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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我的三位老師
已有 101 次閱讀 2016-1-10 11:34 |係統分類:人物紀事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我的三位老師
莫言說:“當所有的老師認為我壞得不可救藥時,王老師通過一件小事發現了我內心深處的良善”。
這是一個千萬人寫過還將被千萬人寫下去的題目。用這個題目做文章一般地都抱著感恩戴德的心情,當然我也不願例外。但實際生活中學生有好有壞,老師也一樣。在我短暫的學校生活中,教過我的老師有非常好的,也有非常壞的。當時我對老師的壞感到不可理解,現在自然明白了。
【一】
我5歲上學,這在城市裏不算早,但在當時的農村,幾乎沒有。
這當然也不是我的父母要對我進行早期教育來開發我的智力,主要是因為那時候我們村被劃歸國營的膠河農場管轄,農民都變成了農業工人,我們這些學齡前的兒童竟然也像城裏的孩子一樣通通地進了幼兒園,吃在那裏睡也在那裏。幼兒園裏的那幾個女人經常克扣我們的口糧,還對我們進行準軍事化管理。饑腸轆轆是經常的,鼻青臉腫也是經常的。於是我的父母就把我送到學校裏去,這樣我的口糧就可以分回家裏,當然也就逃脫了肉體懲罰。
我上學時還穿著開襠褲,喜歡哭,下了課就想往家跑。班裏的學生年齡差距很大,最小的如我,最大的已經生了漆黑的小胡子。
給我留下了印象的第一個老師是一個個子很高的女老師,人長得很清爽,經常穿一身洗得發了白的藍衣服,身上散發著一股特別好聞的肥皂味兒。她的名字叫孟憲慧或是孟賢惠。我之所以記住了她是因為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那是這樣一件事:全學校的師生都集中在操場上聽校長作一個漫長的政治報告,我就站在校長的麵前,仰起頭來才能看到他的臉。那天我肚子不好,內急,想去廁所又不敢,將身體扭來扭去,實在急了,就說:校長我要去廁所……但他根本就不理我,就像沒聽到我說話一樣。後來我實在不行了,就一邊大哭著,一邊往廁所跑去。一邊哭一邊跑還一邊喊叫:我拉到褲子裏了……我自然不知道我的行為帶來的後果,後來別人告訴我說學生和老師都笑彎了腰,連校長這個鐵麵人都笑了。我隻知道孟老師到廁所裏找到我,將一大摞寫滿拚音字母的圖片塞進我的褲襠裏,然後就讓我回了家。
十幾年之後,我才知道她與我妻子是一個村子裏的人。我妻子說她應該叫孟老師姑姑,我問我妻子說你那個姑姑說過我什麽壞話沒有,我妻子說俺姑誇你呐!我問她誇我什麽,我妻子嚴肅地說:俺姑說你不但聰明伶俐,而且還特別講究衛生。
【二】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二個老師也是個女老師,她的個子很矮,姓於名錫惠,講起話來有點外地口音。她把我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我自己也鬧不清楚上了幾次一年級──從拚音字母教起,一直教到看圖識字。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還經常回憶起她拖著長調教我拚音的樣子。今天我能用電腦寫作而不必去學什麽五筆字型,全靠著於老師教我那點基本功。
於老師的丈夫是個國民黨的航空人員,聽起來好像洪水猛獸,其實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他教過我的哥哥,我們都叫他李老師,村子裏的人也都尊敬他。“文化大革命”期間,興起來往牆上刷紅漆寫語錄,學校裏那些造了反的老師,拿著尺子排筆,又是打格子,又是放大樣,半天寫不上一個字,後來把李老師拉出來,讓他寫,他拿起筆來就寫,一個個端正的楷體大字躍然牆上,連那些革命的人也不得不佩服。
於老師的小兒子跟我差不多大,放了學我就跑到他們家去玩,我對他們家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情。後來我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利,就再也不好意思到他們家去了。
幾十年後,於老師跟著她的成了縣醫院最優秀的醫生的小兒子住在縣城,我本來有機會去看她,但總是往後拖,結果等到我想去看她時,她已經去世了。
聽師弟說,她在生前曾經看到過《小說月報》上登載過的我的照片和手稿,那時她已經病了很久,神誌也有些不清楚,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師弟問她我的字寫得怎麽樣,她說:比你寫得強!
【三】
第三個讓我終生難忘的老師是個男老師,其實他隻教過我們半個學期體育,算不上“親“老師,但他在我最臭的時候說過我的好話。這個老師名叫王召聰,家庭出身很好,好像還是烈屬,這樣的出身在那個時代裏真是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一般的人有了這樣的家庭出身就會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但人家王老師卻始終謙虛謹慎,一點都不張狂。他的個子不高,但體質很好。他跑得快,跳得也高。我記得他曾經跳過了1.70米的橫杆,這在一個農村的小學裏是不容易的。
因為我當著一個同學的麵說學校像監獄,老師像奴隸主,學生像奴隸,學校就給了我一個警告處分,據說起初他們想把我送到公安局裏去,但因為我年齡太小而幸免。出了這件事後,我就成了學校裏有名的壞學生。他們認為我思想反動,道德敗壞,屬於不可救藥之列,學校裏一旦發生了什麽壞事,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我。
為了挽回影響,我努力做好事,冬天幫老師生爐子,夏天幫老師喂兔子,放了學自家的活兒不幹,幫著老貧農家挑水,但我的努力收效甚微,學校和老師認為我是在偽裝進步。一個夏天的中午──當時學校要求學生在午飯後必須到教室午睡,個大的睡在桌子上,個小的睡在凳子上,枕著書包或者鞋子。那年村子裏流行一種木板拖鞋,走起來很響,我爹也給我做了一雙──我穿著木拖鞋到了教室門前,看到同學們已經睡著了。我本能地將拖鞋脫下提在手裏,赤著腳進了教室。這情景被王召聰老師看在眼裏,他悄悄地跟進教室把我叫出來,問我進教室時為什麽要把拖鞋脫下來,我說怕把同學們驚醒。他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事後,我聽人說,王老師在學校的辦公會上特別把這件事提出來,說我其實是個品質很好的學生。當所有的老師認為我壞得不可救藥時,王老師通過一件小事發現了我內心深處的良善,並且在學校的會議上為我說話,這件事,我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感動不已。
後來,我輟學回家成了一個牧童,當我牽著牛羊在學校前的大街上碰到王老師時,心中總是百感交集,紅著臉打個招呼,然後低下頭匆匆而過。後來王老師調到縣裏去了,我也走後門到棉花加工廠裏去做臨時工。
有一次,在從縣城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騎車回家的王老師,他的自行車後胎已經很癟,馱他自己都很吃力,但他還是讓我坐到後座上,載我行進了十幾裏路。當時,自行車是十分珍貴的財產,人們愛護車子就像愛護眼睛一樣,王老師是那樣有地位的人,竟然冒著軋壞車胎的危險,載著我這樣一個卑賤的人前進了十幾裏路,這樣的事,不是一般的人能夠做出來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到過王老師,但他那張笑眯眯的臉和他那副一躍就翻過了1.70米橫杆的矯健身影經常地在我腦海裏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