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裏我又夢見阿姨了。如同以前一樣,地點是在我父母過去的家中,時間則是過去和現在混雜在一起。當我從夢中突然醒來,大腦經過夢境與現實,時間,空間的轉換,我才意識到這是在異國它鄉;自從十多年前離開故土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阿姨,並且今後也再見不到阿姨了。心中一陣痛楚,睡意全無。於是躺在那裏靜靜地回想起阿姨及她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的往事。
阿姨名為龍定姑,熟識的人稱她為龍阿姨,我們叫她阿姨,我兒子叫她龍奶奶。阿姨是在我出生那年,來到我們家的。那時阿姨應當是四十歲左右。從那以後,阿姨幾乎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幾十年中,隨著我們家四處漂泊。
阿姨人很瘦小但很精幹,麵部顯得瘦削並略帶有幾分憔悴,但多年來卻顯得變化不大。在我的印象中,阿姨除了氣管有些毛病以外從無其他疾病。這或許與阿姨的長年勞作有關。阿姨的雙手骨節較大,這也是長年的勞作的結果。如同絕大多數她的同齡人一樣,阿姨幼時裹過足。印象中,阿姨總是穿著一件藍色的斜開襟大褂或罩衫。似乎從未見她穿過現代式樣的外衣。
阿姨的父親是個清末秀才。聽阿姨講起好像她的父親是個鄉村教書先生。由於舊時習俗,阿姨沒有入過學堂也不識字。但可能是由於書香門第家庭的潛移默化,使阿姨通曉事理。我小的時候常聽阿姨提起她出嫁以前家中的生活。記得阿姨說過她在娘家時因家境殷實而未做過農活,隻是在家中做些針線及家務活。時值今日我仍記得阿姨談起舊日她娘家生活時的那副懷念的神情。阿姨的青少年時期應該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尤其是相比於她日後生活之艱辛。
阿姨的婚後生活與她出嫁前不可相比,似乎沒有多少歡樂。記憶中我從未聽阿姨說起過她的丈夫,隻是在我小的時候聽大人說過她丈夫過去是在外麵給人幫工,跑生意。在四十年代末期兵慌馬亂之時消失了。傳言他被國民黨的軍隊抓了壯丁,其後就渺無音信。也不知是否死於戰亂之中或隨國軍去了台灣。阿姨有兩個兒子。在其丈夫失終時,一個隻有幾歲,另一個尚在阿姨腹中。其時,阿姨的父親已去世,娘家已隨之敗落。婆家也無人可以依靠。阿姨在鄉間靠做農活一個人撫養兩個兒子,其艱辛不言而喻。記得阿姨說起最苦的是在南方種雙季稻-割稻,插秧,車水之時。她一小腳婦人做此類屬於男壯勞力的農活自然是出於十分無奈。更為不幸的是阿姨的小兒子在一場瘟疫中患病高燒不退,大腦損壞,變為弱智,成為阿姨一生的心病。
我出生時,父母在華鋼(華中鋼鐵公司-既後來的武漢鋼鐵公司)籌備處工作。父親正在參加俄文集中補習為準備去蘇聯學習企業管理。因家中有兩個幼子需要照顧,我的外公和外婆忙不過來;經人介紹阿姨從漢川鄉下-其婆家所在地,來到了我家,為此她將兩個兒子托付於娘家親戚。從此,她與我們的生活交織在了一起。我父親工作非常繁忙,母親屬於那種對工作極其認真的人。加上那時生活簡單,除了子女的教育以外,家中一切均由阿姨操持。阿姨與我父母應該說不象雇傭及被雇傭的關係。阿姨對我父母親十分尊重,但在家務事上,她並不隻是盲目聽從他們的意見。我記得阿姨總是大聲和母親說話,如果她有什麽事看不順眼的話。更不用說對我們三個男孩,如我們做錯什麽事她總是大聲訓斥。我小時侯雖安靜老實,但由於有時貪玩或不願做家務,經常要被打屁股,擰耳朵。不過我的父母及我們從來沒有覺得阿姨這樣有什麽不對。
1965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前的一年,我的父親被調至攀枝花鋼鐵基地(時稱渡口)工作。經過考慮之後,阿姨決定跟我家一同離開武漢前往四川。其時她的大兒子已在沙市的一個工廠裏當工人,小兒子在我母親的幫助下去了武漢市的一家專為殘疾人辦的福利廠工作。攀枝花鋼鐵基地建設初期,其生活或家屬基地設在西昌-也就是那後來聞名於世的衛星發射中心。因是三線工程,對外稱為四0公司,生活基地就設在原西昌軍分區所在地。那時的西昌地廣人稀,風沙很大。生活諸多不便。尤其是在文革期間。因交通不便。生活物資極其缺乏,我記得在農貿市場上一個雞蛋要賣兩毛八分錢。阿姨帶著我們種菜,養雞。後來因父母雙雙被打倒。他們的工資均被凍結。每人每月隻發給十元生活費。我們在短短時間內就變成了無人理睬的走資派的子女。抄家之後,我們被趕到家屬大院,並住在那裏直到幾年後離開西昌。阿姨自己經過種種人生不幸及家境衰敗之變故,我們家庭社會地位的變化並未使她對我們的態度發生變化。當我父母未被打倒時,她並沒有對他們畢恭畢敬,曲意迎合;當他們落到社會最底層時,她也沒有對他們揭發批判,落井下石。後來,阿姨被造反派強令離開我們。我們才真正體驗到每天生火煮飯,買米買菜的難處。再後來,成立革委會,因權力糾紛,武鬥開始了,造反派顧不上走資派了。阿姨才又回到了我們家。
阿姨因一生坎坷而型成她性格剛強。這一點她頗為自豪。她最不喜歡人自己憐憫自己。她也很少對我們在言語上表露她對我們的關愛。記得我13歲時,一次在夜裏行走崴了腳,當時不覺怎樣,第二天一覺醒來踝關節腫大粗如碗口,腳不能沾地。痛的我眼淚直流。阿姨見後,曆聲對我說:哭有什麽用。然後倒了一碗白酒點上火,用手蘸上燙呼呼的白酒搓揉我的踝關節。雖很是疼痛我卻一動也不敢動,自到一碗白酒全部在我踝關節上揮發。這土方法真靈,到了晚上受傷的踝關節就消腫了。
我們兄弟三人,我居中。因小時性情溫和,又是阿姨從小帶大的。我確實頗得她的信賴。從小擔負起給阿姨念信和寫信的任務,這些信一般是來自或去她的娘家親戚的。阿姨的信都很短,通常不到一頁。我總是把阿姨的口述轉換成我從書上看來的舊式文體,頗得她的稱讚。她總是說:MD的信寫得好。記憶中,阿姨一年也不過就是往返一,兩封信。
常言說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無水吃。說起做家務事,兄弟三人總是能躲就躲,這壞習慣一直延續到我們長大成年。我倒總是被阿姨抓住並聽她調遣。我從18歲離家到28歲大學畢業,再未在家長住。到是結婚之後又住在了家中。弟弟CY在家時間最多。他脾氣好,懂道理,且聽從阿姨指揮。頗得阿姨喜歡。
阿姨的小兒子因弱智,不識字。日後娶了一個也是弱智的殘疾人,並生有一子。其年幼時,因他的父母照顧他有困難,阿姨帶他來我們家常住。在他四歲之後,才回到其父母家中。之後,阿姨多往返於小兒子及我父母家中,兩邊照顧。阿姨的這個小孫子年幼時不覺有明顯智力障礙,後來到了上學時,不知是由於後天的成長環境影響,還是先天因素的結果,逐漸顯現出其智力低於常人。阿姨對他一直操心不已。
我們成年之後,阿姨漸漸地顯得衰老了。一個顯著變化就是阿姨的性情溫和許多。如果我們做錯了事,阿姨不再訓斥我們了。在我結婚以前,她常半開玩笑地說:我老了以後跟MD住在一起。我總是一口答應說,那是當然。不知道阿姨說此話時有多認真。我結婚時,蜜月出遊要經過上海。我問阿姨要什麽樣的禮物。阿姨說要一雙X碼的小腳皮鞋和Y尺白色絲綢。阿姨一生簡撲,我知道她這是想著她將來的後事。當我和妻子到了上海,白色絲綢很容易就買到了,而且我們還買了一塊深卡啡色的綢緞給阿姨做夾襖麵料。可小腳皮鞋卻幾乎到處都沒有。但我一心想買到那雙皮鞋,為此我們幾乎走遍了上海,最後才終於在一家小的店鋪買到了。我妻子看著我抱著皮鞋欣喜的樣子也很受感動,她日後總是提起,那以後才知到我對阿姨的感情。回家以後,我興高彩烈地交給阿姨所買的這些東西,阿姨確實很開心。
後來,我們的大兒子SS出生了。雖然我們又請了一個小阿姨。但阿姨仍然幫我們照顧SS.兒子小時很挑食,阿姨常給他煮一些他喜愛的魚湯和肉湯。看著阿姨細心照顧SS的情景,我不禁想到是否她會拿小時候的我與SS比較,我時常問她是否SS跟我小時候一樣。阿姨總是說:你小時候比SS更多麻煩。
如同一般老年人,因過去國人文化背景,生活習俗的不同,阿姨不喜歡看外國的電視電影。就是看了,通常也不太懂。隻有日本電視連續劇《阿信》是一例外。記得阿姨把每一集都從頭看到尾,一邊看還一邊流淚。想必是女主人公的坎坷人生引起了阿姨內心的共鳴。
在我出國後的第二年,阿姨消失多年的丈夫從海外回到了中國。原來他丈夫在49年去了台灣。後來同一個孀居的國軍軍官的太太結婚。但並無生育。他後來的太太與前夫生有子女。這些子女長大成人之後去了美國。以後,阿姨的丈夫他們也去了美國。當他後來的妻子去世之後,他決定返回國內居住。我不知道阿姨他們夫婦會麵時是什麽樣的一副情景。不知阿姨是否會有機會傾訴數十年來的艱辛。那是八十年代後期,物價較低,阿姨的丈夫用他帶回的一點畢生積蓄給他的兩個兒子各買了一套住房。他長住在沙市大兒子家中,阿姨則基本上住在漢陽小兒子的家中。阿姨也偶爾去沙市照顧一下他的丈夫。但是阿姨的大兒子及媳婦對阿姨很冷淡,阿姨並未與她的丈夫再生活在一起。
阿姨是在我首次歸國的數月前去世的。在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之前,我和妻子多次談起我們要帶著兩個兒子去看阿姨,要給阿姨買禮物讓她高興。一次電話打到母親家中,弟弟的女兒告訴我說阿姨剛去世。我母親接著告訴我阿姨在二月份她小兒子家中去世了。時間是在夜裏,因是冬天,家中沒有暖氣。第二天被前來探望的她侄女發現時身體已經是冰冷了。因阿姨並無大的疾病,估計是因為夜裏睡眠時,氣管被痰堵塞導致窒息而死。說到此時,母親已在電話的那一端禁不住哽咽起來。阿姨去世後立即就被火化了。因她的丈夫身體不好,當時沒有告訴他。也沒有立即通知我的母親及兄弟。放下電話後,我胸中一片沉痛,半天無語。
回想起阿姨這一輩子。從年輕時起就守活寡。含辛茹苦將兒子撫育成人。因命運的安排,阿姨來到我們家,她生命的一半時間是在我們家裏度過的。她對我們體貼照顧。使我們覺得生活中多了一個親人。事實上,她和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超過了和自己的兒子在一起的時間。其結果是她對我們的熟悉程度要超過對她的親生兒子,她對我們的感情或許在某種程度上要超過對她的親生兒子。盡管我們對她如同親人一樣,但如果不是因為生活困難,阿姨是不會來到我們家。不會因此而與自己的兒子缺乏交流,使之關係變得生疏。再就是我們長大之後,家務事做的甚少,繁重的家務勞動多由阿姨承擔了。為此,我心裏有負疚之感。
我這一生與兩個並無血緣關係的人結下了不解之緣。她們與我同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一般。這兩個人中的一個是我的妻子,另一個就是阿姨。阿姨將繼續存在於我的記憶裏,並將繼續出現在我今後的夢境之中。
2005.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