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為什麽是對的》
劉仰,1985年上海交通大學畢業,1987年中國首批文理雙科雙學位畢業。1991年到北京工作。曾經從事出版行業,現從事電視媒體行業,並涉及文化評論、影評,是中國內地著名的文化評論人。
核心提示:當西方金融危機同時引發一係列社會危機時,馬克思再次被西方提及,曾經的冷落似乎又開始轉熱。但是,要真正熱起來,首先需要辯駁此前各種反對馬克思的觀點,因為那些觀點已經非常強大,在很多人那裏已經成為結論性的定見。
新星出版社最近出了一本書《馬克思為什麽是對的》,作者是英國人,西方新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特裏·伊格爾頓。為了顯示這本書的分量,中文版序言列舉了作者的簡曆:先後擔任劍橋大學、牛津大學、愛爾蘭國立大學教授。該書於西曆2011年4月在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半年後就有了中文版,速度的確很快。這與西方社會近年來的金融危機有關。自西曆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後,曾經在西方遭遇冷落的馬克思,又經常被人提起,甚至出現在“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現場。伊格爾頓寫這本書的背景與 此有相當大的關係。
馬克思主義不隻是一種思潮,在世界範圍內,曾經也是一場巨大、廣泛的社會實踐。自上個世紀80年代以後開始式微,尤其是前蘇聯解體後,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 幾乎成為 曆史 的古董,源於美國的“ 曆史 終結論”徹底排除了馬克思主義在人類 曆史 中的最終地位。因而,西方世界對於馬克思及馬克思主義提出了種種批判和否定意見,幾乎將馬克思主義徹底否定。當西方金融危機同時引發一係列社會危機時,馬克思再次被西方提及,曾經的冷落似乎又開始轉熱。但是,要真正熱起來,首先 需要辯駁此前各種反對馬克思的觀點,因為那些觀點已經非常強大,在很多人那裏已經成為結論性的定見。伊格爾頓的這本書想完成的正是這樣一件工作。該書共分十章,每章針對一個否定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進行反駁。我先羅列一下這十個觀點。
觀點一:馬克思主義結束了。在那個工廠林立、到處充滿饑餓暴動的世界裏,那個以數量眾多的工人階級為標誌的世界裏,那個到處都是痛苦和不幸的世界裏,馬克思主義還多少有點用處。但馬克思主義在今天這個階級分化日益淡化、社會流動性日益增強的後工業化西方社會裏,絕對沒有 一點用武之地。如今,仍然堅持馬克思主義的都是一些老頑固。他們不肯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的世界已經取得了極大的進步,而過去的那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了。
觀點二:馬克思主義從理論上看也許還有些道理,不過一旦將其付諸實踐,結果往往是無法想象的恐怖、獨裁和暴政。對於那些衣食無憂、將自由和民主視為理所當然的西方學者來說,馬克思主義看上去或許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但對於數以百萬計的普通百姓來說,與馬克思有關必然意味著 饑荒、困苦、折磨、強製勞動、支離破碎的經濟以及具有可怕壓製力的國家機器。那些對這一切慘劇視而不見的人不是頭腦愚鈍、甘於自欺,就是附庸政治、道德墮落。僵化的社會主義意味著喪失自由和物資供應的短缺,因為這是廢除市場經濟的必然結果。
觀點三: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宿命論。它將世間的男男女女都視為 曆史 的工具,並以這種方式剝奪了人們的自由和個性。馬克思相信存在某種任何凡人都無法抗拒的 曆史 規律。封建主義注定將孕育出資本主義,而資本主義總有一天也必將為社會主義讓路。如此看來,馬克思主義的 曆史 論不過 是世俗版的天命論。它和那些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統治的國家一樣,都是對人類自由和尊嚴的冒犯。
觀點四:馬克思主義不過是烏托邦之夢。它將希望寄托於一個完美的社會,那裏沒有艱難,沒有痛苦,沒有暴力,也沒有衝突。在共產主義的世界裏,沒有對抗、私利、占有、競爭或者不平等。人人平等,毫無貴賤之分。人不再需要工作,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物質財富源源不斷。這種 出奇幼稚的想法來源於對人性的輕信。它完全無視人性的險惡,忽略了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人生來就是自私、貪婪、好鬥而富於競爭性的動物,而且任何社會變革都不能改變這一點。馬克思對未來的天真想法反映了他整體政治思想的荒謬與不切實際。
觀點五:馬克思主義將世間萬物都歸結於經濟因素。它不過是經濟決定論的又一種表現形式。藝術、宗教、政治、法律、戰爭、道德、 曆史 變遷……所有這些都被簡單地視為經濟或階級鬥爭的反映。馬克思主義對人類 曆史 錯綜複雜的本質視而不見,而試圖建立一種非黑即白的單一 曆史 觀。醉心於經濟的馬克思說到底不過是他所反對的資本主義製度的倒影。他的思想與多元論者對當代世界的人是背道而馳。當代世界的人認識到,這個世界豐富多彩的 曆史 經驗不能被硬塞進一個刻板的單一框架中,但馬克思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觀點六:馬克思是唯物主義者。他認為除了物質,什麽都不存在。他對人類精神層麵毫無興趣,認為意識僅僅是對物質世界的反映。他極端蔑視宗教,認為道德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問題。馬克思主義完全無視人性中那些最可貴的東西,將人簡化為被動地受客觀環境所左右的物質材料。馬克思對人性的認識如此冷漠,也就不難理解斯大林那樣的馬克思主義信徒們犯下的暴行了。
觀點七:馬克思主義最為過時之處在於它過分癡迷於乏味的階級問題。馬克思主義者似乎沒有注意到,自馬克思寫作的那個年代以來,社會階級的圖景已變得麵目全非。特別是,他們甜蜜幻想著即將帶來社會主義的工人階級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我們生活的社會中,階級問題越來越沒有 意義,社會流動性越來越大,談論階級鬥爭就猶如討論火刑柱上燒死異教徒那樣荒謬。具有革命精神的工人,就猶如邪惡的資本家,不過是馬克思主義者的憑空想象。
觀點八:馬克思主義者倡導的是暴力的政治鬥爭。他們拒絕溫和漸進式的變革道路,選擇了通過製造血腥和混亂達成目標的革命方式。一小撮起義者揭竿而起,推翻舊政權並將自己的願望強加給大多數人。這也正是馬克思主義與民主製度勢不兩立的原因之一。馬克思主義者輕蔑地認為,道 德不過是一種意識形態,因此完全不會因為他們荼毒生靈的整治行動而感到不安。馬克思主義者的信條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算這個過程會帶來無數犧牲也在所不惜。
觀點九:馬克思主義主張建立全麵強大的國家。在這樣的國家裏不存在私有製,社會主義革命以專製集權的方式領導,這種方式將會徹底消除個人自由。所有這些都是已經付諸實踐的馬克思主義,過去是這樣,將來恐怕也不會變。這就是馬克思主義邏輯的一部分:人民讓位於政黨,政黨讓 位於國家,國家則聽命於一個鐵腕的領袖。自由民主也許並不完美,但至少人們不會因為批評專製政府就被關進精神病院。
觀點十:過去四十年中,所有引人注目的激進運動都源自馬克思主義以外的思想。女權主義、環保主義、同性戀和民族政治、動物權益、反全球化以及和平運動已經超越了馬克思主義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陳舊傳統,它們所代表的全新的政治激進主義形式也已經將馬克思主義遠遠地甩在後麵。 馬克思主義對於政治激進主義的貢獻微乎其微,也無法引起人們的興趣。政治左派確實依然存在,但是它適合一種後階級、後工業化的時代。
作者伊格爾頓挑選的這十個反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有相當大的代表性。可以看出他並非隨意挑選,而是下了一番功夫。這十個反馬克思主義的問題也不是情緒化的發泄,也不全是非此即彼的意識形態化,它們的確觸及到了馬克思主義的諸多根本性的問題,既具有普遍性,也具有學術性。作者在書中將此十個觀點冠以“西方反馬 克思主義”的限定,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到,類似的觀點在中國同樣存在。這一現象既可以說是當今中國跟在西方後麵的結果,也可以看成是中國自身特殊經曆的結果。伊格爾頓的這本書篇幅不長,針對上述每個問題各寫一章,基本上是逐條反駁。那麽,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西方新馬克思主義者代表人物之一、伊格爾頓對此十個 觀點的反駁呢?
伊格爾頓對西方反馬克思主義的十 個觀點的反駁,有些是很有道理的,但有些也未必。在這裏不一一展開,隻撿幾處重點,扼要評述一下。伊格爾頓其實遇到一個麻煩,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究竟是否一樣?伊格爾頓在書中逐項展開反駁時,經常舉例說:馬克思本人在某部作品中對某個問題是怎麽說的,顯示出他對著作和史料的熟悉。但是,恩格斯說的,或者列 寧、斯大林的觀點,與馬克思主義是什麽關係?這個問題比較模糊。在我看來,伊格爾頓自己也沒分得很清。因此,有時候他把兩者分開,把列寧、斯大林的某些觀點和做法排除在馬克思、馬克思主義之外,有時候又為了替馬克思、馬克思主義辯護,不得不替列寧、斯大林辯護。
伊格爾頓的這一做法,很像當今中國某些為孔子或傳統文化辯護的人:要求回到原點。麵對千百年來社會上已經形成的某些觀念,辯護者往往說:那不是孔子的觀點,孔子是這麽說的,現在的觀念是後來誰誰誰,如董仲舒、朱熹之類加上去的。因此,弘揚孔子就要回到原點,就要還原真實的孔子。除孔子之外,中國傳統文化 的其他方麵,例如法家,一些人也在這麽做,搞所謂“原生態”文化。伊格爾頓麵臨的局麵比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人稍好一點,因為馬克思畢竟沒有孔子那麽悠久的 曆史 ,即便有歪曲和歧義,相比儒家、法家、墨家來說,時間短得多,需要認真檢視的地方少得多。但我認為,這種方式並不完全可取。每一種觀點、觀念當初產生的時候,總有它的現實基礎。後來這些觀念出現豐富化的解釋,更多是因為社會變化,原來的觀念不得不適應新變化的需要。一味強調思想觀念“回到原點”的尷尬 在於:現實也能回到原點嗎?例如,批評馬克思的觀點之一認為,西方社會的階級狀態與馬克思所處的年代已經很不相同,伊格爾頓要反駁,就要證明階級狀態在當今西方社會依然嚴重對立,這多少有點強人所難。事實上,階級對立在當今西方社會的確依然存在,但其形態與馬克思當年也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因此,伊格爾頓為馬克思辯護,有時不得不承認馬克思或馬克思主義自身的不足,而有時則因為辯護過於用力而自相矛盾。例如,伊格爾頓認可馬克思的觀點:資本主義導致道德普遍淪喪,這也是我們在今天的中國能夠看到的現實。那麽,當人們要推翻資本主義,要革命,依靠誰呢?總不能依靠一群道德淪喪的人來領導和實現 革命吧?對此,理論解釋或許隻能說,在資本主義社會還有一群道德高尚的人沒有受到汙染,他們將肩負起推翻資本主義、建設新世界的使命。然而,伊格爾頓又像馬克思一樣認為,資本主義是社會主義的必要前提,隻有資本主義足夠發達,社會主義才有可能實現。那麽,他是否等於在說,隻有道德淪喪越徹底,美好新世界才 越有可能出現?那麽,麵對當前的道德淪喪,人們該如何判斷?是否還要等待其繼續淪喪到最徹底的革命時機?這一觀點與“中國需要被西方殖民三百年”又有何差 別呢?
再者,當資本主義導致道德淪喪成為現實,資本主義社會作為必須存在的 曆史 階段,在經曆了數百年之後,成為發達資本主義,終於有了向社會主義轉變的條件,那 些道德高尚的革命者在哪裏?幾百年裏他們莫非一直在等待革命的時機?他們又是誰呢?或許,人們隻能得出結論說,在資本主義社會,越窮的人,道德越高尚,越能成為推翻資本主義的革命者。於是,這又成為一個悖論:資本主義越是殘酷剝削,越是造成嚴重的貧富差距和大量的窮人,越是培養了大量道德高尚的革命者、掘 墓人。資本主義如果不殘酷剝削,對於實現社會主義反而不利。這就好比當年慈禧太後當政時,一些革命者主張,不能讓清政府的改良和改革成功。因為,一旦清政府改革取得成效,推翻清政府就不可能了,或者難度就大了。這一觀點的結果是,一些人把革命當成事業和目的,為了解放窮人,為了所謂高尚的事業,成為壓迫窮 人的幫凶。因為,這裏還麵臨一個大問題:誰能知道革命是否一定會成功?這一結論的荒唐還在於,每一個窮人要革命,其實目的都是不想再當窮人。換句話說,按照普遍的人性,道德高尚者要革命,目的都是想變成“道德淪喪”,這也是我過去曾經說過的,無產者的革命目的,其實都是想變成有產者。如果變成有產者都是道德墮落,那麽隻能在革命成功之後,讓他們繼續、永遠成為無產者,以保持革命的先進性。因此,伊格爾頓所批駁的某個觀點說,社會主義常常與饑荒、困苦、強製 勞動等聯係在一起,並非沒有道理。雖然現實中各個社會主義國家並非都如此,但在理論上,它的確是成立的。
由此,我們要說到伊格爾頓為馬克思主義辯護的另一個觀點。為什麽有人會把革命當成 曆史 使命和崇高的事業?因為馬克思主義明確了人類 曆史 的發展階段,即,資本主義一定要變為社會主義。一些人把這種觀點解讀為 曆史 宿命論,伊格爾頓對此也展開了批駁。然而,伊格爾頓對此的批駁很無力,當他不能否定資本主義必將被社會主義取代,他又如何能說那不是“ 曆史 宿命”?既然是 曆史 宿命,既然社會主義一定要實現,那麽,縱容資本主義殘酷剝削,讓實現社會主義的條件早日成熟,早日到來,又有何不可?在這種邏輯下,在一個資本主義不發達的國家內部單獨實現社會主義後,為了迅速形成社會主義的充分環境,先殘酷地剝削本國人民,似乎 也成為了必然。事實上,伊格爾頓雖然批判了斯大林主義,但他同時也為斯大林主義做了辯護,其辯護理由與這種“ 曆史 宿命”也有關聯。當然,對於斯大林主義的認識是另一個問題。
我認為,伊格爾頓為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辯護,有些是有道理的,有些辯護並不成功。關鍵在於,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自身的確存在缺陷。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基本上能夠成立,也非常出彩。但是,對於如何建立一個“新世界”,並不成功。關鍵之一在於,西方社會對此沒有 曆史 經驗,馬克思在“新世界”的很多問題上隻 能是想象。另一個關鍵在於馬克思主義理論對於資本主義的認識和定義。在我看來,今天人們說的資本主義其實有兩個,一個是常態化的資本主義。這個資本主義早就存在,不管叫它農業資本主義也好,商業資本主義也好,私有製、商品經濟、自由貿易等等,在人類 曆史 上早就存在,中國 曆史 上也不例外,甚至最為發達。另一 個資本主義是資產階級占統治地位的資本主義,也就是馬克思竭力批判的資本主義政治製度。當某些 曆史 學家說,中國在宋朝、明朝已經出現資本主義萌芽時,其實 是在說,前一種常態的資本主義在中國始終存在。當 曆史 學家說,中國 曆史 上的資本主義萌芽未能發展成資本主義社會時,其實是在說,中國社會未能成為資產階級占統治地位的社會。馬克思或馬克思主義理論之所以有缺陷,其實是混淆了這兩種資本主義。一旦要推翻資本主義,就必須消滅所有商品經濟和私有製,這才是出問 題的關鍵。中國當前的改革開放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其實是抓到了這個問題的關鍵。即:常態的資本主義還是需要的,我們不需要的是,資產階級占據統治地位的資本主義政治製度。
中國近幾十年的改革開放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比較成功,並讓全世界大惑不解,關鍵的“秘密”其實正在於此。西方社會在資本主義問題上總是走極端,要麽是資產 階級占據統治地位的資本主義政治製度,要麽就是消滅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當中國的改革開放搞得同他們不一樣,他們便渾身不舒服。尤其在政治製度上,西方的幼稚和不解在於:你們怎麽可以搞資本主義卻不讓資產階級來領導?對於這個問題,我並不認為是中國領導人的創造發明,而是中國傳統的慣性使然。中國 曆史 上, 資本主義始終長期存在,但是,中國 曆史 上的確沒有讓資產階級成為社會的領導力量,成為社會政治製度的主導力量。這就要說到另一個問題:既然資本主義一直存在,資產階級又沒有成為領導力量,那麽,中國傳統社會的領導力量是誰?這就是我在《超越利益集團》一書中指出的,一個以知識分子為核心的,擺脫利益集團控製的獨立群體。隻有這樣,才能既發揮資本主義的積極作用,又抑製資產階級掌權的不利後果。馬克思在這個問題上的認識比較欠缺,他承認他的理論適合西方社會,對於西方社會 以外的地方未必適合。但是,馬克思對於東方,尤其是中國缺乏了解,他隻是簡單地以“亞細亞方式”敷衍了一下,並沒有認真發掘所謂“亞細亞方式”的內涵和真 正合理性。當今中國人卻拋棄了自己的傳統,沉浸於西方中心論,基本上也隻能是在理論上找不到北。幸好有強大的傳統慣性,使得我們沒有變成像西方一樣。
伊格爾頓在這本書中為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辯護的十個問題,在這裏不一一展開。關於資本主義的話題,本文也隻是點到為止,以後適當的時候會有專門論述。總體來說,伊格爾頓雖然竭力為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辯護,但是,他的辯護即便在有些方麵比較成功,對於西方社會現實來說,馬克思主義還是存在難以解決的問題,即 便遭遇經濟危機,今後的西方社會也未必會成為馬克思主義主導的世界。由於馬克思主義理論上的天然缺陷,伊格爾頓延續了馬克思的特點,對於資本主義的批判依然非常有力和到位,但對於建設“新世界”還是不夠清晰,缺乏有效的辦法。由此我也看到,所謂西方新馬克思主義的最高成就,最新研究成果,其實水平不過爾爾,隻在各種批評中窮於應付、疲於奔命。伊格爾頓甚至在書名中留下了一個“玄機”,《Why Marx Was Right》,他用的是“was”,而非“is”,這又說明什麽呢?
《馬克思為什麽是對的》這本書的 英文名稱是《Why Marx Was Right》。中文翻譯與英文原意稍微有點不同,關鍵在於英文是過去式,而中文則沒有了這層含義。當然,就人來說,馬克思已經不在世了,用“was”固然 不錯。然而,伊格爾頓的書中提到的並非隻是馬克思本人,而是經常把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隨機互用。那麽,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是什麽關係?“馬克思主義”是否 也是“was”正確?這一問題恐怕不是一個標題能說清的。有人戲謔地把這這一書名翻譯成“馬克思為什麽是右派”。按此邏輯,根據“right”一詞的含義,還可以有其他翻譯,因此中英文翻譯的歧義並無多大意義。不過,把“right”翻譯成“右派”,的確挺有意思,尤其在中國當下的輿論環境下,這一隨性 的翻譯,的確讓人產生很多聯想。
伊格爾頓在這本書中說到,馬克思曾經“令人驚愕地宣稱某些民族是‘沒有 曆史 的’,是應該消失的。他以一種歐洲中心論的姿態,傲慢地認為捷克人、斯洛文尼亞人、達爾馬西亞人、羅馬尼亞人、克羅地亞人、塞爾維亞人、摩拉維亞人、烏克蘭人等都應該扔進 曆史 的垃圾箱。恩格斯一度強烈支持法國殖民阿爾及利亞和美國征服墨西哥。馬克思也曾對拉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缺乏尊重。他評論說印度自身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曆史 ,英國人的征服卻無意中給了南亞次大陸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參見伊格爾頓著《馬克思為什麽是對的》,新星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279頁)。換句話說,馬克思對於西方的殖民主義是持肯定態度的。因為殖民者雖然缺乏道義,卻能把“現代性”帶給未開化的地區,殖民主義也是有其進步意義的。於是我們很驚訝地看到,馬克思的這番言論,的確與當今中國的某些右派言論如出一轍。
伊格爾頓在書中隨後提到,馬克思後來“收回了他早期關於美國占領墨西哥的看法,恩格斯也同樣收回了法國政府殖民阿爾及利亞的看法……馬克思支持中國民族的 解放運動,他將殖民者輕蔑地稱為‘文明販子’。他改正了自己早期的沙文主義錯誤,無論是否‘有 曆史 ’,被殖民民族都要團結進行解放鬥爭”。在這裏我們還是遇到一個問題:被殖民民族的鬥爭武器應該是什麽?從兵器的角度說,這個答案很簡單,當西方殖民者有槍的時候,非西方的被殖民者拿著弓箭、長矛來反抗,自然 不是對手,隻有被屠殺。但是,從思想武器的角度,馬克思並沒有清楚地告訴人們,被殖民者是否應該使用自己的文化資源?還是應該像殖民者一樣,使用西方的那套價值觀?此外,我在前文說過,伊格爾頓為馬克思辯護,有明顯的“回到原點”的傾向。那麽,當馬克思自己也在搖擺和自我修正的時候,伊格爾頓當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判斷,在馬克思、恩格斯相互矛盾的觀點中選擇一個當作“原點”,但他又如何能讓別人也選擇哪一個呢?
於是,在當今中國的輿論氛圍中,馬克思的一些主張、觀點,的確可以看成是“右”的。例如,當今中國輿論界、思想界把愛國主義都當成左派,推廣“普世價值” 的世界主義都被看成是右派。而馬克思恰恰是一個提倡世界主義的人,甚至在所謂“普世價值”上,與當今的右派也有很大的交叉。伊格爾頓在批駁社會主義實行專 製的觀點時指出,馬克思實際上是主張民主的,對於巴黎公社的民主,馬克思曾經高度讚揚;馬克思還主張實行議會民主道路,等等。於是我們再次看到,伊格爾頓所描繪的馬克思或馬克思主義,的確與當今中國社會的“右派”有相當大的一致性。奇妙的是,當今中國的“右派”偏偏都是反馬克思主義的。事實上,不光在民主 問題上馬克思像是一個右派,在伊格爾頓列舉的第十個問題上,伊格爾頓認為,馬克思與女權主義、環保主義、同性戀、動物權益等等都是一致的。而我們知道,上述社會活動或主張,都是當今中國所謂“右派”的積極主張。那麽,馬克思難道還不是中國的“右派”?
如果我們把伊格爾頓這本書的書名正確地還原為《馬克思為什麽是對的》,我們還會遇到一個問題:在這這本書中,作者很少提到中國。有一處提到中國,說是當今中國像當年英國的曼切斯特,工人處於高強度勞動、沒有保障的狀態。其他幾處提到中國,雖沒有明顯的否定,也沒有明確的肯定。按理說,當今中國作為世界上最 重要的奉行馬克思主義的大國,處於全世界最大的共產黨的領導下,伊格爾頓要證明“馬克思為什麽是對的”,拿中國做例子是最好的。但是他沒有。對於這個問題 我的理解是:一,伊格爾頓可能對當今中國缺乏了解;二,伊格爾頓可能認為,當今中國本質上已經不是馬克思主義占主導的國家了。當我們看到馬克思主義這樣的理論和思想,在當今中國都成為“右派”的一部分,不禁要問:這究竟是什麽怎麽一回事?
我認為這是當今中國本身政治立場模糊造成的。當今中國政治既有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因素,又有強大的資產階級要上台的因素,因而,各種觀念和主張攪合在一起。當中國政府某種程度上已經被資產階級控製的時候,反對這一控製的最後力量,有一部分就來自於馬克思主義。而政權與國內外資產階級的親密接觸,使得反對政權 這一行為方式的馬克思主義似乎成為“反體製”的右派。換句話說,如果以所謂“體製”來劃分左右,由於“體製”本身左右麵目不清,反“體製”的左右麵目也就 極其複雜。就民主來說,當今中國社會各方力量都在爭奪民主話語權。企圖在中國上台掌權的資產階級把維護他們利益的觀念和方式定義為唯一的民主,而中國政權潛意識裏萌發的力量對此還是有所抗拒,它依然希望實現真正廣泛意義上的民主。但是,資產階級掌握的話語權卻將不利於他們的廣泛民主定性為非民主的專製。資 產階級裏應外合的這一話語權共鳴已經強大到可以成為中國政權內部聲音的一部分。因此,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廣泛民主,有時候便不得不存身於中國政權之外,似乎成為“反體製”的右翼。並且,由於馬克思主義已經被資產階級定義為反民主的專製,當它要求廣泛的民主時,人們常常並不認為它是馬克思主義。
現在有人主張要“左右對話、達成共識”,我對此不抱希望。 在這個問題上,我頗為同意馬克思的觀點。伊格爾頓在書中指出:“馬克思最反對的,就是那些烏托邦主義者相信單純憑借論辯的力量就可以戰勝對手。對於這些人來說,社會是觀點交鋒的講台,而不是物質利益衝突的戰場。馬克思一直用懷疑的眼光看待這種寄希望於理性對話的想法。他認識到,被牢牢控製著的世間男女的觀 念都源自他們日常的實踐,而不是哲學家或辯論協會之間的交流。”(93頁)。因此,在這個問題上我認可馬克思“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主張。當經濟基礎 的問題不解決,靠“對話”之類,不可能解決問題。即便有“對話”,也不可能“理性”,誰的利益都不肯讓。
我認為解決之道還在於政權要“超越利益集團”,隻 有這樣才能讓“物質利益衝突的戰場”不用暴力流血而實現和解。因此,馬克思主義過於靠向無產階級一邊,試圖用消滅資產階級來實現“新社會”的做法,我認為 不會成功,即便成功也不會長久。由此,我在當今中國模糊的政治形態中,看到了中國傳統在繼續發揮著作用。我認為這是中國的希望所在。任何一個“新社會”其 實都帶有所謂“舊社會”的大量痕跡,傳統之所以難以磨滅,並不隻是因為 曆史 的慣性,更多在於傳統自身的合理性。那些以為從一個純潔無暇的出發點開始,用 “憲政”之類設計完美的製度便能創造新世界的想法,一方麵是資產階級天真的自信,另一方麵是暴發戶們無知的夢囈。馬克思主義有合理之處,馬克思批判的資本主義也有存在的理由。對於中國來說,兩者都不可照搬。中國應該立足於傳統的基點,才能從自己的實際需要出發,有選擇地汲取別人的可取之處。當自己是一個浮 萍,明明是左的,也可能變成右的;明明是右的,也可能變成左的;隻能無所適從。中國需要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解放思想也包括解放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