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是以清澈純淨為特征的話,他的內心世界卻複雜而多層次, 我很難想象還有誰能比他在內心裏有這麽多的由家庭的,社會的和人的天性加諸於他的衝突要平衡。
維特根斯坦生於這樣一個家庭:他的家庭極其富有,卻是新近富起來的人家。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麽他對於貴族的風度和品味表現出了略微多一點的關注,不像對其他世俗的追求比如金錢,地位,女色和名望那樣不屑一顧。他希望被人看成具有貴族的外表和教養,樂於被人覺察出那些他確實生而具有的貴族氣質:熱烈,自律,清晰,有責任感。他和家人的關係遠談不上疏遠,但回到家裏和家人度過的時間總是讓他煩惱,因為他認為這是一種對自己正常理性生活的幹擾,是生命的浪費。
維特根斯坦又生於那樣一個時代:世界格局劇烈動蕩,族裔衝突空前慘烈。他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 一戰中他是德奧聯軍的誌願兵在前線對俄國作戰,二戰中他站在英國一邊在後方為對德作戰出力。在兩次大戰中站在對立的陣營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困擾,也許是因為他之參戰並不是出於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愛國主義情操,而隻是聽從自己道德的召喚。他在英國生活了大半輩子,也入了英國籍,但他對英國的態度很複雜:對劍橋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作為誌願者為反對德國的英軍服務,卻對英國的戰時宣傳呲之以鼻,在其中英國被描寫得戰無不勝,而德國一副挨打的慫樣。有一次他的學生馬爾科姆談到了英國的“民族性格”使英國人不會使用暗殺的手段對付希特勒,他是如此光火以至於幾乎和馬爾科姆絕交。是的,他生氣固然與馬爾科姆的思維方式有關,但文化對立和族裔疏離也應該是原因之一吧。維特根斯坦的祖上是猶太人,從他的父親那一輩皈依了新教。由於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猶太人,因此他沒有猶太身份認同的困擾,但猶太問題對他始終是一個特別敏感的領域。有人甚至辨認出了他輕微的反猶傾向。至於納粹政權是否認為維特根斯坦家是猶太人,那是另一個問題。
維特根斯坦到哪兒都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羅素把維特根斯坦看成是所謂天才的完美典範:真情,深刻,熱烈而強勢。他很獨斷,有不容抗辯的家長作風。羅素說他表達自己的意見,就像沙皇下諭旨一樣,而拉姆塞和圖林都不約而同地批評維特根斯坦試圖把“布爾什維克主義”引入數學哲學,我猜那是指一種顛覆性的革命,同時帶著專橫的,排他的,專製的風格。他是性情中人,但做他的朋友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友誼而妥協不是他的風格。
和很多哲學家一樣,維特根斯坦獨身。他應該並不是同性戀,因為他也曾對女性產生過戀情。也許是因為他對在極高的智力層麵的充分交流的渴望阻礙了他與在情感層麵更為敏感的女性產生共鳴,因此他的密友大都是年輕聰明心地單純的男性。他的感情是內指的,在意的是他自己是否愛自己的愛人而不是愛人是否愛他。在這一點上他和羅素完全不同。羅素在與奧特琳戀愛的時候對宗教更為寬厚,因為奧特琳是一位虔誠的信徒,而他因著對她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軟化了對教會的敵意。類似這種愛愛人之所愛的事情不會發生在維特根斯坦身上,因為他的感情是更加私密的:他愛人對任何他以外的人和事的關注,會被他視為是對他私人領域的幹涉而感到不適和不快。他和品生特一起在冰島旅行時特地選了一個空無一人的旅店,維特根斯坦很享受這份與眾隔離。後來旅店來了第三個旅客,品生特跟新來者進行了交談。這使維特根斯坦很不高興。為了避免和新來者打照麵,他要求旅店為他們提前一小時開飯。不幸旅店居然忘了。維特根斯坦拉著品生特到小鎮上去找吃的未果,最後寧願在房間裏以餅幹抵了一頓飯。直到第二天他才高興起來。這類事情倒不是起於維特根斯坦的嫉妒,隻是因為他不能容忍降低了的他和密友的關係的品質。維特根斯坦需要愛情,隻是因為愛情可以緩解他內心的各種衝突,帶給他一種有益於他智力活動的寧靜。他的感情世界正像他的哲學:要麽全盤接受,要麽形同陌路。
維特根斯坦的一生都為一種道德拚爭所主宰。有人達到較高的道德水準,自然而水到渠成,比如摩爾之出於天性,比如康德之出於心中的律令。但維特根斯坦的道德追求是一種搏鬥,一種掙紮。在人群之中,尤其是在學術界,他很難抑製住在智力上油然而生的輕蔑,而他又覺得這種輕蔑在道德上是不對的。智力和道德的較勁使他疲憊不堪。對他來說,坦誠地直麵自己內心,克服怯弱,避免因驕傲和虛榮而起的不誠實,才是真正的道德。有兩個例子很能說明他的道德觀。
一次,維特根斯坦和羅素討論了狄更斯的《大衛 科波菲爾》當中的一個情節: 大衛的朋友斯提福茲引誘艾米莉背棄了她與漢姆的婚約與他私奔,為此大衛很生氣。維特根斯坦認為大衛對斯提福茲生氣是錯誤的:他可以難過,卻不應該因此放棄對朋友的忠誠。於是羅素問維特根斯坦:如果你和一個女人結婚,她卻和別人跑了,你會如何?維特根斯坦說他會很悲傷,但不會憤怒或仇恨。按照維特根斯坦的看法,和一個女人結婚是出於對她的愛,這個初心必須保持。在她出走以後隨之而來的憤怒和仇恨,卻另有源頭,有些來自內心的負麵情緒比如你受傷的自尊心,另一些來自外部的壓力,比如社會對對第三者的消極看法,已及對於婚約的承諾的通常見解等等。沒錯,它們都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卻與你當初的愛沒有關係。所謂道德,就是如何排除其他因素的影響而保持初心。此心不渝,是為真誠,因而道德。講真心話,要實踐這樣的道德生活,需要一顆多麽強大的心啊。
除了憤怒和仇恨,怯弱和驕傲也是道德的敵人。1936年聖誕期間,維特根斯坦決定對自己的道德生活來一次外科手術式的清理,與自己過去的不誠實做一個了斷。他把自己曾有過的不誠實的行為列了一份清單,奔波於維也納,劍橋和當年他教書的奧地利山區之間,找到當年的當事人,逐個麵對麵地懺悔。這些“不誠實”標準非常苛刻,有些簡直到了荒謬的地步。比如,曾經,有人告訴他一個共同熟人去世的消息,他做出吃驚的樣子,而事實上他早已知道這件事情;他並不是像許多人想象的那樣是個處男;他沒有糾正人們以為他有四分之一猶太血統的看法,盡管心裏知道他是四分之三的猶太人。(有趣的是,他去世後人們發現他的猶太血統應該少於四分之一)。另有一件事情則可能比較嚴重,發生在他當山區鄉村教師的時候:他是一個暴躁的老師,不能容忍遲鈍木訥的學生,而且出手不知深淺。他曾揪著一個女孩的頭發把她拖來拖去,以至於她耳朵流血。他也曾把一個體弱的男孩揍昏過去。後來維特根斯坦被學生家長告上法庭,他卻當庭否認了虐待學生的事。從那時起,這個謊言折磨了他16年。維特根斯坦的懺悔之旅是正式甚至是強勢的:每個當事人都事前收到通知,不容推脫,並且預定了時間地點。懺悔很有儀式感,維特根斯坦麵對麵地跟當事人說話,手裏捧著講稿,通常嚴肅偶爾激動。懺悔的聽眾的反應相當不同: 好心的摩爾為他所受的折磨而難過;崇拜他的弗朗西斯感動得一塌糊塗;不明就裏的人們覺得有點尷尬。當他輾轉趕到山區,登門向那個被他揪過頭發的女孩道歉時,此時已經成年的女孩隻輕蔑地冷笑著在鼻孔裏哼了一聲。我相信維特根斯坦那時候一定是很崩潰的。如果真是這樣就對了,因為他的懺悔之旅的目的,就是要徹底清除自己的驕傲和怯弱,並由此求得內心的拯救。
每一個人都有不誠實的時候,有一些人事後也都能認識到自己的不誠實,有一小部分人甚至可以捫心反省自我糾正,然而很少人能像維特根斯坦一樣,把道德反省化為行動並能以這樣的決絕付諸實施。誰會費這個事啊。他這樣做其實隻是出於他完全不同的道德觀。在他看來,道德並非得自於遵從由外部施於人的信條,道德是人在內部覓得的品質。道德與其說是一種教化,不如說是一種救贖。這種道德觀使他對任何忘我情懷和獻身精神都滿懷敬意,對崇高充滿向往。一戰後俄國建立的蘇維埃政權曾經強烈地吸引了維特根斯坦,犧牲小我以投身於一項宏大的運動的共產主義實踐似乎在他心裏引起了某種共鳴,以至於他產生了移民蘇聯做一個體力勞動者的願望。 毫不奇怪,這種浪漫的熱情在他短暫的訪問了蘇聯之後慢慢減退了,一個用烏托邦遮掩的極權體製和一個獨立的人格之間的水火不容,不需要很大的智慧就能發現。不過,維特根斯坦對另一種獻身精神始終保持著尊敬,那就是宗教信仰。
維特根斯坦的強烈的宗教熱忱卻是他留給人們最深刻印象之一。“我不是一個信教的人,但我禁不住從宗教的角度看每一個問題”。我猜想維特根斯坦的宗教熱情不僅來自他強烈自律的道德觀,也來自他對形而上學的認同。在由他和羅素共同催生的,後來變成英美哲學主流的分析哲學運動當中,他是為數不多的對形而上學抱有同情的人之一, 這使他成為以拒斥形而上學為號召的早期分析哲學的一個有些格格不入的教父。他從來認為形而上學表達的,是一種類似於宗教信仰的人類情感,代表著人們試圖超越理性的努力。理性和信仰的分界處,永遠是思想交鋒的火線。堅信理性的人們,總希望把理性的疆域不停地向前推進。 曾幾何時,在布魯諾哥白尼時代,理性需要像宗教獻身一樣的熱情來催生,不過到現代,人們已經開始把理性當成了常識和生活習慣了。與此相對照的是堅持信仰的人們,在他們看來,無論理性如何發展,總有一個神秘的領域是理性永遠無法達及的,那便是對生命意義的探尋。那是一片人們特地保留下來的場所,為的是讓靈魂獲得安寧得以休息。維特根斯坦是介於兩個陣營之間的一個孤獨的靈魂。是的,他是正宗的理性陣營出身,卻對宗教信仰心有戚戚焉。如果說當康德把現象界以外的領域留給信仰時還有些無可奈何的勉強的話,維特根斯坦對信仰的態度更加正麵和肯定:“有信仰的人像個走鋼絲的人。你看上去他就像在空氣裏行走,但他腳下也許的確有什麽東西”。那些支撐著人們行走的信仰包括上帝,生命的意義,意誌,命運,幸福,生死,永生和良心等等主題。毫不奇怪,它們同時也是形而上學的對象。
但切不可把維特根斯坦對信仰的同情僅僅與基督教連接起來,因為他對宗教的尊重覆蓋了所有宗教形式,包括原始部落的宗教。維特根斯坦不是教徒,因為他不能使自己相信教徒相信的東西,他也從來不遵從教徒的實踐。他也許沒有像康德那樣走得那麽遠,把所有的有組織的宗教活動都看作對信仰的歪曲,但他一定斷然不會同意,他心中對上帝的體驗,是一種應該,同時也可以,拿出來與人分享的感悟。晚年他曾借居衛理公會教長摩根家,摩根問他是否相信上帝,他的回答是:“是的我信,但在你信仰的東西和我信仰的東西之間的差異也許是無限的”。
維特根斯坦信仰的上帝確實是存在的。他一生當中所有他覺得應當懺悔的事情,他都留在自己的心裏沒有忘記,他把它們背負在自己的身上直到生命的盡頭。他以他絕頂清澈的大腦,記住了自己童孩般的純真,並以信徒般的虔誠堅守著。我也曾有過純真,也曾為失落了純真而懊悔,然而時至今日,我幾乎連曾經的的懊悔也已經失落了。這就是我們大多數人的宿命:和世界相安無事,內心覆滿灰塵。維特根斯坦沒有和大多數人一樣選擇隨波逐流,他選擇了拚爭,為了他心中道德和信仰的淨土。他在心裏設定要與之戰鬥的,包括,卻不限於,很多我們早就視為理所當然並會坦然接受的東西:對世俗名利的不懈追逐,出於本性的食色之欲,對尊嚴的無所謂態度,淺薄的自以為是,自我放縱導致的懶惰,不思進取的愚蠢和渾渾噩噩。他討厭平庸,市儈和老好人,連自私自利甚至自我保護都不肯容忍--因為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不懈的追求真理。他要抗爭的對象也許真是太多了,真不知道人在這樣重壓之下該如何生活。 他總有自殺的傾向,以前我總以為這是他出於對自己性取向的罪惡感,就像他的哥哥們。而現在我終於明白,自殺對於他,是在外部世俗世界的逼迫如此之大以至於他感到堅持自我已經力不從心的時候,寧為玉碎的最後反抗。信徒把拯救自己的重負加之於基督肩上,從而獲得靈魂的寧靜;而這個充滿宗教情懷的人卻一直堅持著自我救贖,甚至不惜以死相拚。他告訴世人最後的話是:“告訴他們我有過美好的一生”。在這個時候,我相信他已經準備好了接受最後的審判,而法官就是他自己的良心,那是駐在他胸中的上帝。
做人,其實也可以是這樣的。
For 維特根斯坦:美物終將褪色,但你的夏天永恒
一口氣讀完三篇,覺得自已還會再細讀一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