。丈夫的威信和地位,也就和能不能提供居所連在一起。所以我們今天就不要太怪丈母娘們逼著買房,她們真的是為女婿好。你看看倒黴的薛平貴,忙了這麽多年也沒解決。原來沒個家,即使在西涼作了王,也仍是個上門女婿,地位全無。後來他在這邊的家搞定了,代戰女也就心平氣和地認了西宮位子,這是後話。


自家搞定了,那麽國家呢?這畢竟不僅僅是個跨國婚戀問題。兩個國家正在交戰,殺傷對方軍隊,顛覆對方政府,爭奪領土子民的治權呢。不過,和自家的事比起來,國家的事,隻算是兒戲。《武家坡》的下一出是《算軍糧》,說得明白,要算這一十八年拖欠的餉糧。按說,薛平貴早投降了西涼,在西涼軍中服務,後來還作了西涼王。就算要正當的工作報酬,也該西涼國發放,如何回來向唐軍討要?但是不管,什麽你國他國的,我不管我不管。你王家欠了我薛家的,我就是要討回來!


專家們會說,中國社會長期處於宗法製度社會,形成了典型的“家國同構”。家族是家庭的擴大,國家則是家族的擴大和延伸。但是,在這部戲裏根本沒有這麽麻煩。連什麽“構”都省了,直接就“同”,有“家”而無國。感覺是,“國”淪為解決家庭矛盾的工具。所謂唐國,原來就是王允的家,凡事他作主。戰爭起來,大女婿元帥,二女婿大將,三女婿先鋒官。後來,唐國成了薛平貴的家。標誌就是殺了原來的家長。因故未能殺成,就殺個姐夫立威。國家政權的轉移其實就是家長的變更。原本沒有什麽國事,盡是些家務事。到《大登殿》,我們就看的更清楚。這個猥瑣男,認認真真地做皇帝。可他心裏能想到的,隻能是一些家務事,嘴裏說出的,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


寶釧封在昭陽院,

代戰西宮掌兵權;

老嶽母封在養老院,

一日三次王去問安,

請,請,請,老嶽母(您行行好)請下金鑾。


薛平貴這個花郎漢,從頭到尾心中隻有一個怨念,他王家虧了我,我要算帳報仇。一直到登上皇帝寶座,也沒想起來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別的什麽值得操心的。不過他還惦記著做一件正確的事,為國爭了光。就是:讓我國女人做大,外邦女子做小。但是,為了能如此,就隻得把軍隊指揮權交給了外國人。這就算是為“愛國”付出的代價吧。還是寶釧看得透:


講什麽家國兩雙全?

女兒言來聽根源:

大姐許配太子黨,

二姐許配二代官;

惟有女兒命運苦,

彩球單打犀利哥;

先前道他是吊絲男,

到如今人模狗樣、狗模人樣、駕坐在金鑾。

來、來、來,且吃它一頓團圓飯。


 
台上演員賣力唱戲,台下觀眾讚歎唏噓。平貴男成了無數小夥伴們豔羨的偶像。他完成了儒教“修齊治平”的最高境界。修身麽就是討飯;齊家就是做富貴人家女婿;治國就是把原來的家長整死或等死;最後把各國公主都娶了,天下就大同了。他的成功,一定可以複製!


北京人不說看戲,說聽戲。因為所有戲曲中的故事早已爛熟於心了,不用看。在那個文盲率95%以上的時代,戲曲話本,是主要社會意識形式之一。是非倫理,道德風化,沒有比戲曲的潛移默化更有影響力的。這部戲能一演幾百年,幾唱遍市井鄉村每個角落,可見它有非凡的感染力,深入內心地表達了民眾的意願和理想。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家”和“國”概念,就在這舞台上的琴韻鼓點,唱念做打,悲歡離合,兒女情長之中,逐漸建立起來。從整個《紅鬃烈馬》看來,傳統國人的“國”的概念,一直到近代還是非常淡薄的,而“家”則大可比天。是不是隻這一部戲極端,是個特例呢?我們騎驢看唱本,再瞧下一回:《四郎探母》。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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