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筆塗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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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思親】天堂一定很美

(2024-04-07 13:10:14) 下一個

失去過至親的人,都能體會《天堂一定很美》這首歌裏的痛。幾千年來,對“天堂美”的期盼和信仰,安撫了無數人的心。母親走後,每次我勸父親多吃一點東西,他都說不用為他擔心,他對人生已經心滿意足了,隻想早日去和母親團聚。父親相信,天堂很美,而母親需要人陪。

父親曾經蒙冤二十年,直到我進大學,父親母親都聚少離多。但任憑風吹雨打,甚至身陷囹圄,母親也不離不棄。她以一己之力,給了父親和我一個完整的家,給了我一個正常的童年和少年。知道我父母的人,都對我母親欽佩有加。無論在哪個方麵,父親都覺得虧欠母親太多太多。而關於他們之間的感情,他們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從小到大,父母都沒有給我講過什麽。不知道中國的父母是不是都不大給兒女講這些。也許女兒們會好些。我們這些做兒子的,和父母的溝通更少。我也是直到父親去世前幾個月,才聽父親說起來當初是怎麽和母親好上的。我聽後很詫異。因為它一點也不符合父親平時給人的印象。

我父親給人是什麽印象?親戚間的一個笑談是這樣的:他們三兄弟,很久不見後再聚一起,見麵打招呼:“大哥”,“來了啊”;“大哥,二哥”,“嗯,來了啊”;“還好?”,“還好”。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三兄弟坐在那裏,每人一張報紙一杯茶,再也沒有其它的聲音了。所以,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很難想象他們年輕時的樣子,甚至根本就忘了他們也曾經年輕過。

說起來,我父母不僅是青梅竹馬,還是表親。隻是並沒有血緣關係。我的曾曾祖父,是當地有名的中醫,開得有醫館藥店。但是家裏隻有一個獨女。於是,曾曾祖父就把自己的徒弟招進門。這徒弟是嶽家的人。入贅以後改姓王。就是我的曾祖父。我小時候回老家,覺得好像整個老城都是親戚,不斷有人請我去吃飯坐席。當然,別人是把我當成母親的代表。這其中就有嶽家。好幾次被嶽家請去坐席。我一個小屁孩,坐在一堆大人老頭之間,很有些別扭。但是也沒人給我說和嶽家究竟是什麽關係。直到出國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王嶽兩家之間還有這麽一層關係。原來我差點就是嶽家後人,姓嶽了。

曾祖父入贅以後,和王家女曾祖母有了一兒一女。女兒是老大,成家前就去世了。兒子就是我爺爺。我那王家女曾祖母幾年後也病逝了。曾祖父又娶了辜家的女兒。辜家也是當地大戶。這位辜家曾祖母卻是我母親的爺爺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的妹妹。我父親和我母親就成了沒有血緣的表親。我這辜家來的曾祖母給王家前後生了五個子女,也很喜歡我母親。而我母親和我父親的妹妹又從小是同學、好朋友。所以我母親從小就在王家進進出出。知道了這些關係,我才懂了為什麽我知事以後見到王家幾個祖輩對母親那麽親,遠超一般人對一個侄兒媳婦的樣子。現在才知道,原來她們還有一層辜家的關係。自然,我父親這便宜表哥也就近水樓台和我母親從小就有了交集。

我老家雖然在川北大山裏,卻也是一個有曆史有見識的地方。文獻上從西周以來就有很明確的歸屬記載。近代曾經是紅軍川陝根據地總部所在。三十年代初,紅軍總部轉移到那裏。大戶人家都提前逃之夭夭。有錢人的大房子自然被紅軍征用。我曾祖父新蓋好不久的大院成了徐向前的司令部。現在大門上還掛個“革命遺址”的牌子。前些年有個紅軍老太太去看了。指出哪間房是徐向前開會用的,哪間房是徐向前的臥室。我外曾祖父家也被紅軍征用。網上有回憶錄說那大院是紅軍水軍成立的地方,可以算解放軍海軍的誕生地。現在那老山鎮的一半都成了紅色旅遊景點“紅軍城”。雖然我家的房子還在,卻都空在那裏。王家的後人都出來了。

這些大山裏的大戶人家,那時候也會讓兒子們到外麵去讀書。我祖父和外祖父都是現在的四川大學畢業的。按年代算,應該是川大最早的學生。祖父學的是中文。外祖父學的是藝術。我外祖父的哥哥是北京師範大學學“西語”的。從那麽偏僻的大山裏出來去北京學“西語”,覺得他實在是夠前衛的。祖父輩的女兒們都老老實實呆在大山裏等著嫁人。到我父母這一輩,女兒們也開始往外走了。我母親14歲時就自己決定要去成都求學,跟著表哥表姐,離家步行兩天山路走到廣元。然後才有敞篷大卡車去成都。我聽起來覺得很像現在大山裏飄出來打工的山妹子。但是他們那時候就知道要讀書。

我父親在母親離開老家前就去了閬中讀高中。那時候閬中高中的校長是我祖母的大哥,他親舅舅。祖母家也是大戶,族人分布幾個縣。聽父親講到這些,聯想起我母親寫的回憶裏提到的一些當時的家族關係,我對當時的“鄉紳”階層到有了些具體的感受:都是地方上的大戶,不一定都富得流油,也沒幾個什麽地方惡霸,卻占據了各地經濟和文化乃至政治的主體。這些家族的通婚範圍很廣,在各地盤根錯節。如我父母的家族,這種通婚的關係我知道的就跨越了川北好些縣。解放以後這個鄉紳階層當然是直接被滅了,否則“新思想”、“新文明”根本不可能與之匹敵。但這也是刨根的事:在以前幾百年上千年裏,這個“土老財”鄉紳階層,也是從民間到廟堂的經濟、文化和政治的基石。結果是,我們這一代,也是現在高居廟堂的這一代,大多是在幾乎與傳統文化隔絕中,如果不說是對傳統文化的敵視中,長大的。

我父親高中畢業以後回到老家時,我母親已經離家去了成都。父親就在老家的中學教書。學校的校長就是他未來的老丈人。當然那時候他和我母親還沒這些關係。我父親教了一年書以後,我的外爺,他未來的老丈人,為了安排自家子侄進學校,不給他續合同,讓他失業了。搞笑的是後來有人揭發他和未來的老丈人狼狽為奸禍害鄉裏,是他被問罪的“有力罪證”之一。

那時候四川剛解放。雖然我曾祖父因為口碑好,是縣裏的“民主人士”(大概有點類似今天的政協人士),已經“參加革命”的大伯告訴我父親土改就要開始了,這些大戶人家可能都會有麻煩,勸他不要再留在家裏。正好他伯父帶信回家說南充的“革命大學”在招生,我父親於是決定去革大。陰差陽錯,被未來的老丈人“逼”上了“革命道路”。

那時候我父親已經有四、五年沒見過我母親。也不知道母親在成都怎樣了。臨行時他寫了一封信。托人帶給我母親。他說信的大概意思是自己一直都很喜歡她,現在他也要離開老家了,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有相見之日,但還是想寫封信把心意表白一番。把信托人送走以後,父親就去了南充。父親說後來問過母親有沒有收到那封信。母親說收到了,但是沒有看懂!哈哈哈,我聽了直樂。我問他是不是寫得太含蓄了。他隻是笑笑。

父親說從母親六歲開始經常到王家走動他就喜歡上母親了。他比母親大三歲。我還記得有一次在旁邊“偷聽”到母親笑話父親的事。那山鎮在嘉陵江支流東河邊上。東河繞城而過,有很寬很大的河灘。大家洗衣服都是去河灘裏,把衣服放在大鵝卵石上反複捶打衝洗。因為母親經常去河邊洗衣服,父親就特意跑到河灘上去看書。母親說那時候和幾個女孩子一起,一邊洗衣服一邊笑話父親,因為他行為古怪,像隻呆頭鵝一樣。

革命大學當然不是什麽真正的大學。父親革大以後加入了胡耀邦的川北行署。五二年,東南西北幾個行署合為四川省。父親因為工作出色,被分配到省委宣傳部,從南充轉到成都。他到成都那天是星期四。當天下午他就去找我母親。那時候他隻知道母親在衛生係統,究竟是在學校或者醫院卻不清楚。成都那時候就那麽大,在機關裏他居然很快就打聽到了母親的下落。母親當時已經在市產院工作。他當天找上門時,被守門的老太太仔細盤問了一番。他報上表哥的身份,說是家裏讓他來看看母親的近況。老太太將信將疑。專門請人去找到我母親,得到證實後,才放他進去見人。

父親說星期四見到母親後,他馬上就請他的上司星期六去給他“做媒”:給母親介紹他的現狀,他工作中取得的成績和進步等等,相當的有時代感。問我母親願不願意和他“交往”,相互深入了解。那是要定下談戀愛的關係的意思。他們已經六年沒見過麵了。母親再也不是以前的小丫頭。我母親的情況他也不是很了解。他擔心夜長夢多,被別人捷足先登。結果我母親答應了和他“交往”。得到上司的回話,第二天星期天,他立刻就約我母親去看電影了!

我聽到這裏簡直是大吃一驚,沒想到平時從不多話也不太表達自己情感的父親居然在這事上還這麽積極主動。馬上覺得自愧弗如。這老爸怎麽也沒有早早的傳授一下這方麵的經驗啊?我自己好像就沒有這麽有”魄力“、這麽灼灼逼人過。不過又想想,如果自己當初有了這種“魄力”又如何。發現大概率今天還會是現在這樣。自己當年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原因錯過什麽,有什麽因為自己沒“魄力”而需要遺憾的。我開始長大的那些年月裏,能隨自己的心意去爭取什麽做什麽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這卻讓我覺得需要重新認識老爸了。

那時候男女之間”交往“談戀愛可比現在的小年輕談戀愛鄭重多了。不僅父親要報上自己的工作”成績“,領導作證,母親當時還專門征求了自己老師、當時的產院院長劉雲波的同意。劉雲波是留德的博士,婦產科專家,在成都也是個名人。解放前就在成都辦醫院了。朱自清曾經為她寫過一篇散文《劉雲波女醫師》。劉雲波當時是母親曾經就讀的川西衛校的校長,市產科醫院的院長。母親是她手把手從頭到尾帶出來的學生。母親衛校畢業後就被她留在產院做護士長,同時在衛校教書,一直跟在她身邊。所以後來好些母親的同齡同事,都曾經是母親的學生。母親和劉雲波的關係以後幾十年都很好。也給了母親很多幫助。當時,母親孤身一人在成都。這種事,能給她把關做主的,也隻有自己的老師了。

我父親說他和母親”確定關係“以後,就有人揚言要找他”談談“。母親年輕漂亮,又聰明能幹,性情也好,周圍有人有意思父親也不意外,不然他也不會那麽火燒火撩般的去追母親了。父親說他也不懼,放馬過來就是。不過後來也沒人找上來。那些人和母親也還隻是同事熟人而已,並沒有什麽特殊的關係。我父親當時各方麵也不錯,在省委宣傳部很受賞識。那時候的人要單純得多,大概冷靜下來,也覺得沒什麽好說的,就算了。我長大以後,也見過不少母親各個時期的同事和朋友。有幾個人對我還很不錯。結果父親說其中誰誰誰當初想找他“談談”,誰誰誰又去找母親表白,我才知道還有這些故事。其實其中一個還曾經把自己在文工團的侄女帶來和我見過。後來母親問我觀感,才知道被相了一次親。

父母開始“交往”後不久就通知了家裏。雙方家裏在老家擺了酒席,表示認可。他們兩年後結了婚,幾年後才有了我。結婚的時候因為父母家長都不在成都,由當時的省委宣傳部長杜心源主婚。杜心源又把省長李大章請來做證婚人。

那幾年是我父母一帆風順的時期。工作、愛情、家庭都越來越好。聽得出來,那時候的父親頗有些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味道。不過,如俗話所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那以後,父親在運動中被打入深淵,父親和母親經曆了整整二十年的磨難和考驗。父親說,他一生最幸運的是有了母親。最虧欠的人,也是母親。母親走後,他最想做的,是早日去陪伴母親。他說當年就是他去找的母親。這次,他還會去找母親。

父親多年來一直沒病沒痛。我以為母親走後他還可以有很多年。卻沒想到不到三年,他就匆匆走了。甚至一直到他去世的一周前,我都以為他還有很多時間。

“我想天堂一定很美,媽媽才會一去不回,一路的風景都是否有人陪”。。。

父親追隨母親而去。他們終於一起走完了人世間的這一程。我也願意相信天堂一定很美,父親一定已經找到了母親,一路風景,又能相伴相隨。。。他們在天堂再也沒有病痛,沒有牽掛,沒有磨難。還有那麽多早去的父母、長輩,那麽多他們掛念的親人。。。想象他們在天堂重聚的畫麵,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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