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具體講應該是12歲之前,非常快樂。但是,我是在很久以後回頭看時,才發現自己的童年很快樂,當時並不知道,因為沒有對比。兒時的我也有偶爾的恐懼和傷心,但是事情過去,就馬上忘了,繼續開心,不會憂愁。自己沒有憂愁,就不體會別人憂愁。不知憂愁,也就不認識快樂,即使快樂就在身邊、就在眼前。因為快樂太多、太容易,所以就不覺得它特別,視同空氣,不會在意。
我經常一個人跑到野地裏,或臥或倚在茂密的草叢中,盯著大樹,一呆就是半天。陽光穿過雲彩之間的縫隙,照在大樹上,樹葉被照得明亮,變成半透明的淺綠。它們在微風中抖動,形態輕盈,經脈清晰可見。我靜靜地端詳它們,就像觀察一群剛遇見的陌生孩子。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慢慢地我就覺得認識它們了,自己也就有了玩伴。有時候我會專注長在同一條樹枝上的幾片葉子。它們彼此相鄰並且相似,有相像的形狀、顏色和脈絡,都一樣輕柔,同在風中顫動,但是並不同調,或向左、或向右、或向上、或向下,節奏也不同。他們就像一個家庭裏走出來的兄弟姐妹,都很安靜,都很快樂,相像、又各有個性。他們就像我的朋友,我與他們長時間相處,看他們玩耍,完全忘記了世上的其他事情,也完全忘記了時間。
在雨後、天色陰沉的時候,我喜歡跑出家門,在鮮有行人的小路上和路邊尋找積滿雨的小水坑,因為在水麵下藏著一個巨大的、顛倒的宇宙。它和真實的宇宙一樣大,隻是色彩稍微灰暗一點,但遠讓我更著迷。在那裏,樹木和建築物都變成了黑白照片裏的樣子,雲朵拚湊成一個支離破碎的、極端深遠的地板,天空則變成了無底的幽幽黑洞,而地麵上大大小小的水窪都是這個隱蔽宇宙頂端的窗口。如果誰膽敢從這些窗口向下凝視一會兒,他就會“恐高症”上身。這種小“危險”讓我著迷,更想冒險去看。每次在凝視之前,我先擺好預防跌倒的姿勢,然後緩緩地把視線從腳下安全的地麵移入幽邃的水中,再直視下去,直到恐怖感突然襲來,讓我脊背發涼,不由自主地猛然從水邊抽離。那時我覺得,水裏的天地完全屬於我一個人,因為其他人根本不在乎它,甚至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喜歡所有雲彩。大朵的,覆蓋半個天穹;小朵的,就像飄在空氣中的棉花球。雲彩有明亮的白色、讓人憂鬱的灰色、像火在燒的紅色、夕陽西下時的橙色、或陰沉的黑色。我喜歡任何天氣下雲彩的任何樣子和形態。豔陽高照時我喜歡,灰暗抑鬱時我喜歡,暴風雨時,我也喜歡。那時我騎車上學,會一路揚著頭,看著天空中不斷變化的雲彩,幻想著雲彩上的世界。有一段時間我崇拜傳奇故事中的馬上英雄,於是天上的雲朵就變成了一位位巨人戰將和他們巨大的坐騎。另一段時間,我想象未來充氣飛艇載著人自由自在地穿梭於世界各地,於是所有的雲彩就變成了大小不一、設計各異的新科技飛艇。有時在白天、有時在黑夜,雲彩會呈條紋狀,從天的一邊延綿到另一邊,就像海中的排浪。於是我就覺得身邊的空氣就像水、整個大氣層就像海洋、自己和周圍所有人就像魚,生活在海底,正從下向上看水麵上的波瀾。初中時的一個傍晚,整個天空都被雲彩填滿,所有雲彩都像在燃燒。一半是火紅的,像剛從煉爐中取出的鐵塊;另一半是明亮的橙色,如同在燒得正旺的炭火。我看著天空,內心被敬畏占據。但是慢慢地,敬畏變成了恐懼。我跑到房間裏,身體不停顫抖,但是還禁不住透過窗戶窺視天空。
那就是我的童年樂園,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伊甸園。它存在於我的頭腦裏,遠離真實世界。除我之外沒人知道它,即使與我最親近的人,比如父母、家人和好朋友。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談起過這個樂園,並不是我要故意隱瞞,而是因為它對我太平常。我每天都與它在一起,把它看成理所當然。再說,在我身邊的現實裏、或者在我讀過的書中,都沒有人談論這類事情。我原本就是一個不太會表達的孩子,又沒有恰當的詞匯、場合、或動機與人談及它。與這個樂園相比,學校或社會裏的事情都顯得無趣、或不那麽有趣。我沒有什麽心思關注它們,人就變得孤僻、害羞。我有自己的樂園,何必與那些乏味和算計的人打交道?
上高中不久,我突然被踢出自己的樂園。變化之劇烈與突然,近似於孩子被強盜從父母懷中擄走。隻是我無法怪罪任何強盜,因為肇事者就是我自己。似乎在一夜之間,“現實世界”撞進了我的心裏。我迷上了一個女生,為她朝思暮想;我突然理解了牛頓定理背後的意義,仿佛看懂了物理世界;我讀了一本富蘭克林.羅斯福傳記,大為感動,希望自己的人生也精彩。這幾件事都發生在很短一段時間裏。我已不記得次序,理不清它們之間是否有因果關係。這幾件事逼迫我考慮未來,我開始有一套人生目標,也就有了急迫感,於是我有了憂愁。漫無目的、又非常歡樂的童年就這樣結束了。新東西占據了我的頭腦,也就擠走了我的樂園。從此以後,我渴望自己變得更好,渴望了解事物背後的道理,渴望贏、成為第一名,也渴望一個美妙的女孩,我愛她、她愛我。在這個乏味的現實世界裏,仿佛隻有這些最美好的東西才值得我向往,不枉我離開自己的樂園。
在白天,我陷入不間斷的思考,想著數學、物理、哲學、和未來人生。夜晚,我本該睡覺,頭腦卻停不下來,就像一台失控的發動機,危險地過熱,接近崩潰。我感到了問題,但是越試圖停止思考、趕快入睡,就越睡不著。我的失眠逐漸變得嚴重,讓我非常痛苦,卻無計可施,所以內心焦慮。我強烈地想念過去沒有心事的日子,試圖逃離這個真實世界,重回昔日的樂園。我對自己說,“我要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 於是獨自跑到曠野,我的眼睛緊盯天空,我又在雨後來到水窪邊,但我看到的隻有大樹、雲彩和雨水,再也找不到樂園的入口,頭腦裏反而湧出鮮明的念頭,我被綁架到了一個醜陋和充滿敵意的地方,遠離美好的故鄉,並且沒有回家的路。
從13歲到40幾歲,我滯留在這個現實世界裏,為生存和成功奮鬥。在內心深處,我清楚地懂得,這個地方不屬於我,也從沒真的歡迎我。如果我需要、或希望得到任何東西,都必須靠努力奮鬥才有可能。那麽多年裏,我一直珍藏著關於童年樂園的記憶,從未忘記。每當麵對巨大的困難時,比如在考大學之前那段壓抑期,在六四運動後被重點審查時,研究生畢業後被迫離開上海、與心愛的人分離時,在中國和美國的學校裏受到不公平對待時,以及生意麵臨逆境時,我都想起了兒時的天堂,然後對自己說,生活曾經如此美好,我已經如此幸運,相比之下,眼前的困難和痛苦根本不算什麽。即使在心境最黑暗時,這種想法也能幫助我鞏固決心,頂住內外壓力,積極應對局勢。
後來我有了家庭和孩子,有了自己的事業,我逐漸變得適應這個現實世界了,雖然它對我本是“異鄉”、暫居地。幾十年過去了,童年樂園離我越來越遙遠,在我的記憶裏變得模糊、失去細節,從最初活靈活現的多維影像,變成呆板的圖片,再變成粗略的素描,但我從未停止過渴望回歸。令我驚訝的是,近幾年裏我有了更多接近大自然的機會,童年心態開始零星閃回。這讓我既欣喜又懷舊,就像迷路的流浪者,飄泊中意外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但是我也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改變很多。在這個現實世界裏,我有了愛的人和事,早已不能割舍。這裏已經是我的家,異鄉變成了家鄉。童年樂園是我心中永遠的仙境,但是我已無法完全回歸了。
幾天前在家裏,我思念起在遠方讀大學的孩子們,就聯想到他們小時候無憂無慮的麵容。同時透過窗戶,我看著後院的大樹。陽光下,風吹著樹葉,葉子快速地顫動。突然間,童年記憶就像開了閘門的洪水,湧進我頭腦,與孩子們小時候的各種笑臉交織在一起。那個時候他們心思簡單、快樂,笑聲中蕩漾著從心底來的喜悅。他們都不太會微笑,總是大笑,響亮得能嚇到旁邊的人。我就猜測,他們大概也有自己的樂園,隻是我不知道而已。也許每個小孩都有一個秘密的樂園,但都沒有機會告訴別人,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英文版《童年樂園》(Childhood Paradise)發出幾天以來,多位朋友與我分享他們讀後的共鳴,讓我備受鼓舞。但是他們也談到,閱讀時需要經常查字典,費時費力。也有讀者利用Google Translate把整篇文章翻譯成中文,但是機器翻譯總有很多詞不達意。看到了讀者們的需求,我決定還是自己寫一篇中文版,讓大家閱讀更順暢。
二零一九年九月中 於美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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