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驢十八

破帽遮顏過鬧市,管他冬夏與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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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兒講故事(四) 沂蒙故事之一

(2012-05-21 00:22:16) 下一個


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

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

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那個看,

風吹那個草低哎,見牛羊。

本來沒準備說這些故事。那天早晨我開車,收音機裏NPR講起陳光誠。聽著英語怪聲怪氣地說臨沂等地名,一下子這沂蒙山小調冒了出來。然後就想起了那些沂蒙山的故事。我的車就沒法繼續開了。到路邊停車場裏停了一會兒,才能接著走。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寫了一篇罵人的東西,罵那個忘恩負義,變節的襠。看的人不理解作者為什麽那麽失態。我知道,所有的憤怒,來自這些故事。所以我想,還是講出來吧,也為自己做個辯解。

這些故事,想聽的人不多。有人不喜歡它們太主旋律,有人嫌不夠普世。我是大約三十年前聽到的,細節已經模糊了。那些年,還是在第一次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之前。那個年代,既沒有武警部隊,也沒有維穩經費。所以還有各種故事可聽。類似的故事,前後拍了好幾部電影電視。隻是味道總在變。好在我隻是講故事。無關曆史,也不證明什麽。大家姑妄聽一聽。都是發生在那個風口浪尖上的瞎子家鄉的事。聽了之後,你對瞎子的遭遇,該理解的還是理解,該不理解的還是不理解。故事麽,過去了。

臨沂是山東最大的一個市。下轄九個縣。北邊沂水、蒙陰和沂南三個縣,是當年沂蒙山解放區的核心。這陳瞎子,就是沂南縣東師古村的。今天我們零零碎碎聽了陳瞎子的事,感覺好像這個地方真是窮山惡水,潑婦刁民。當年不是這樣的。從抗日起,先是八路占著,後來八路搶到更好的地盤,跑膠東去了。新四軍被國軍從蘇北趕出來,又把這兒當家了。地方雖然窮,但十年間,一直養活了十幾萬軍隊。最後支持了三場大仗,萊蕪、孟良崮和淮海戰役。尤其到了淮海,沂蒙人民榨盡了最後一滴血汗。當時整個沂蒙解放區,一共四百二十萬人口,參軍走了二十萬,一百二十萬民工上了前線。所有的男人,從十五歲到五十,都出來了。我的故事,就是講沂蒙人民怎樣的犧牲,怎樣的支持這個襠、這支軍隊奪了政權。今天,這些人的第二代,一轉身做三個代表去了。反過來,勾結地痞流氓,欺壓無助的平頭百姓,像陳瞎子之流。

閑話說得多了,下麵來聽故事吧。第一個是說民工大陳的。

12月17日,黃兵團外圍據點已大部被解放軍消滅,碾莊情勢更加危急。我令邱、李兩兵團在空、炮、戰車掩護下繼續攻擊前進。約9時前後,先後得空軍報告,發現張樓、房村有解放軍大部隊經雙溝向東南分路撤退,同時得地麵各部報告,說當麵的解放軍皆向東潰退。又從俘虜及居民中得悉,解放軍糧彈缺乏,戰士每日僅在地裏挖幾塊紅薯吃。當時根據各方麵報告,我錯誤地認為解放軍已被蔣軍擊潰,且全線崩潰,因即下令全線追擊。這是杜聿明,國軍主將的事後回憶(《淮海戰役始末》)。當時戰役第一階段激戰正酣,國軍又想逃跑保存實力,又想救出被圍的黃伯韜兵團。根據這個情報,杜聿明決定打下去,結果把江北所有的部隊,全賠進去了。也許這是個真實的情報,前線的解放軍,一時快要彈盡糧絕了。但杜聿明不知道的是,山東沂南縣的村民大陳率領的小車隊,十天前已經上了路。這一切,很快就全改變了。因為不僅大陳,四個省543萬支前民工都上路了。

大陳的村子,在沂南縣東南,和陳光誠的東師古村成對角。和東師古村不一樣,陳在這個村裏是大姓。陸陸續續一個多月,村邊的大路上不停地過民工車隊,大部分是從膠東來的。其中包括後來大名鼎鼎的支前模範萊陽龍旺莊鎮西陡山村人唐和恩。他隨身帶了一根以前討飯用的竹竿,這次每經過一個地方,他就把地名刻在在上麵。小竹竿上經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名字———從唐和恩老家開始,經過山東、江蘇、安徽3個省的水溝頭、平度、臨朐、臨沂、徐州、蕭縣、宿縣等88個城鎮、村莊,行程1500多公裏。這根竹竿現在陳列在淮海戰役紀念館。

大陳村裏的車隊已經走了兩批了。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仗打得大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大。村裏大點的榆樹和棗樹都放倒了,趕著做獨輪車。大陳這一批七個人,三輛車一付擔子,把剛烙好的一千斤烙餅送到前線去。大陳身高力壯,被選作隊長。因為村裏的幹部前兩批都走了。臨行前,媳婦給他做了一雙新鞋。準備了半袋子三紅:紅高粱餅、醃紅蘿卜、和紅辣椒,做幹糧。還把家裏唯一的浮財,一塊大洋給了他帶上。這塊大洋還是大陳奶奶嫁過來時帶來的。多少年,多少次,再困難的時候,三代人捂在懷裏都沒舍得用掉。

剛出了村,大陳就做了一件他後悔了一輩子的事。把腳上的舊鞋扔了。那鞋太破了,鞋底和鞋幫已經脫開了,全靠繩子綁在一起,走路太費力了。可他也沒敢馬上就穿新的,光腳一口氣走了六十裏。第二天才穿了新鞋。戰場瞬息萬變,大陳的隊伍走了十天,換了好幾個兵站,才把烙餅卸下。隨即又裝上了手榴彈,跟著部隊出發了。

其實民工們都願意跟著部隊走。因為部隊開飯,首長都讓民工們一起吃。沒有命令,沒有一個民工會私下動用一粒公糧。都吃自帶的幹糧。幹糧斷了就要飯。大陳他們路上就曾經斷糧,要過兩天飯。要飯本來不陌生。但這個時候要飯太難了。首先這幫人站出去都是壯勞力,人家不願給。還有就是不隻他們一支民工隊在要飯。車上裝滿了糧食在要飯的隊伍有好多。

對民工來說,要飯比起吃幹糧,其實不算太苦。大部分幹糧都是未脫殼的高粱磨糊蒸成的餅。這種餅,巴掌大小,黑乎乎的,有個名字叫紅眼趴牯,嚼在嘴裏,幹渣渣、苦澀澀的。陽曆十二月初,天不夠冷,又雨雪潮濕,高粱餅都發黴了。大陳他們找一戶人家,借磨盤灶頭,把發黴的餅子,重新上磨推糊,摻點黃豆,再蒸成餅。結果吃得拉肚子。

跟著部隊走也有危險,會被轟炸。大陳遭遇的最危險的一次,兩架飛機正對著衝下來掃射。部隊有嚴格的紀律。都原地站定了一動不動。民工就亂了,四下亂跑。一個解放軍班長跑過來,招呼大陳他們不要害怕,就地趴在田裏。那個班長還捧了一些豆秸蓋在大陳身上。大陳趴在地上,仿佛感覺到子彈濺起的泥土灑了一頭。飛機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子彈打光飛走。大陳爬起來,同村的7個人都沒事。可那個解放軍班長中彈犧牲了。大陳他們都真心哭了一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聽別人喊班長。

民工隊很快就趕不上部隊了。前方催得緊,車隊一天走六十裏八十裏是常事。但部隊跑的更快,有時一天要走二百裏。比吃飯更要緊的是鞋,所有的人的鞋都壞了。光腳走這種強度是不可能的。腳疼得沒辦法,大陳把包袱裏的褲子和內褲都拿出來,扯成七八片,給大家包在腳上。有一次到一個兵站,給民工們補充了一些糧食,還每人發了一條毛巾。看著兵站裏堆滿了軍鞋,所有人的眼睛都發綠。可是沒人抱怨把鞋留給部隊,他們見到的部隊都在日夜狂奔。有時大家都羨慕擔架隊的。雖然成天在炮火下,有生命危險,但是擔架隊發鞋。

黃伯韜打完了,在安徽二野又把黃維給圍住了,打了幾天沒打動。大陳的車隊又裝上炮彈,跟著三野往上趕。現在已經可以白天走路了。晚上就宿在村裏的地窖、驢棚裏。一天早晨,有民工來戶主家借鐵鍬。原來住在村西頭的江蘇來的民工隊中死人了。死的是宿遷的於開國。他已經病了幾天了。部隊的衛生員也幫著看過。可是衛生員除了繃帶和止血劑沒其它藥。隻能紮紮針。他沒力氣走回家,隊裏其他人就讓他坐在車上推著走。夜裏其他民工都在極度疲勞中呼呼睡去,惟有隊長薑九齡守候在於開國身邊。於開國知道自己支撐不住了,他拉住薑九齡的手說:隊長,你的鞋已露出了腳趾,看樣子我不行了,我的鞋子還能穿,你把它穿上繼續趕路。明年你有空,能把我的墳指給我家裏人,讓他們帶我回去。早晨很多山東的民工都出來幫忙,找了許多石頭碎磚頭,堆了個大墳。為的是他家人找來時,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容易看見。(打完仗後,薑九齡和另一個老鄉繞路,把於開國的棺材起出來,運回了宿遷。)

到了安徽褚蘭,大陳的腳實在受不了了。做個隊長,他比別人都走得要多。所有的車過河過溝他都要幫著拉。歇下來還要張羅吃飯住宿。所有的能用的東西,都包在腳上磨光了。長滿老繭的腳底板,每走一步,都疼的鑽心。好像整個腳底要脫落下來似的。他麻木地拿出了那塊三代相傳的大洋,買了一雙萬裏牌膠底鞋。這雙鞋,支持他走完了剩下的路。找回的零頭,隻夠買了一小根鹹黃瓜。因為大家已經七八天沒吃到一粒鹽。七個人,你咬一點我咬一點,放在嘴裏不停地咂,齊聲說:真香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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