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死後一百又八年,有孟子匆匆趕到,可不是生不逢時。活著,同時代牛人太多,不得出頭。又沒有踩準天降聖人的步點。死後,被北狄王封了個亞聖公爵,還時得時失。但孟子的文化地位毋庸置疑。今天我們漢語的基本基因,有不下三分之一是通過孟子傳下來的。我以為孟子對漢語言的貢獻,不小於莎士比亞之於英文、默罕穆德之於阿拉伯語。
既然這麽重要,那是不是大家都該讀讀《孟子》呢?也不必著急。科學上說,基因賦予你的能力不需刻意去學。再則,不聞子路有雲:有網民焉,有論壇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你要真想學孟子,就到論壇上找個吵架最猛的人觀察,可以學到孟子一半的精華。至於另一半,你又可以從其對手那裏學到。子路誠不我欺也。
許多人和我一樣,對孟子的人不太熟。好在齊宣王我們熟。齊宣王有一言一行,閃著人性的爍爍光輝,時不時溫潤一下我們幹涸的心扉。這一言是“寡人有疾”。一行就是“顧左右而言他”。齊宣王是麵“人鏡子”。將孟子的形象照在鏡子裏。何況這一言一行都是孟子激發出來的,當然反照孟子更清晰。讓我們先稍稍親近一下亞聖。
齊宣王是不是個好國王,論不定。但確實少有地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他花大價錢維持個社科院(稷下學宮),還評了七十多個院士,都享受部長級待遇。和孟子談話中,孟子一批評再批評,他就自我批評接著“寡人有疾”。搞得孟子都過意不去,隻好寬他的心,說這些“疾”人皆有之。相比之下,我發現亞聖有過常人之處,多了一疾:好罵人。孟子的罵人話,比其它諸子百家加在一起還多。諸如無父,禽獸,殘賊,一夫,犬馬,土芥,齊東野人,人泚,賤丈夫,等等,等等。
聖人言傳身教,至今五毛保持了好罵人的傳統。但今天之五毛,有數典忘祖之嫌。可能是覺得那些孟詞用了兩千年,不夠與時俱進。改良了。今天用得最勤的是“賣國賊”或“帶路黨”。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這是得之於孟子還是在諷刺孟子?《孟子》中提了好幾次“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這就是我國最早的帶路黨理論啊。
要是這還不夠,再看一段:孟子對曰:“《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
好像在說:美國打阿富汗,巴基斯坦人民撒嬌,為什麽不來打我們!美國進入伊拉克,伊朗人民抱怨:為什麽不先考慮侵略伊朗?這。。。是可忍孰不可忍!賣國也不至於賣到這個地步。其實我覺得,孟子不過是對普世價值熱心得過了頭,五毛得厲害了些。隻是,今天的五毛們在罵人“賣國賊”或“帶路黨”時,最好稍稍有所顧忌。靠影射本門亞聖搏出位,終歸不雅。
孟子善於給人下套子,比如: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讬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
王曰:“棄之。”
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
王顧左右而言他。
齊宣王言了什麽,沒有記載,不得而知。但齊宣王成天和社科院院士們泡在一起,水漲船自高。很快回將了孟子一軍。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感覺不妙,言辭閃爍)
曰:“臣弑其君,可乎?”
孟子顧左右而言他。。。
等等!書上好像不是這樣寫的。是的,書中把孟子這“言他”記下來了: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你認為孟子正麵回答了這個問題了嗎?大部分人的回答可能是肯定的。因為已經習慣成自然了。五毛一黨認為這樣回答最正點,堂堂正氣。而且從此兩千多年,一直是這樣回答問題。至今年,有貴婦人毒殺情夫,很多人辯護說:她殺的是個外國間諜,所以不算殺人。不但無過,而且有功。為什麽五毛第一時間就想出這個辯護,而且不少聽眾以為然?這裏麵有兩千年的一脈相承。
他徹底回避了是否“弑君”的問題。是非功過可以評說,但不用否認基本事實。要麽是姬發做錯了,不該弑君。武王是自家聖人,這個孟子不想說。要麽是姬發做對了,君無道就該弑。當著齊王的麵,這個孟子也不想說。總不至於說這是一場意外事故,裏麵沒有誰對誰錯。先前那個步步緊逼梁惠王:“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以刃與政,有以異乎?”的孟子,哪裏去了?可見宣王的一陽指功夫,認穴奇準,輕鬆地點破了孟子的護身浩然正氣。
說孟子是顧左右而言他,還因為這回答的確是他人言論。我一讀到這裏,眼鏡就止不住地掉下來,拍案驚奇!這可就是荀子後來詳細批判過的,犯了邏輯和概念錯誤的墨家之辯:“殺盜非殺人”直接翻版。
這裏插一下為什麽儒家攻擊墨家最不遺餘力。相對於其他諸子百家,儒家一直自視在道德上高出一籌。因為他們宣揚仁,仁者愛人也。隻不過儒家的愛人講究親親相殺。等級森嚴。你愛你爹和你媽各有幾分,不可混淆。姐夫若是愛大姨子和愛小姨子一樣多,就是極大的犯罪。儒家根本沒有掉水裏後,先救媽還是先救老婆的問題。
卻有墨家,不但也講仁。更宣揚兼愛。愛你的敵人和愛你的兒子一樣多。有點後世基督的味道。大愛無疆。這讓儒家痛感有失去道德製高點的威脅。不過,墨家的兼愛也有操作上的難題,就是對強盜該怎麽辦?為了彌補這個漏洞,就出來一個“殺盜非殺人也”之辯。對五毛來說,道德製高點也是生命線,所以兩家一起滅墨。今天,墨家的思想學術已毫無影跡。但這一“殺盜非殺人”之說,隻因孟子急不擇言,被當著孟子的思想流傳下來。
這孟子攻擊墨家最厲害,說他們是無父無君的禽獸。原文是:“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可這時一著急頂不住,把禽獸的招數借用過來了。所以你看到後世五毛每每陷入困境,槍法散亂之時,卻總有後門可遁,孟子教的應急三板斧功不可沒。
同樣是顧左右而他言,孟子這裏不如齊宣王厚道。但後世五毛比孟子更狠。學術問題,政治解決。看看《史記》記載的一場辯論:清河轅固生與黃生爭論景帝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弑也。”轅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麵,非弑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雲,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
轅固生,《詩經》博士,怎麽一點詩意都沒有?當著景帝的麵這麽說,其心可誅。黃生即便沒有當場失禁,也少不了腿肚子抽筋。眼見要有人頭落地。好在漢景帝被稱為賢君,名副其實。不過五毛過多皇帝也會煩。於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遂罷。是後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這個問題最終以這種奇異的方法解決了。中國的學術爭論大都以學術以外的方式作結論,曆史悠久。
孟子說:“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 請原諒我在孟子門前的躊躇徘徊。
乞丐何曾有二妻,
鄰家焉得許多雞。
當時尚有周天子,
何事紛紛說魏齊。
黃蓉你這個小妖女,不得非禮夫子!且聽我說強說聖人何以為聖。
(待續)
在進入任何理論前,我們需要有個前提,就是說真話。否則從第一句話開始就彎彎繞,還指望能前進?
終極問題可以放在終極,但不能因為有終極問題,其他問題都可以糊弄了。
所以,無論是墨家的“大愛”或是孟子的可否弑君,都隻能是相對而言。即使他們能回答,也不是三句兩句說得清楚的。
後人讀他們的東西也隻有憑”感悟“接受那些自己體會到的東西。後世強推孟子,確實有些強加於人。或許錯不在孟子。
這個部長待遇確實有據可循。所以今天知識分子與其懷念北洋軍閥時代的黃金歲月,還不如懷念一下齊宣王。
我說的哲學,其實就是老張老李的哲學,或阿Q的哲學什麽的。
他們做了很多事,就是為了死後讓人燒香,隻是沒想到能挺兩千年。
到我家來歡迎啊。沒有好茶飯,餐巾紙一盒,供擦鼻涕用。論壇曾經貼過,比如茶軒,已經被網管刪掉了。
繼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