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豐(1910年—1982年)原名周熙,筆名高崗、固林,江烽,介福。祖籍上海。擅長版畫、美術理論、美術教育。1931年參加上海左翼美術活動,籌建上海一八藝社研究所,繼而參加魯迅舉辦的木刻講習所。1938年赴延安,負責編輯《前線畫報》,後任魯迅藝術學院美術部主任。1949年當選中華全國美術工作者協會副主席,1951年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79年冤案得以平反,出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當選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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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豐老師二、三事編輯
一九七九年初我正在美院油畫研究班學習,當時的情勢大家該都記得,有一陣子盛傳江豐要出來工作了。此前,這個名字是忌諱的,於我們年青人則很陌生,在當時的首屆民辦畫展“迎春畫展”上,我們第一次知
江豐在延安 道真有這麽一個“江豐”活著,因為畫展的序就是江豐親自寫的。聽說這份內容、言辭都大不同以往的序不脛而走,很快被傳抄到各地。不多久,我們班竟也弄出一張籲請江豐回美院當院長的大字報。還寫明凡同意的人士請在其上簽名。學生們幹事就是這樣,盡管我們誰也沒見過他,不過私下裏有許多老師,老同誌支持我們,記得剛抄好的大字報攤在地下,當時還沒有去世的趙域老師走進來,看完後幹脆地說:“好哇,就這樣貼出去!”幾天後,大字報下端差不多簽滿了美院老師的名字。
大字報出去後,我們照常畫畫。其時文化部已經任命江豐同誌出任院長,我們卻還不知道。五月的一天,那就任的大會就在禮堂開了。聽不少老師說,江豐同誌辦事雷厲風行,性子急,易激動,常會發火。我那天站在末排,依著這描述、經入指點尋到江豐老師本人時,多少有點失望。他講話的上海口音很重,遠遠看去,那容顏讓我想起我外婆。他那天說了些什麽,我記不清了,但他發言時不斷舉起右手,向上方指戳,揮動的手勢,給我印象很深,比他的音容有力得多,由於日後一再見到他這手勢,現在想來,幾乎比他的相貌還更清晰。
此後他就很忙。再見到他,已是在我們畢業作展覽的座談會上。他背向我們坐,我又在末排,隻見到他稀發的後腦。但發言時右手一舉,指戳揮動,看去覺得好熟悉似的。那次發言是他典型的“風格”:那麽偏激,但聽來痛快,見出他的無私真率,見出他絕非是那種遇事或表態不痛不癢、麻木不仁的人。他說到油畫的不景氣,說到畫家條件的亟待改善,措辭激烈,毫不客氣,仿佛同誰吵架,還帶出一句咒罵,我驚訝之際,四座卻轟然鼓起掌來,他並不候掌聲息了再講,聲音反更加高亢,之後又是二次自發的鼓掌,我當時看不見他臉
江豐 上的神情,話全聽見了,就跟著一起鼓掌。
去年春天我向美院申請到美國自費留學。報告到院辦後,說是江豐老師要同我談談。這是我第一次同他單獨談話。我不曉得他會不會同意,因為我才留校工作半年;我也不曉得他是否認得我,雖然他曾留心過我們畢業展的畫,因此我有點緊張地去見他。這回靠近看他,發現他的臉上真有股倔強固執的神情。他第一句話是:“你為什麽不去法國呢?到美國幹什麽?”我慌了,心想這事要吹。但我在法國無親無友,沒人資助我,哪是不想去呢?我照直說了,惴惴地瞧著他。他聽著,並不看我,更讓我覺得他在生氣。但忽而我又想起我外婆:他臉上瞬息間閃動出一種老太太般的慈藹。“好吧”,他慢騰騰地開口,仍看著別處,象在想別的事“不過法國一定要去的!還有意大利。我剛剛從法國回來,盧浮宮裏的畫,一張一張都大得不得了的!”他頃刻激動起來,伸出右掌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用上海口音說出一長串畫作和畫家的名字,我好容易聽清,他講的是委羅內斯、大衛、格羅、德拉克羅瓦和藉裏柯。“你可以去臨摹嘛!我同他們講,拿一點畫到中國來展嘛,他們已經同意了!”稍息,他麵色重又慈祥起來,竟還透出一絲笑意,我當真從未見他笑過。“苦一點不怕。小年青,吃點麵包香腸就可以了嘛!人到外麵,有困難時,就寫信回來,我在法國有朋友。”此刻回想那次談話,我已在博物館吃過好幾回的麵包香腸,有時隻喝自來水,但沒有寫信給他,也還沒有錢去法國,倒聽說盧浮宮的一些藏畫最近真的送到北京展覽了。
之後他在校院裏遇到我,問:“畫什麽畫沒有?文化部批下來還早,畫還要再畫,畫完我要看的。”其時我沒時間也沒心思畫畫,但嘴上仍說要畫的。想到他若真的要來看,不免發慌。聽老師說,從前他任院長時,同學從鄉下畫畫回來,他會當晚就跑到宿舍去看畫的。我巴望他工作忙會忘了這事,不料一個月後他還讓一位老師來問我,可我到底還是沒有新作給他看。
入秋後,有一次我和
孫景波同學及我妻子
黃素寧三個,在學生會讚同下將南京藝術學院學生
丁方的一些畫在教室裏展了兩天,反映挺好,許多老師去看了。後來聽說江豐老師也去了,對丁方用毛筆勾的大張農民頭像很欣賞,當下要見見這個小青年。我們當然很高興,擁了小丁去見他。我們忘了帶地址,半路打電話向他討門牌號。待進了大樓,電梯門開時,見老人已從十層樓上親自下來迎我們,怕我們再找錯。“好啊,好啊!”他瞧著我們,好象沒弄清哪個是小丁,然後大聲發揮他關於國畫油畫的見解。同去的一位國畫係研究生後來說:“江豐老師關於國畫和
國畫家的議論,並不如外間傳說的那麽偏領麽!”我們告辭時,他弄清了哪一位是
丁方,用手去捏小丁的壯胳膊,捏得很用力,連連說:“好啊!好阿!”後來丁方的畫被《美術》介紹過,不過我想他仍是美術界的一個小車,而江豐老師那時早已是美協主席了。
江豐美術論集 其實那回
丁方同時還展出好幾張抽象風格的小畫。有同學告訴我,那天江豐忘了戴老花鏡,沒看清那些小畫是些什麽玩意兒,否則江豐不會對他的畫感興趣,(大家,尤其是學生都曉得江豐老師見同學畫抽象畫要動氣的)。我們聽說,偷笑成一團,慶幸老人那天的忘帶眼鏡。可是事後我想想,老人沒我們似的滑頭。他的好惡貶褒似在寫實非寫實之間,但實則他的氣量,心意,他的誌願,全不在這些小事上,而是看重事業,提攜後輩,期望美術界強旺。他看到有為後生的歡喜和看到抽象畫的動氣,不是出自偏私成見而純粹緣自真率。他那天要是帶著老花眼鏡,那眼鏡也不會改變他的熱心腸的。
年末我去向江豐老人辭行,這回隻談了十分鍾。他很興奮,談到美國收藏家韓默畫展要來中國,談到要派人去比利時臨畫,談到要將各地一些優秀青年畫家集中到美院進修。“把這些事辦起來,中國的油畫不就上去了麽?”他捋捋袖子,又將右臂舉上天。那幾件事,後來聽說都成了。我的幾位在外省的好朋友,最近還從北京寫信來,說他們已經入美院進修了。
我到紐約轉眼九個月了。明年春有個畫廊要為我辦個展,我讓我妻子轉請江豐老師為這個展覽寫個序。我愛看江豐老師寫的序,簡明有力,但多為大畫家寫,如
司徒喬。我隻是剛畢業的學生,不知他願意寫否?九月初,我妻子所在美院年畫連環畫係畢業創作展覽開幕,江豐老師到場與同學們合影。我妻子向他轉告了我的請求。她來信說,老人樂意寫,要我寄些近作的照片去,他好看著畫來寫。我很高興,這次不怕沒畫給他看,倒是來到洋地方,還畫土東西,自己也不愛看,拿給老人看,不知他會怎樣想,於是有些惶惑。近日正想選拍了寄去,卻不料聽到了江豐老師去世的消息。
我又想起老人的手勢、神色和上海口音的言談。這幾天我遙想九月十三日老人在會議間病發時,很可能正是在這動作和激烈的發言中。每想到那情形,淚就會湧上來,象這樣子的逝去,恐怕也隻江豐老師一人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廿五日自紐約)
源自《吳冠中自傳:我負丹青》:
我想談對江豐的一些感受。我被調理中央美術學院時正值江豐任院黨委書記,即第一把手,大權在握。他是延安來的老革命,豈止美術學院,他的言行實際上左右中國整個美術界。毫無疑問,他是堅定保衛革命文藝、現實主義美術的中流砥柱,我這樣的“資產階級文藝觀的形式主義者”當然是他排斥的對象。但我感到他很正直,處事光明磊落,他經常談到文化部開會總在最後才議及美術,甚至臨近散會就沒時間議了,他在中央美術學院禮堂全院師生會上公開批評文化部長沒有文化,當時文化部長是錢俊瑞,大家佩服江豐革命資曆深,有膽量。錢紹武創作的江豐雕刻頭像,一個花崗石腦袋的漢子,形神兼備,是件現實主義的傑作。但反右時,絕對左派的江豐被劃為右派,這是莫大的諷刺。據說由於他反對國畫,認為國畫不能為人民服務,國畫教師幾乎都失業了,但這不是極左嗎?如何能作為右派的罪證呢,詳情不知,但他確確實實成了右派。反右後,他銷聲匿跡了。很久很久之後,前海北沿十八號我的住所門上出現過一張字條:江豐來訪。我很愕然,也遺憾偏偏出門錯過了這一奇緣。不久,我住護國寺大街上遇見了江豐,大家很客氣,我致歉他的枉駕,他讚揚我的風景畫畫的很有特色,可以展覽,但現在還不到時候。糾正錯劃右派後,江豐複出,他出席了在中山公園開幕、以風景畫為主的迎春油畫展,並講了比較客觀、寬容的觀點,且讚揚這種自由畫會的活動,頗受到美術界的關注和歡迎。他依舊是在美術界掌握方向性的領導,觀點較反右前開明,但對抽象派則深惡痛絕,毫無商討餘地。大家經常說“探索探索”,他很反感:探索什麽?似乎探索中隱藏著對現實主義的殺機。我發表過《關於抽象美》的文章,江豐對此大為不滿,在多次演講中批評了我,並罵馬蒂斯和畢加索是沒有什麽可學習的。我們顯然還是不投機,見麵時彼此很冷淡。在一次全國美協的理事會上,江豐演講攻擊抽象派,他顯得激動,真正非常激動,突然暈倒,大家七手八腳找硝酸甘油,送醫院急救,幸而救醒了。但此後不太久的常務理事會上(可能是在華僑飯店),江豐講話又觸及抽象派,他不能自控地又暴怒,立即又昏倒,遺憾這回沒有救回來,他是為保衛現實主義、搏擊抽象派而犧牲的。他全心全意為信念,並非私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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