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星傳恨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渡.
正文

致命的溫柔(6)

(2005-08-01 13:24:14) 下一個
“想吃點什麽?”他問。

“隨便。”CAROL心不在焉地說,她還沒有從剛才的驚怵中恢複過來,一直在竭力回憶辨證唯物主義的精髓,告誡自己世界上沒有什麽“超意識”,意識是以物質的形勢存在的,中風是物質的,車禍是物質的,癌症是物質的,不可能由誰的意誌來操縱。

他仿佛沒有覺察什麽,開心地一笑,很濃的眉毛向兩邊鬢角飛去:“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放暑假的時候,總是我們倆去買早點。我們問媽媽早點吃什麽,她就說‘隨便’,我知道她愛吃炸醬麵,就總給她買炸醬麵,結果你以為炸醬麵就是‘隨便’,所以每次我們去買早點,你就對服務員說:我媽媽要吃‘隨便’。”

CAROL也想起那些遙遠的事情。他記得那麽清楚,講起來的時候,開心而又得意,如數家珍。在一旁等著點菜的餐館女服務員也跟著笑起來,微笑著看他,似乎一點也不著急,耐心地聽他講。 “請給我們來個紅燒田雞,滑藕片,蒜蓉西洋菜,再加一個清蒸全魚。”他仰起臉,微笑著對女服務員說。

女服務員很殷勤地點頭,記下菜名,不時地瞟他一眼,記完了,拿過菜譜,有點撒嬌地說:“不需要這個了吧?那我拿走了,可別後悔啊。”

CAROL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真是無可救藥了。他像所有知道自己有魅力的人一樣,抑製不住地要隨時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也許並沒有什麽狼子野心,隻是想測試一下自己的魅力還管不管用。一旦有人被他的魅力魅惑,心裏頭就很有成就感。

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愛放電。放電的人,為自己能電倒觀眾而興奮;被電的人,享受那種微麻而不致命的感覺,這是一種心照不宣、兩相情願的遊戲。放電的人,並沒有指望電翻幾個,當作勝利果實扛回去;被電的人,也無意被他電翻,成為他掌中的玩物。一切都是不經意的,沒有特別的目的。隻有他的妻子,可能會象貧電地區的人民一樣,痛恨他浪費寶貴的電力資源,但她拿不出任何實質性的指控來。他什麽也沒做,他放的電,你沒法收集起來呈堂供證。

她記起小時候跟他出去吃早點,從來不用排隊,那些女服務員都喜歡跟他說說話,開開玩笑,說著說著就把他要的東西準備停當了。她小小年紀,就覺得那些人對他笑得特別甜,順帶也把她殷勤一下。但如果是跟媽媽去那家餐館呢,就沒有這種待遇了。

CAROL覺得自己從小就高於這種把戲,五、六歲的時候,還不知道“賣弄”這個詞,就常常覺得他愛賣弄。有時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在車站等車,或者在公園散步,他會教她五線譜或者練習發聲。他給她講那些比她年紀高深的知識,引得過路人停下觀望傾聽,圍著他的人越多,他講得越帶勁。她能感覺到他已經不是在講給她聽,而是在講給那些圍觀的人聽。

也許就是因為他,CAROL一直都能一眼看透男人的賣弄。她冷眼旁觀那些看上去很成熟很高深的人,看他們像孩子一樣在人前賣弄,常常有一種自己很老了的感覺。

他似乎沒覺察自己的女兒在居高臨下地評判他,微笑著對她說,“這些都是你最愛吃的。以前我們經常自己出去抓青蛙,我帶著你和媽媽,晚上到水田邊,用手電一照,青蛙就不動了,乖乖讓抓。你很大膽,敢抓青蛙,胖胖的小手,一抓一個準。你媽媽就不敢,我們倆總是用青蛙嚇唬她。”

他這些話,聽上去象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有一種既真實又不真實的感覺。CAROL記起的確是抓過青蛙,好像現在還能感覺到青蛙那滑膩的皮膚,不過現在已經有了惡心的感覺,因為她很不喜歡那種手感。她想起那應該是她六歲之前的事,一個人能記得六歲之前的事嗎?也許隻是她這些年來的想像?或者是現在聽了他的話,大腦臨時編造出來的?

“你的嗓子很好,”他還在繼續講,一邊把青蛙腿切下來放在她盤子裏,那是她最愛吃的部分。然後他很熟練地挑掉魚刺,把一大塊魚肉也放到她盤子裏。

她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改換了話題,也許剛才她沉入自己的思緒中去了。

他很驕傲地告訴她:“那時你才五歲,就在我們學校的大禮堂裏對著上千的觀眾唱<<柯山紅日>>裏的插曲。音 起得很高,但你不費勁就唱上去了。你還記得不記得?”他說著,就輕聲哼起來:

“一整夜,北風吹,北風吹柯山,
    柯山上的奴隸們,饑寒伴雪眠。
    無數的眼淚凝成紅晶珠,
    項上的鐵鏈刺骨寒。
    奴隸們盼望,盼望冬夜短,
    奴隸主盼夜長,夜長好安眠。
    爹盼紅軍常流淚,
    我盼紅軍眼望穿,
    多少眼淚灑柯山,
     阿哥,你何時才把好音傳。”

他的嗓音渾厚,而且很懂如何運用共鳴,所以即便是低聲哼唱,也有一種很專業的意味。

CAROL聽著,記起了這支歌的旋律和歌詞,每個字都記得。她相信五歲時的演唱確實發生過,因為這首歌應該是老而又老的歌了,如果不是他教過她唱,她不可能從任何地方聽到這首歌或者學到這首歌。
 
“你手指長,指肚很有力,是彈鋼琴的好材料,可惜你後來就沒接著彈下去,不然。。。”他遺憾地說,分明是一直跟媽媽有聯係,知道她的一切。

她記起小時候到他的學校去,在琴房裏他教她彈鋼琴,彈過些什麽已經不記得了,但她還記得他教他彈音階時,怎樣把大拇指從食指和中指下“偷渡”過去,那可能是她最早接觸“偷渡”這個詞。

這些零零星星的記憶,象一些小星星一樣在記憶深處閃爍,使她的心有了一點溫暖的感覺。應該說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幸福很快樂的。他會彈琴會唱歌會畫畫,也很會逗孩子玩。他對孩子很耐心,CAROL從不記得他對她發過脾氣。他甚至會用縫紉機做衣服,他給她做過很多花裙子。他也會做飯洗衣侍弄花草,修理家裏的電器小五金。媽媽到現在一遇到家裏什麽需要修理,都會情不自禁地說:要是你爸爸在這,早就把它修好了。

他是那種可以使你的生活很幸福的人,當然,這樣的人,也可以使你的生活很痛苦。總而言之,這樣的人,除非他不走進你的生活,如果走進了,那你的生活不是大喜,便是大悲。你對他,可能會恨之極,可能會愛之極,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而最不可能的,便是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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